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在于一种人生的化境,而进入“化境”,也就进入了一种人生的自由王国。这也许会是很难的,但“一样东西学好了、做好了”,也就入了“化境”。只要肯“琢磨”、肯实践,就能入“化境”。本章还提出了“身外之学”“身同之学”、学习的“有限论”、“学会”不如“会学”、“了悟”等诸多新概念。了解这些新概念的内涵,也许能使读者受用。
“身外之学”与“身同之学”
也许我们可以将学问分为身外之学与身同之学两个部分,或两个步骤、两个阶段。为应试而恶补的东西,考完多半也就忘记了。可以作为谈资的东拉西扯,虽然能够用来炫耀谈主的渊博,却也更凸显了谈主的浅薄。过目成诵是令人羡慕的,例如能够背诵多少多少书,一直到指出哪一页来都能应声而诵。古人更有“倒背如流”者。但这毕竟是小学生的功夫,背得再好也不过一个天才的小学生,或者也可以说背得再好其实也赶不上一台最初等的电脑。所以我一直认为沿这种路子宣扬一个大家的学问是一个误区,是炒作,而不是严肃的评价。再比如说一种技艺,大致上凡接触过认真读过说明书者都是能够掌握的,一个人使用这种技艺时只需照单办理,聚精会神即可不必劳神费心。还有些职业训练,被训练者纯为求职,求职的目的纯为谋生。这些,我笼统称之为身外之学。即不对人产生总体性影响之学,不化为学习者之血肉之精神之学,不带感情不带创造,靠多次不走样的重复,它一般完全可以由电脑完成之。身外之学也很重要很有用,它基本上是靠记忆力和注意力,靠多次练习温习实习。身外之学学多了也会影响自身影响全局,例如因大量背诵而提高了自己的全面记忆能力并旁及理解能力;因经常集中注意力而养成做事一丝不苟的习惯;因认真接受职业训练而养成敬业精神。这里的对两种学问的划分并无轻视身外之学的意思。
而记忆力、理解力、注意力,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敬业精神,这些已经进入了我所谓的身同之学了。
身同之学就是指学习培养的不是一物一事、一桩一门的知识和技巧,而是全面的智力、能力、意志与理念,全面的人品、风度、气质、性格、风格,身体的与精神的全部力量。比如智慧、镇静、从容、远见、坚定、博大、高尚、善良、潇洒、机智、耐心……这些都不是可以临时补充、临时改变、临时完成的。这些就是人,就是人的感觉人的脾性人的神经人的良心良知良能人的本领人的面貌人的蕴藏人的能量人的有别于他人之处。它们与人同在,与身同在,与人共进,与身共进。它们表现在时时事事叫作方方面面上,临万变而善处,临百危而不惧,千头万绪而方寸有定,八方告急而不疲于应付,一帆风顺而不忘乎所以,大获全胜也仍然清醒和平。这说的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觉悟、一种品性、一种大道、一种臻于化境的理想。
身同之学云云,肤浅者可以与之语方法,单纯的方法则极可能变为不无狡诈的计谋;智而诈者可以与之语计谋语下棋语桥牌麻将——其实仍不到位;大脑确实发达、心胸确实开阔者可以与之语智慧——真正的智慧对于邪恶是有一点免疫力的,因为邪恶不仅是不善不仁,也是最大的不智;而只有达到一定的思想品德境界的人可以与之语化境。
化境的境界不是靠读一两本书能够达到的,读一辈子书也未必能够达到,如果只读只死记而不消化的话。化境的到达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也是实行的过程、琢磨的过程、领悟的过程、反省发展和成熟的过程,更是一个感化、升华、荡涤、温暖与充实的过程。
功夫在书外的“有限论”
毛泽东说过,有些知识分子是“书读得愈多愈蠢”。人们多认为这话反映了毛泽东轻视书本知识的问题,窃以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毛泽东是何等人物,本人读了那么多书,你去参观中南海他的故居,你会发现,连他睡觉的床上,都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放满了书,这样的毛泽东,岂有反对人读书之理?直到晚年,他还有一个重要指示,叫作“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
那么,毛为什么要说一些很极端的话来贬低读书的意义呢?
这又要从毛泽东的思想来研究,他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这里透露了毛的思想核心,他强调认识的实践品格,重视实践对于认识的决定作用。反过来说,他看不起乃至于厌恶那种脱离了认识的实践性的死读书、本本主义、教条主义、掉书袋和书呆子。
对此我还有一个联想,斗胆可以说是一点发挥。世界上有一类东西,是可以从书本上学到的,而另一类东西,是从书本上学不到的,或者从书本上学到的只能是相反的东西。那么,如果你只有书本上的知识,只会从书本上得到认识,全不结合实际,岂不是书读得愈多愈蠢?
举例来说,游泳,光从书本上能学得到吗?中国革命应该走什么道路,书本上有现成的答案吗?同样,不论是太极拳还是广播操,从书本上学足以累死人气死人急死人,找个师傅带着练呢,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再举一个不太高雅的例子。我们从书上到处读到人应该如何奉公守法、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照章办事等。可有一本书谈如何走后门吗?走后门不好,不应该教,那么请问,谁能说自己从来没有与走后门的现象有涉呢?你不走,你见过别人走没有?你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走后门是一个值得正视的社会现象乃至文化现象。
即使是为了反对走后门,不也是需要弄清走后门现象的来龙去脉吗?但是偏偏没有这方面的书。此例只是说明,除了书本上的知识,人间还有书本以外的另类知识。如果只有书本上的知识,没有另类知识,你的知识很可能是相当不完全的。
再举一个令人尴尬的例子,有一本书谈国家公务员怎样才能更好地获得升迁的机会的吗?没有的。因为,从性质上说,我们的公务员都是人民的公仆,根本不应该有地位观念升降观念。我们提倡的是做人民的老黄牛,老黄牛怎么会考虑自己的地位职称级别待遇问题呢?尤其是,那些致力于自己的升迁的人的“经验”“办法”,是不足与人语的,是不足为训的,有些是很糟糕的,即使写出来这样的书也是无法出版的,即使出版也只能在一片愤怒的谴责声中夭折而亡的。那么,事实上存不存在一个为升迁而总结经验、为升迁而奋斗的问题呢?有没有公务员或公司的文员在谈论在研究在关心自己的升迁问题呢?我们能不能完成一部“升迁学”,哪怕是不能写成文字因而只能靠心领神会的这样一部书呢?这个问题不言自明,这也属于另类学问,靠读书用处有限。
幼稚的成熟与成熟的老到
我们常常议论到某个人的时候说谁谁比较幼稚、谁谁不够成熟、谁谁比较老到。那么请问,成熟和老到的标准是什么?成熟和幼稚的区别点是什么?很抱歉,我不能不说到一个方面,那就是对于恶的认识与对付恶的本领。很遗憾,人生中社会中还有许多的不善,还有许多的恶,幼稚的人碰到这种不善和恶,会很伤心、很意外、很痛苦、很没辙,甚至会在最初的几次打击后颓然垮台,或者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或者走向了悲观和颓废,或者随波逐流自己也变成了不善和恶。这种遇恶则全无办法,遇恶则大呼小叫,遇恶则上当受骗,遇恶则精神崩溃,或者铤而走险,变成了一个偏激者、破坏性的愤世嫉俗者甚至冒险者和恐怖者——可以说,这些确是一个人相当幼稚的标志。而一个成熟和老到的人,则会坚定不移而又从容应战巧妙应对,化被动为主动,从恶的挑战中寻找善的契机,化不善的因素为善的因素,至少也会战胜恶转化恶而弘扬善,直到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直到出淤泥而不染。从来不与恶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不在恶面前垮台自杀也不变得那么恶却是必须的与有用的。而我们的文化传统、出版规则,直到政策法令又是偏向于不谈至少是不多谈不深谈人间的恶的——对此,我倒没有太多的异议,因为这里确实有一个现实的考虑,当人们的素质还相当不理想的时候,你谈恶谈得太多也许客观上变成了教唆为恶。
我无意在这里讨论出版的普泛性原则、适应性原则与价值性原则的悖论,我只是说,仅凭书本知识是不够的,人们会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把书写全面出全面,你也会因了各种理由而没有读全面。人们有时候会在书中选择甜美,而忽略了苦咸辣涩酸。人们倾向于选择芳香而对腥臭视而不语。人们会接受随大流,而省略了或者干脆是回避了或者干脆是隐瞒了一些不雅的东西或者奥妙的东西或者过于敏感的东西。即使没有任何回避和隐瞒,也没有一本书是专门为你的此时此地而写出来的,相反,那些书是书的作者针对他或她的彼时彼地的情况和问题而写出来的。这样,我们就必须善于实践,善于思索,善于区分,善于分析和总结概括,善于从各种不同的情况不同的成败得失中找出规律找出学问,琢磨出点玩意儿来。甚至学语言这种比较“死”的东西也是这样,从书本上学好发音和口语是很难的,你只有努力去听,一次一次地反复听,听以你要学的那种语言为母语的人是怎样说话怎样发音的,再不断地与自己的说话、自己的说法、自己的发音相比较,才能找到毛病有所改进。阅读对于学语言的意义不仅在于读懂了你正在读的东西,更在于从阅读中学习别人的修辞造句,学习别人的表达方式和表达技巧。同样一句话也许能有几十种直到几百种说法,其中只有一两种对于此时此地此境此人才是最适合的。怎样根据不同的情势、不同的讲话者的身份与不同的对讲者的身份上选好这一种或两种最佳说法,这是任何语言读本上都无法讲清楚的,只有自己通过无数范例包括反面的事例去总结经验,去学得更聪明更能干些。
“学会”不如“会学”
现在让我们总结一下,有哪几类东西难于从书本中学到呢?
首先是操作性强而学理性少的东西,如游泳,如体操,与其靠书本不如靠示范,更要靠自己摸索实践。其次是不那么高雅不那么美妙的东西,举例略。再次是全新的东西,如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市场经济、一国两制、文艺新流派新手法的探索等,都是书本上所没有的。我们还可以说,书本上有的就不再是创造,创造就必须依靠书本的同时离开书本、突破书本,到实践里边去另辟蹊径。
尤其根本的是,学习的目的最终是为了能够解决实际的问题、新问题,能够训练自己得到过人的智慧,达到崇高的境界,做出更大的贡献,取得成功,做出更加完美的表现,享受更加光辉的至少是更加快乐和健康的人生。所有这些都不是单纯靠书本阅读背诵就能够到手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碰到自己的独特的境遇与问题,虽然未必是绝无仅有,却也不会是另一个人前一个人例如书的作者的境遇与问题的翻版。只有在生活中实践中善于体察,善于总结,善于反省,善于切磋,从善如流,随时调整,一点即透……才算得上会学习者。
那么为什么毛泽东认定有的人书读多了反而更蠢呢?我想,一是教条主义害人、本本主义害人。如果因为一味读书而丧失了对生活的鲜活的感觉,因为书本已有的论断而束缚住自己的手脚,因了书本而扼杀一切生机活气,那就是蠢而又蠢的人物了。二是如果读书人离开了实际,而是一辈子从书本到书本,从名词到名词,从概念到概念,自我循环,就会变成那种读书而不明理的人,偏执乖张,误人误己,昏天黑地而又不可一世。三是书本上的东西不可能完全正确,书本上的谬误未必比生活中的谬误少,从书本到书本是很难判断正误的,只有倾听实践的声音,才能食书而化。四是书本还会使一些小有记忆力背诵力的人自我膨胀,自命不凡,空论连篇,欺世盗名,大言不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特别是在革命和战争的关头,毛泽东对那些本本主义者深恶痛绝,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当然,“书读得愈多愈蠢”这话也像人间一切其他话语特别是著名话语一样,并非无往而不爽。一个认识一旦用语言表述出来,在获得了相对清晰的语言形式之后却容易变得凝固乃至片面。一切人类语言的论述,即使是力求全面的,仍然会有其不全面之处,而任何强调一面一点之论,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包含着化作谬误的可能。尤其是在革命取得胜利之后,老人家忽视了建设社会主义国家时期掌握知识掌握新高科技的重要性,忽视了一个经济与科技落后的国家学习已有经验和知识、学习先进、迎头赶上的重要性。此话还被一些原本就无知而且专横的人作为打击迫害知识分子的依据,那就完全离了谱了。
最高的诗是数学?
这就是说,重视学习、善于学习的人,不仅善读书,更要善于在生活实践中汲取了悟,既学到书本知识,又学到另类知识,既学到身外之学,又学到身同之学。
那么怎样才能不断地从实践中获得知识和灵感,从实践和实际中学习呢?
首先你得爱学习。世上可有各种不学习的理论,其中被蠢人讲得最多的是学了没用,我学它干什么。有一位朋友,为人很纯朴,到了美国人家组织他参加英语学习班,他便问东道主:“你们明年是否还准备邀请我来?”得到否定的答复,于是认定学英语对他没有意义,便放弃了学习。悲夫!这种急功近利、鼠目寸光、狭隘偏执的人还能学到什么东西呢?还能有多大出息呢?其实各种学问都是有联系的,语言与逻辑与心理学与人文地理自然地理与历史与政治与文艺与人类学与哲学,这种语言和那种语言,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都有许多相连通相影响相交流的渠道,甚至退一万步,哪怕只是为了训练思维、增长知识、满足求知欲与好奇心,也要活到老学到老。回想童年时代花的时间一大部分用在做数学题上,这些数学知识此后直接用到的很少,但是数学的学习对于我的思维的训练却是极其有益的。时隔半个多世纪了,有时看到上中学的孙子有数学题做不出来,我仍然喜欢拿到一边去做。与我上数学课的时间已经相隔半个多世纪了,多数情况下我仍能做出来,并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
我相信,学问从根本上说是相通的,真理有自己的统一的品格,世界的统一性既表现为物质的统一性——例如月球上的物质与地球上的物质是统一的,又表现为事体情理上的统一性。我们当中没有什么人有可能生活在类似“大观园”和“荣国府”的环境中,但是《红楼梦》里的聚散沉浮、兴衰荣辱、亲疏远近、善恶真伪的事体情理对于我们仍然是亲近可触、振聋发聩、感同身受的。再如我们说一个人讲道理,既是为人的特点也是做学问的要求,而不讲道理,既是人格的缺陷又是学问的不足为凭的标志。所以说美德也是统一的,例如实事求是、诚信待人、生气勃勃、宽容耐心,对于差不多所有人来说都是必要的,对于所有行业也都是必要的,对于所有专业修习来说也是必要的。任何一方面的学习,既有实用的意义,又有从根本上提高智力提升境界的作用,所有的学习都通向智慧的海洋、智慧的巅峰,所有的学问当中都包含着一种追求真理、献身人群、正大光明、有所不为的品格,都包含着普遍适用的道理。自古以来,我们的哲人就思索着寻觅着描写着也想象着论证着这样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普遍适用的大道,或称之为道,或称之为仁,或称之为理,或称之为绝对理念。也许这种对于道的描写主要只是一种直觉,还谈不上逻辑充分的论证,更谈不上实证,然而这正如对于光明与幸福的向往一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理性的诉求。
几年前有一位福建的文学评论家说过一句惊人之语,他说:“最高的诗是数学。”很多人觉得言之莫名其妙。我却相信他说得极妙,我可以感觉他的论述,却无法充分解释它。我感觉,最高的数学和最高的诗一样,都充满了想象,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创造,充满了章法,充满了和谐也充满了挑战。诗和数学又都充满灵感,充满激情,充满人类的精神力量。那些从诗中体验到数学的诗人是好诗人,那些从数学中体会到诗意的人是好数学家。所有的学问都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头脑,更是一种心胸;是一种本领,更是一种态度;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使命;是一种日积月累,更是一种人性的升华。让自己的灵魂震响起学习与学问的交响乐的人是幸福的、高尚的与有价值的;而让自己的人生震响起探索性实践的交响乐的,才能学得通、学得明白、学得鲜活,叫作不但读书,而且明理。而把学问学死学呆,实在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人生的艺术化
当我们描绘和称颂一个人的某种技艺、某种活动、某种本事的时候,常常用一个词:艺术。如我们说巴西队的足球是一种艺术,说某个领导人的领导艺术,说一个外交官的应答艺术,乃至于说某个人的做人艺术等。这是什么意思呢?巴西人的足球踢得如同舞蹈,技术的精湛与动作的潇洒与形体的美妙已经融为一体。某个领导人如此善于联系人民群众,善于把自己的党自己的派的政治主张化为人民的要求,善于组织分配力量,叫作善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同时化解和克服一切消极因素,以求最快最好代价最少地达到自己的目标……这样,他的政治活动变成了他的人格魅力,他把政治利害的精明计算、个人的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与对人民忠心耿耿的献身精神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的事办得漂亮,话讲得漂亮,人做得漂亮,这不是艺术又是什么呢?外交活动也好,待人处世也好,同样也有着笨拙、生硬、蛮横、捉襟见肘、疲于应付与从容、自然、文明、行云流水、游刃有余之别。
这就是说一样东西学好了、做好了,就入了“化境”。化境是准确的得当的恰到好处的,又是美的漂亮的即叫人看着舒服的。比如干一个体力活,比如割麦子,越是劳动好的老农,割起来越是漂亮;而越是生手,越是撅腚伸脖、咬牙切齿、东倒西歪、丑态毕露。比如做一次演说,声嘶力竭的不会是好演说,急赤白脸不算会说话,咬文嚼字、卖弄吹嘘、装腔作势、摆谱拔份儿的都不能算是会说话,而多数情况下,以实求实、娓娓而谈、不动声色、妙趣横生、浑然天成的话语表达才是最成功的。
就是说入化境的最大特点是身外之学化作身同之学,一切学问知识本领信条化为本能、化为生性、化为本色、化为爱好与习惯、化为快乐与内在要求、化为审美的快乐与满足。于是诚于中而形于外,只听命于内心的诚实,随心所欲不逾矩,庖丁解牛,如入无人之境,治大国如烹小鲜,信手拈来,俯拾即是,百战百胜,左右逢源。于是不露痕迹,不摆花架子,不强求,不咋呼,不闹腾,不热炒推销,不连蒙带唬,更不以势压人,哗众取宠。
所有这些都是单靠书本学不来的,也是单靠经验冒不出来的,只有既汲取前贤的一切成果,又在实践中琢磨领会,有慧根有悟性,肯苦读更肯诚恳做事肯思索肯探寻,才能庶几有几分希望。
佛魔一念间,到不了化境强作化境,没有真诚却又假作潇洒,没有本事却又故作镇静,原委都不清楚却要做出胸有成竹的假象,那就不是化境而是狡猾虚伪,画虎不成反类犬,化境未入反成伪君子。那么怎样区分成熟与狡猾、老练与虚伪呢?这个我们以后还要再谈。
唯“琢磨”方能入化境
化境不是一蹴而就的,然而树立这样的境界目标与没有这样的目标是不一样的。化境是一种主动状态,是一个自由王国,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大气、一种正道、一种品质。邪恶的人必然是心劳日拙愤愤不平的,他们进不了化境;狭隘的人必然是黏黏糊糊啰里啰唆的,也进不了化境;过分膨胀的人必然是声嘶力竭与焦头烂额的,当然与化境无干。
我们除了读书求知还得爱琢磨。进入化境是一个过程,是一个读书与实践相融合的过程,更是一个不断地反身自问、探索寻觅的过程,也就是一个琢磨的过程。学习中的最大快乐就是从阅读中发现了生活实践的妙谛,闻到了生活实际的气息,从彼时彼地彼人彼问题联系到了此时此地此人此问题,从中有所感悟、有所发现、有所启发、有所长进。实践的最大快乐就是从最日常最实际的经历中发现了验证了补充了发展了书上的知识道理学问命题。通过实践,不但做了事情,也做了学问;不但长了见识,也长了真才实学。
这里最重要的是把一切实践看作对于真理的探索过程。生活无止境,事业无止境,实践无止境,思想无止境。每一次实践、每一个行为、每一项工作都有可能给你提供一点新鲜经验、新问题、新启示。足球比赛当中没有一次进球是重复另一次进球。文章的书写不能容忍重复与抄袭。没有一个病人的疾病和另一个病人完全百分之百一致。那么善于学习的人在日常的一般化的实践中,得到的当然有对于普遍有效的东西的确认和巩固,同时也得到新的哪怕是一丝丝发展,也叫作得到一丝丝独得之秘。
同样,读书的过程也是一个琢磨的过程。看书本上的学问与你的哪一类学问相通,能够回答你的哪一类实际问题,不是直接回答而是间接又间接的启发也罢。
例如,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结构,没有什么人能够教导你该怎样去写,没有哪部长篇小说一面给你讲它的人物与故事一面告诉你它的结构是如此这般的。因为每一本和另一本另一篇小说的结构是不相同的。但是如果你要写或者已经在写长篇小说,你总要掌握点什么,总要感觉到一些什么。我还记得我在十九岁那年开始写《青春万岁》时,正为结构的庞杂而找不到解决办法的时候,在一个周日我去当时的中苏友好协会听新唱片音乐会去了。在对交响乐的欣赏中,我突然悟到了长篇小说的结构与交响乐的结构的某些共同之处:主题、副题、发展、再现、变奏、和声、对应、节奏,这些不正如长篇小说的主线、副线、闲笔、呼应、分叉与收拢归结吗?却原来结构不仅要去分析寻找,更要去感觉。从此,我的小说结构开始上路了。
你对周围的一切对象,包括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精神现象,都是有自己的评价、自己的预测的。然而,事实上,这一切对象与现象的发展变化常常不是与你的预测你的评价完全一致的。你在做一件事以前,对目标也是有一定的预测的,然而,世上少有百分之百地实现自己的目标的情势。遇到这种情况,就是学习的好机会了:为什么你错了?至少是不完全对。你听信了某种说法,以为某某人是大智大勇者,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事实证明那人比你估计的无用得多,为什么?你用尽全力做一件事情,却没有成功,另一件事你自然而然地一做,就行了,叫作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就更要琢磨一下了:为什么?为什么有些时候顺其自然比硬打硬拼效果更好?
人的一生,有多少宝贵良机本来可以使你学到悟到大道大学问,可以使你大大地成长、升华、智慧和光明,而我们又有多少次错过了这样的良机,辜负了这样的天启,与真理、与大道、与智慧和光明失之交臂!
最好的学习是把读书与生活联系起来。高深的理论、玄妙的概念、奇异的想象其实仍然是从生活中升华出来的。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包含着许多许多深刻的道理、有趣的知识和令人豁然贯通的启发。
“最好的东西是舌头”,最坏的呢?
让我们以相声里关于不会说话的人的故事为例:一个人很不善于说话,一天他请客吃饭,见被邀请的客人还没有来齐,便说:“怎么该来的都没来呀?”一部分已到的客人觉得不对味儿,心想莫非我们是不该来的?他们便不快地走掉了。请客者忙道:“怎么不该走的走啦?”另一些客人听了不快,心想难道我们几个才是该走的吗?好吧,我们走。于是他们也走掉了。请客者更急了,连忙喊道:“我说的不是你们!”最后剩下的几个客人心想,原来说的不是他们,那么说是在轰我们了,于是最后的客人也走掉了。这当然只是一个小笑话,然而它说明了语言表述的困境、逻辑的无能为力(后来走掉的三批客人,其实他们的思维判断并不符合严格的逻辑规则)、不必要的修饰语(该来的、不该走的)与不直截了当的说法(我说的不是你们)的误事。从中我们不但可以考虑怎样说话更能减少副作用、更能被人接受,也还能体会到本本主义、教条主义的荒谬。相声中的主人公固然不会说话,但客人们也太能借题发挥,抓住只言片语乱做文章了。做任何事情,做任何判断,都不能只从一句话一个词出发,不能以话为据,而要以实际情势为据。你如果参加宴会却又不等宴会举行即退席抗议,除了考虑某一句不得体的话语以外,至少应该考虑一下请客者的全部状况与那里的主客关系全貌。话是个有用的东西,话又是个害人的东西。《伊索寓言》里早就说过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舌头,最坏的东西还是舌头。我国古人也早就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孔子“述而不作”,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他们都注意保持潜在言语的活性,禅宗也不用言语,乃至贬低与排斥言语。我们的古人强调“得意而忘言”,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也是很深刻很高明的。
琢磨才能如古人所说的读书明理。读书而不明理,就只能一头雾水,“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明理而不读书,就只能满足于浅俗的小手小脚雕虫小技。把生活当作一部大书读,把一本本的书当作生活的向导和参考、当作谈话和辩驳的对象,那么,学习也罢,生活也罢,一切将变得多么有趣!读书明理,与时俱进,书有尽事有尽而思无穷用无穷,置于明朗之境,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离化境也就越来越近了。
了悟:一种“慧根”的超越
琢磨的目的是了悟,了悟是什么东西呢?现在人们愈来愈常说“悟性”一词了,那么悟性又是什么呢?
可以说,悟性指的是一种学习、理解、明白的能力,而这个学习、理解、明白的对象不是课本、不是规章,不表述为语言哪怕不是本国语言而是一门艰深的外语,而表现为一种不言之教,一种隐藏在现象里边的深层的规律,一种既非逻辑推演也非实验证明的概念、要领、经验。没有任何学校给你讲授这门课程,也很难开这门课,它难以教授难以讲解难以传达,它似非而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它既不是靠读书也不是靠苦思,而更多是靠直觉、靠感觉、靠触类旁通、靠想象而得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据说“悟”这个词是随着佛教而传入的。恐怕是这样,佛学的许多观念、说法,不是论证也不是科学实验的产物,它需要的是一种“慧根”、一种悟性,能够超越现实,进入无限和终极,思考一些人的正常头脑很难进入的领域里的关系与对象,其中很多东西确实是一些奇思妙谛,很多并非正面的论述,而是一些比喻、一些象征、一些谜语,而且它们的喻与所喻、能指与所指、谜面与谜底,关系并不是十分确定,有时候是一些机智,是一些文字游戏,是一种风格,乃至是一种强词夺理,最后是一种非逻辑非实证的信仰。
例如那个很有名的六祖慧能的故事,五祖弘忍欲求法嗣了,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先上来是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而慧能的偈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一比较,慧能的悟性更好,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其实这更像文字游戏,如果是我与慧能一起作诗作偈语,我就来一个保持沉默,最好是当场入睡,打几声鼾,或学蛙鸣,或学蝲蝲蛄叫,不比慧能更虚无、更后现代、更行为艺术吗?
佛以外的例子:惠施问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对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其实这是诡辩。惠施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之,只消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就可以一万年地讲下去了。
这里需要的仍然是得意与“忘言”。死抠住慧能的偈语与庄周的答疑本身就自作聪明或干脆五体投地,其实都是足冒傻气。这里更多的是讲他们的一种洒脱、一种风格、一种拈花而笑的姿态。
也许更好的例子是艺术。技巧是可以学的,知识也是可以传授的,然而悟性是无法帮忙的,艺术的感觉是大不相同的。所谓神韵,所谓生气贯注,所谓灵气,所谓新意,所谓魅力,所谓清新,都很难教授或干脆不能教授。至少一个简单的原因,艺术贵在创新,你教给他的,还算新还算创造吗?其次,艺术是非常讲究个人风格、个人独特性的,老师教给你的,只能是原则,只可能带上老师的个人风格,却绝对不可能代你创造你本人的独特性,教授的最好的东西也是好东西,但还不能算你的东西,直到你从创造中悟出了自己的东西,找到了自己的风格特色,才算学到手了学对了。
确实,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小而至于一个人,你仅凭看他的档案或听他的自述,能了解他吗?有时候经历和性格一致,有时候恰恰不一致;有时候讲的和实际一致,有时候自己也讲不清楚自己。这里还不包括有意无意地隐瞒自己的某些特质的人。靠什么?靠了悟,靠感觉,靠直觉,靠联想。我无意认为档案不重要,自述不可信,我也无意认定任何莫名其妙的感悟都极精彩,感悟也有主观片面肤浅直至歪曲的可能,但是观察、了解、听取、阅读与感悟的手段都可以采用,也都可以参考,更好。
中国语言中除了“悟”以外还有一个“通”字。我们说一个人不明事理就说他“不通”,学习了而且明白了,就说是弄通了。这个字很形象,通畅了,可以交通了,可以交流了,可以走来走去了,当然就健康了。中国医学也是喜欢用这个概念这个理论的,有病了就是哪里哪里不通了,吃了药,扎了针,通了,病就痊愈了。那么通又是什么呢?我的解释,通首先是书本与生活之间的畅通无阻,理论与实践之间、事体与情理之间、读书与明理之间、此事与彼事之间、身外之学与身同之学之间的通畅,这是化境的一个重要标志。
有些属于风格、风度、待人接物、处世、给人的印象问题,也需要好的悟性。同样聪明,有人给人以油滑的印象、刻薄的印象、炫耀自身的印象,有人则只使人感到机智、犀利、敏锐,却不失仁厚大度。同样文雅,有人给人以酸溜溜的印象,有人则很自然。同样满腹经纶,有人更像是囤积居奇或二道贩子,是卖弄学问的奸商,有人则很诚恳、很仁厚,不失本色。还有人虽然捶胸顿足,仍然无人相信。有人步步为营,却仍然破绽百出。有人正言厉色,却仍然让人觉得滑稽可笑。这些都不是语言所能表达传授的,而要靠自己的了悟。
学习也是如此,就一学一,背诵式地学,这是一般的学习;举一反三,由此及彼,在学习中掌握学习与学问的规律,摸住了学习与学问的脾气,于是一通百通,事半功倍,云开雾散,一片天光,明明白白,这叫悟性。谚云:“宁可与明白人吵架,不与糊涂人说话。”了悟的目的是明白,好说的,不方便说的;好掌握的,不好拿捏的;能用言语表达的,只能使个眼色做个姿态的;表面的,大面的,深深潜藏的,全能明白,全能透亮,全能了悟于心,和这样的人打架不也是爽气得多吗?
悟性虽然有点玄妙,想来也还是可以培养提高的。好学,深思,琢磨,模仿,学样,敢于实践,善于总结,勇于自省,有事分析,分析不出来就回想全过程,发现最微小的差别,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学得乖一点再乖一点,这么试过了不行再用另外的办法试试,总可以做到由蠢而不太蠢,由蠢十分到蠢六分,一直迫近于明白和了悟。
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在于,越是不明白的人越是火冒三丈,越是糊涂的人越是不可一世,越是幼稚的人越是不容分说,他们对于明白人、能够做到了悟的人有一种本能的仇视。
怎么办呢?只好随他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