从哈尔滨向东南方向行进162公里,就是著名的一面坡镇了。
一面坡,原名唐氏参营。这个得名,与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紧紧相连。北宋末年,徽、钦二帝被胜利者丢到依兰的井里,终日作亡国哀叹。其凄惨之至,和当年两人的祖先赵匡胤俘虏的亡国之君李煜大略相同。历史,常常出现戏剧效果。两人被打散的十余名御林兵担心回到中原被高宗杀头,大家议来议去,一位姓唐的将领提议以营救徽、钦二帝为名,尾随押解二帝的车,来到依兰。然后,带着沿途抢劫来的财物和女人,逃到了一条大河的岸边。当地土著人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们,这条河叫马延河,是黑龙江的一条支脉。战争时,这里曾是骑兵休息的地方。
这里四面环山,将一片土地紧紧抱在怀里。他们便选出陡坡上一块开阔地安营扎寨,过起渔猎和挖参的生活。转眼又是几百年过去,到了后金时期,开始有珠民在乌珠河、马延河沿岸搭地窨采集珍珠进贡。他们发现了这股北宋皇室亲兵后裔,就叫这一部落为唐氏参营。到光绪元年(1875年),唐氏参营已成为约百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随着资源的逐渐枯竭,唐氏参营后人渔猎挖参难以为继,他们就拿起祖先所遗兵器出山抢掠。这样,唐氏参营被称之为“匪巢”。唐氏参营的东侧,有一面约50米长的陡坡。唐姓将领后人因疾病和战祸,渐渐全部消亡,唐氏参营于是改为“一面坡”。
1900年,俄国以护路为名先后出兵17万人侵入我国东北,山清水秀的一面坡是他们选择的首个据点。在这里,他们进行了大肆的经济掠夺。十月革命后,大批白俄贵族涌入一面坡,进行政治避难。
一面坡,这个男耕女织的世外桃源不复存在了。短短二十几年时间,一面坡出现了现代经济的喧嚣。这里有八大家工商企业闻名全国。其中,龙头老大是公和利面粉厂,建于1913年。是由俄国人创办,采用瓦斯机转动钢辊磨,年生产能力约27万普特面粉。另外有天兴油坊,万隆泉、德成泉、万兴源烧锅,和顺成、蚨顺泰、裕丰恒等三家大百货商店;商服业有新世界、宾宴春、狗不理天津包子铺、原德福等几家大饭馆;街里有东市场、西市场、大兴当铺和几家中、西医院;娱乐场所有普庆茶园、落子园、说书馆、宝局、牌九局。近百处俄式建筑星罗棋布于小镇四周,金发碧眼的异种人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镇上俄、英、日、德等国商人在车站附近设置了代办处,大量廉价收购延寿、方正、五常、珠河(今尚志市)、苇河各县农民手中的粮食和人参、鹿茸、虎骨、熊胆、貂皮等。
现在,仍有人津津乐道当时的所谓繁华及异国情调。但李默然回忆起来的,更多的是难以消弭的民族之恨,因为他亲身经历了那一段痛苦的生活,他亲眼看到祖国的宝贵财富被火车运到了另外的一个国家。那是一种被抢劫被盗窃的感觉。
李默然能与《甲午风云》中邓世昌的爱国主义精神产生那样强烈的共鸣,与这个深远的背景是分不开的。当然,还不止是这些。更血腥的切肤之痛,是在1931年后的14年亡国奴生活。李默然曾不止一次地说:“我与邓世昌的心是相通的。”通在哪里?通在对敌人的切齿之恨,通在对家国的深沉之爱。
1927年11月28日,李默然出生在一面坡镇。
李家是回族,祖籍为山东黄县龙口。什么年代来到东北,李默然已经记不大清了。但笔者在《黄县名人录》看到了李默然的大名,可见,故乡仍牵挂着远走他乡的故人及其后裔。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令人心跳。山东黄县李氏,从乾隆三十五年就开始有人闯关东了。李默然他们这一支好像先是到的黑龙江阿城,从阿城辗转来到了一面坡镇。
祖父以宰牛为业,艰难地维持着全家上下数十口人的生活。李默然的父亲兄弟八人,李默然也是兄妹八人。在那个年月里,这样众多的人口,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祖父常常要借钱,买回四五十头牛杀掉,然后卖光。
可是,这仍然不足以养活这一大家子。贫困和饥饿时刻在威胁着他们。而且,还有战乱和疾病。
李默然出生后的第四个年头,“九一八”事变爆发了,日本人入侵东北,他失去了祖国。他与祖国和人民一起沉入亡国的苦难之中。
李家的日子更加艰难。
1932年,一面坡流行白喉病。由于家庭困难,无力医治,李默然的二哥、三哥、三姐先后被夺去了生命。不久,病魔盯上了五岁的李默然。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全身浮肿起来。连大姐的衣服,他穿着也小了。吃不下东西,水米不进,生命危在旦夕。镇上的医生都没有办法,只好等死。这时,来了一个老中医,叫郭春三。郭医生看了看李默然的嗓子,又号了号脉。然后,往他嗓子里倒了一种药面,说:“过几天看看吧,应该有救。”过一段时间,李默然真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在父亲的带领下,他认了这位郭医生为干爹。可是,他的二哥、三哥、三姐却永远没有了。李默然常常站在家门口,想着他们带自己玩儿的那些故事,眼睛里禁不住噙满泪水。
病虽然好了,上学读书的机会却错过了。在家里没有事做,他就像其他小孩子一样的淘气玩耍。本来,祖父的家规是很严厉的。在家里,大人孩子都要遵守一定的礼仪。对东北盛行的二人转、大秧歌,老人家是不屑一顾的。如果听见门口有吹吹打打的民间艺人,祖父是一定要把大门关得严严的。可是,对李默然,一向疼爱有加的祖父,却是网开一面。秧歌来了,大门虽然关着,李默然却爬到墙头去偷看,祖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亢嘹亮的东北大秧歌,给了他最原始的艺术呼唤。
10岁的时候,李默然走进了一家小学。他小的时候,长得很清秀,像个小姑娘,脑子也非常聪明,读过的课文,一般都过目不忘。孙老师和张老师都特别喜欢他,认为他将来会有大出息。两位老师常常在放学后把他留下,特别给他做一些辅导。所以,每次考试,他成绩都在前三名。求知欲特别强的李默然,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课外的生活,对他特别有吸引力。
马延河里有成群的鱼,白色和黑色的、大大小小的鱼,欢快地随同河水一起向前游去。河水,润得四面的青山十分的富饶,山上山下长满了草莓、蘑菇和山梨。
放学的时候,同学们学着俄国人的样子,在河边垂钓。李默然天生好动,他不肯那么安静地坐着等鱼上钩。所以,他很少有钓着鱼的时候,而同学们却是一条又两条,两条又三条。为此,他常常愤愤不平。
有一回,就因为不平,出了大事。他看见小朋友们都钓上来了鱼,活蹦乱跳地,他心里一急,就爬到山顶采野果去了。山上的高丽果又大又红,他正要伸手去摘取一串最好的,不料脚下一空,他掉到了山下的火车道旁。这一摔,实在是太重了,他遍体鳞伤,人事不省。小朋友们把他抬回家,他在家疗伤半年,这才能够下地自由活动。
可就在这时,他的祖父突然去世了。
那年,李默然14岁。他看到很多债主逼上门来,几乎是转瞬之间,仅有的一点可怜的家产就荡然无存了。就在这同时,做火车司机的哥哥,因为不肯巴结日本人,被开除了。家里的生活变得更糟了,父亲不能再供他读书。几经研究,父母作出决定,要搬出小镇,去牡丹江谋生。
孙老师、张老师听说李默然要退学,一同来到他家。他们对李默然的父母说:“这孩子非常优秀,书不能不让他念呀。”李默然的父亲说:“没有办法,我们确实念不起了,而且……我们也要搬走了。”
李默然一声不吭。他看到孙老师眼里噙满眼泪,他心里非常难过。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好。他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就和两位敬爱的老师分手了。晚年的时候,他回忆起这个细节,很是后悔。
1997年夏,李默然回到故乡,看这里的学校,看这里的山山水水。在马延河边,他重新拿起渔竿,可是性子急的他,仍然钓不上来鱼。老伴在身后笑他。他则想起了老师和同学,他们大都不在了。回忆起那些亲切可爱的面容,他不觉长叹几声。
牡丹江,发源于长白山脉白头山之北的牡丹岭,流经吉林省东北部和黑龙江省宁安、牡丹江、海林、林口、依兰等县(市),在依兰县城西注入松花江。在唐代称为忽汗河(一作忽汗水);金代称呼里改江(一作骨乌里改江);元代称忽尔哈河;明代称胡里改江(又称呼拉哈河、虎尔哈河、胡尔哈河、呼尔哈河、火儿哈河);清民称虎尔哈或牡丹江。上述出现的名称,大都为音似字异,都是满语“湾曲”的意思。近代早些时候,为车站名,后建置市制时取其为地名。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牡丹江成为黑龙江省除哈尔滨、齐齐哈尔之外,又一个政治、经济、文化重镇。
话剧传入牡丹江,是上个世纪40年代。那时,正值东北沦陷时期,日本人利用业余话剧团宣扬“日满亲善”,麻痹中国人民反日的斗志,经常上演一些表现公子小姐、风花雪月一类内容的剧目。
1941年11月,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李默然和家人一起走进了牡丹江市。年幼的李默然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大城,打量着大街上张贴的各类戏剧广告。这时,他还并不知道伟大的话剧在前面等他,他更不知道他是为话剧而生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话剧是什么。
背井离乡让他痛苦,更让他痛苦的是,他再也看不到爱他的老师和同学了,他再也不能走进教室了。故乡的青山绿水、故乡的红草莓、故乡的老师同学,轮番在他脑子里出现。有好几次,他似乎听到了马延河的涛声,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仿佛在唤他回去。但是,他还是擦擦眼泪,和大人一起向前走了。
牡丹江虽然比一面坡繁华,但并不像他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好讨生活。这里钱更加难挣,生活更加艰辛。父亲靠给人家赶马车,每天披星戴月地做,仍然不能养活一家老小。没有办法,年仅14岁的李默然只好上街“提篮小卖”了。
每天,他早早起来挎着篮子,来到日本人开的商店买香烟。香烟属于专卖品,日本人不许私人上街叫卖。为此,规定每人一次只能买两盒。没有办法,为了吃饭,李默然就学着别的小贩的样子,绕着圈儿排队,一天早晨最多可买来20盒。一盒卖掉,能挣两分钱,幸运的话,一天能挣上四毛钱,当时,一毛钱可以买5个烧饼。总算可以有点吃的,而且,可以拿回家给爸爸妈妈吃。
为了逃避日本人的检查,妈妈在李默然的棉衣里边缝了个长长的口袋,他就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香烟藏在里面,偷偷跑到戏院里去出售。夏天来了,棉衣不能穿,他就穿长衣,无论多热的天,他都不敢脱下来,因为长衣里面有不敢泄露的秘密。
李默然的生意,主要是在繁华的东安市场。这里除了林立的商铺外,还有众多的戏院、电影院和书场。上天这样精心的安排,让李默然正式开始了漫长的戏剧人生。
戏院,向年少的李默然展开了另一世界。他经常跑到里面去听评书看京戏。那时的戏院,可以先看后给钱。演唱了一段,演员会走到观众席里一一收钱。李默然没有钱,只好偷听偷看。演员收钱时,他就跑到厕所里躲起来。演员们厚道,看他是孩子,一般也没有较真儿的。这样,他在14~16岁的两年中间,听了数不清的评书、大鼓、河南坠子,作品有《三国演义》《隋唐传》《水浒传》《七侠五义》《三侠剑》《雍正剑侠图》等,他都听得滚瓜烂熟。听还不过瘾,他还到旧书摊上去买原著回家看。《水浒传》由于宣传造反,当时属于禁书。李默然去买时,商贩要偷偷地卖给他。夜里,李默然在枕头边上放个小蜡头儿,孜孜不倦地读了起来。对这个只读了三年零八个月小学的孩子来说,书中有三分之二的字他不认识,好在他听艺人们讲过,他能一点点地顺下来,更重要的是,天长日久,他从中熟悉并理解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众多形象。这对他后来塑造艺术形象起到了重要的启蒙作用。
最让他着迷的,是戏院里演出的京剧,他在那里“蹭看”了当时在牡丹江演出过的各位名角的代表作。在少年李默然看来,看戏不如演戏过瘾。于是,他就常常粉墨登场。
他曾和小朋友们一起,模仿角儿们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演全本的《大登殿》。他把树棍子当马鞭子,把玉米绒子当胡子塞进鼻子里。他收集了很多“四大名旦”“四大须生”轶闻介绍材料,从中揣摩这些名演员的表演特点。
就在14岁那年,他独自一人为大姐全家唱了整出的《武家坡》,一人身兼两角,既演薛平贵,又演薛平贵的妻子王宝钏。“演出”结束后,大姐一家人大吃一惊。大姐为他高兴呀,她使劲儿为这个从“白喉”魔掌里逃出来的小弟弟鼓掌。
这是李默然平生听到的第一次掌声。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李默然做起了演员梦。
心里总想着评书和京戏的事,对警察的警惕也就放松了。有一天,厄运降到了他的头上。
他正在叫卖香烟呢,一个日本警察跟了上来。他起身就跑,刚跑进厕所,就被警察提着衣领擒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把他摔在地上。李默然吓坏了,他爬起来,连连向警察认错,他说他再也不敢卖烟了。警察没有因为他害怕而轻饶他,而是把他拽进了“警察署”。
警察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一只脚放在桌子上,用手指着墙角的炉筒子,说:“把这个烟筒给我打扫了,快去!”李默然不敢怠慢,他忙把那个烟筒卸下来,扛到院子里竖起来,把里面的灰统统倒出来,然后扫干净了,扛回屋里准备安上。就在他系铁丝时,一截儿炉筒掉下来砸在了警察的身上。警察猴子一样跳起来,照着李默然的脸就是一拳。李默然感到一阵剧痛,左边的两颗牙齿掉了下来,警察犹嫌不够,又吐了李默然一脸的唾沫。
回到家里,李默然流着眼泪和父母讲了这个遭遇。他最后说,“爸,妈,我再也不去卖烟卷了”。哥哥心疼地搂住哭诉的弟弟,说:“咱不卖了,哥拉三轮车照样养活你。”李默然听了,摇摇头。他不想白吃父亲和哥哥的心血。他要为家里做事,为大人分忧解难。想来想去,李默然来到一家日本人开的拖鞋厂做小工,每天负责往商店里送木拖鞋。这个收入仍不能糊口,这个16岁的孩子,每天早晨,只好到功夫市去扛100多斤重的麻袋。
在苦难的日子里,李默然仍痴情于戏院里那些精彩的演出,他在各类艺术形式中如醉如痴地做着自己的表演梦,生活的痛苦在这样的梦想中得到了些许的减轻。
1944年的一天,李默然花了一毛钱,看了平生看的第一部电影《回春曲》。他震惊了,天哪,世上还会有这么好的艺术。尤其大明星刘琼的表演,让他如醉如痴。此后,他又看了好多遍,影片里的好多台词他都背下来了。特别是那句“造就一个人才是那么难,毁掉一个人才又是那么容易……”他天天在嘴里念叨。
刘琼,是第一个对李默然的表演艺术产生影响的电影艺术家。他1913年10月16日生于北京,1934年由“电影皇帝”金焰介绍参加演出《大路》,从此步入影坛。其代表作品有《女篮五号》、《阿诗玛》等。李默然看的《回春曲》是其中之一。
1985年,李默然在广州参加电影表演学会成立大会。会上,他见到了“启蒙老师”刘琼先生。谦虚的李默然谈了电影《回春曲》当年对自己的影响,向这位大自己14岁的老大哥表达了感激之情。刘琼当然知道李默然这位后起之秀对中国电影的重大贡献,同样表示了谦虚的态度。老人笑着说:“谈不上老师,我们互相切磋吧。”说罢,两人亲切地合影留念,给新一代电影演员留下了珍贵的楷模形象。
不久,李默然又看了一部由王人路主演的话剧。
王人路原是哈尔滨的著名话剧演员。金山在长春筹拍第一部电影《松花江上》时,浦克向他推荐了王人路做男主角。王人路果真演得很成功。解放后,他拖着瘫痪的身体参加了一部电影的拍摄,即白沉导演,孙道临、上官云珠主演的《南岛风云》。在此片中,王人路扮演一位游击队伤员,镜头很少,一句台词也没有。1978年,王人路去世。王人路没有想到,自己一部并不出奇的话剧,会对台下一名青年观众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并进而义无返顾地走上了演艺道路。
这一部电影和一部话剧,使李默然的演员梦更加强烈了。他感到表演艺术简直太神奇了,居然会把生活再现得那样的逼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多好哇……人总是在舞台上蹦来跳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太好玩了。”他常常痴痴地想。
1945年年初,李默然在牡丹江邮政总局找到了一个邮差的工作。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份工作最后成了他演员梦飞天的跳板。世上的事就是怪,当时,谁也想不到,中国话剧和电影从一个青年为谋生而求职的小事上打开缺口,成就了若干年后别开生面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