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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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9)

说着她哭了起来——哭个不停。我跑出去找来了她母亲的贴身女佣,我们锁上门,给她洗了个冷水澡。但是她死死地捏着那封信不放。直到进了澡盆,那封信变成湿淋淋的一团,又化成雪花一般的纸屑,她才让我拿开放到肥皂碟里。

只是她就此不再说一句话。我们拿阿摩尼亚药水[34]让她闻,在她脑门上放上冰块,然后又帮她穿好衣裳,把那串珍珠重新套在她的脖子上。半小时以后,我们离开了房间,一场风波就算过去了。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她就跟没事人一样,跟汤姆·布坎南举行了婚礼,然后出发去南太平洋进行他们三个月的蜜月旅行。

三个月以后,我在圣巴巴拉[35]见到了他们。我从没见过谁像黛西那样依恋自己的丈夫。只要他离开屋子一会儿,她就会惴惴不安、四处张望,连声问:“汤姆上哪儿去啦?”直到他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脸上的恍惚神情才会消失。她经常坐在沙滩上,整个钟头都坐在那里,让他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一边无限欣喜地看着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按摩他的眼睛。他们俩在一起的那种情景,看了绝对让你感动——你由不得静静地微笑。那时候是八月。在我离开圣巴巴拉大约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汤姆开车在文图拉公路撞上了一辆货车,撞掉了一只车前轮。同时上报的还有跟他同车的姑娘——圣巴巴拉饭店里一个收拾房间的女佣——她的胳膊撞断了。

第二年四月,他们的女儿诞生了,接着他们去法国待了一年。有一年春天在戛纳[36],我见到了他们;后来在多维尔[37],我又见过他们;再后来,他们就在芝加哥定居了。你知道的,黛西在芝加哥过得相当风光。他们交往的全是些有钱又放荡的年轻人,整日花天酒地的,但是她能出淤泥而不染,名声始终清清白白。这也许跟她不喝酒有关系。在一帮爱喝酒的人中坚持不喝酒,那可真是好处多多——你可以守口如瓶,也可以在别人喝得烂醉的时候搞些小动作,反正那些醉鬼看不见也不会理会。也许黛西从来不爱搞什么桃色事件,即便她的声音里总有点什么异样……

后来,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听到了盖茨比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那是第一次。你还记得吧,就是我问你认不认识西卵的盖茨比那次。你离开之后,她就去了我的房间把我推醒,问我:“哪个姓盖茨比的?”我在半睡半醒之间把他形容了一番,她说一定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人。她的声音当时极其古怪。那一刻,我才想起当年坐在她白色跑车里的那个军官,并把他跟这个盖茨比联系了起来。

乔丹·贝克说完上面这些差不多用了半个钟头,随后我们离开广场大饭店,乘着一辆敞篷马车穿过中央公园。夕阳西下,太阳在西城五十几号街那一带电影明星们居住的公寓大楼后面摇摇欲坠,孩子们像草地上的蟋蟀一样聚在一起,闷热的黄昏中传来他们清脆的歌声:

我是阿拉伯的酋长,

在我心上有你的爱情。

今夜当你睡意正浓,

我将爬进你的帐篷——

“多么奇妙的巧合。”我说。

“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怎么不是?”

“盖茨比之所以买下那座房子,就是因为黛西住在海湾对面。”

这么说来,那个六月的夜晚,他所拥抱的、他所向往的绝对不只是天上的星斗了。想到这里,盖茨比仿佛忽然从他那豪华无比的子宫里分娩出来,成为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想知道,”乔丹继续说,“你能不能找一天下午请黛西到你家里去,他想过去坐一坐。”

我真为这个简单到几乎微不足道的要求感到震惊。他足足等了五年,买下了这座华丽的豪宅,把无数次夜宴和辉煌的灯火给了那些毫无关系甚至根本不认识他的人……竟然为的只是在某个下午去一个陌生人的花园里“坐一坐”?

“让我知道这一切,就是为了拜托我这点小事吗?”

“他怕你不理解。其实他很害怕,因为他等得实在太久了。其实他是非常顽固的。”

我还是觉得纳闷。

“他为什么不直接请你安排一次见面呢?”

“他想让她看看他的房子,恰好你的房子在他隔壁。”她解释说。“哦!”

“我觉得他肯定幻想过她哪天晚上能翩然而至,参加一次他的宴会,”乔丹继续说,“但是她始终没来过。后来,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她,寻找认识她的人,我就是他找到的第一个人——那天晚上在舞会上他派人去请我就为了这个事。你是没听到,当时他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儿才说到正题,真是煞费苦心。我当时立刻建议他们在纽约一起吃顿午餐,谁知他急赤白脸像要发疯。‘我可不是要做什么荒唐事!’他一再强调,‘我只想见见她,就在隔壁。’”

“后来他听我说你是汤姆的好朋友,又想取消这个计划。他告诉我虽然他几年如一日地看芝加哥报纸,希望碰巧可以看到黛西的名字,但是他并不了解汤姆。”

这时天黑了,我们的马车来到了一座小桥下面。我伸出胳膊,搂过乔丹金黄色的肩膀,请她共进晚餐。那一刻,我想的不是黛西和盖茨比,而是身边这个人——一个干净、结实、智力有限、对世间一切抱着怀疑态度的女人。她很识趣地往后靠在我伸出的胳膊上。我忽然想起一个令人激动的警句:“世界上只有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疲倦的人和忙碌的人。”

“也应该给黛西点安慰。”乔丹喃喃地对我说。

“她愿意见盖茨比吗?”

“盖茨比不想让她提前知道这事儿。你只需请她来喝茶。”

经过一排黑黝黝的树丛,五十九号街出现在眼前,楼上雅致苍白的灯光照到了下面的公园里。不同于盖茨比和汤姆·布坎南,不会有什么情人的面影沿着阴暗的檐口和耀眼的招牌缥缈地浮动到我的眼前来。我把身边这个女孩子搂得更紧一点,拉得更近一点。她嫣然一笑,于是我把她搂得再紧一点,直到贴着我的脸庞。

第五节

那天晚上我回到西卵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怀疑我的房子着了火。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但半岛的整个那一角亮如白昼,光线照得灌木丛像假的一样,路旁的电线映出一丝一丝的闪光。转过弯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我邻居盖茨比的别墅从塔楼到地窖都灯火通明。

开始我以为又是一次狂欢的盛会——整个别墅完全开放,好玩捉迷藏或做“罐头沙丁鱼”之类的游戏,但很快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晚会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的耳边只有风刮过树丛和电线的声音,电灯忽暗忽明,仿佛房子正对着黑夜眨眼。我乘坐的出租车呼呼开走后,我看到了盖茨比,他正穿过他的草坪朝我走来。

“府上看上去像在举办世界博览会。”我说。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看了一下,“我刚才随便打开几间屋子看了看。老兄,咱俩开车到康尼岛[38]去玩吧。”

“现在太晚了。”

“嗯,那我们去游泳池里泡一泡怎么样?我一夏天还没泡过呢。”

“我得上床睡觉了。”

“哦,那好吧。”

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贝克小姐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明天会打电话给黛西,请她来这里喝茶。”

“哦,那好,”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千万不要给你添麻烦才好。”

“您哪天方便?”

“您哪天方便?”他马上纠正了我的话,“千万别给你添麻烦。”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有点犹疑地说:“我想找人平整一下草地。”

我们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看草地——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把我那乱蓬蓬的草地和他那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深绿色草坪分得清清楚楚。他要平整的肯定是我的草地。

“另外还有一件小事。”他有点含糊,并犹豫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希望晚几天再邀请她来?”我问道。

“哦,不是那个意思。起码……”他笨拙得不知该先说什么好,“呃,我猜……呃,我的意思是说,老兄,你挣钱不多,是吧?”

“是,没多少。”

我这个回答使他稍微平静了点,于是他找到了信心似的继续说下去。

“我猜想你挣钱不多,恕我冒昧——你知道,我顺带做点小生意,搞点副业。我觉得既然你挣钱不多——你在卖债券,是吧,老兄?”

“我在学着干。”

“哦,那我接下来说的你可能会感点兴趣。正好有一件相当机密的事,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你就可以挣一笔可观的钱。”

现在想来,当时如果不是处于那种特殊的情况之下,那次谈话也许会带给我的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但是,当时那个建议说得实在太露骨了,很明显是作为我帮他邀请黛西的报酬,于是我别无选择地当场打断了他的话。

“我手头有很多工作要忙,”我说,“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实在忙不过来。”

“你不用跟沃尔夫斯海姆打任何交道。”他以为我是在顾忌中午吃饭时提到的那种“关系”,我很直接地告诉他不是那么回事。他又等了一会儿,希望我能换个话题继续说,但是我完全心不在焉,也没理他,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

那真是个轻飘又快乐的夜晚。我一进门就倒头睡了过去,所以我没法知道盖茨比回家后究竟做了些什么,也许去了康尼岛,也许花几个小时继续在他亮如白昼的别墅里“随便看看房间”。第二天早晨,我从办公室打电话给黛西,请她过来喝茶。

“你自己来,别带汤姆。”我警告她。

“什么?”

“别带汤姆来。”

“‘汤姆’是谁?”她装傻地问道。

约好的那天,倾盆大雨不期而至。上午十一点,一个身穿雨衣的男人拖着一架刈草机来敲我的大门,说盖茨比先生派他过来给我修剪草坪。他让我突然想起:我忘了通知我的芬兰女佣过来,于是我赶忙开车去了西卵镇,在一条湿淋淋的、两边是白石灰墙的小巷子里,我找到了她,顺便买了一些茶杯、柠檬和鲜花。

回来后我就发现我买鲜花实在是多余的。下午两点钟,足足一暖房的鲜花从盖茨比家送了过来,还有无数插花的器皿。一个小时以后,大门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我看到穿白法兰绒西装、银色衬衫,系金色领带的盖茨比,一路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黑着眼圈,脸色煞白——很明显他一夜没睡好。

“都准备好了吗?”他进门就问。

“草坪看上去漂亮极了。”

“什么草坪?”他一脸茫然,“哦,你的草坪。”他看了一下窗外。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什么都没看见。

“看上去不错,”他随口说,“我看报纸上说四点左右雨会停,好像是《纽约日报》说的。对了,喝茶所需要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吗?”

我带他去了食品间,他貌似有点不满意地看了那芬兰女佣一眼。然后我们把从甜品店里买来的十二块柠檬蛋糕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可以吗?”我问他。

“可以,当然行!非常好!”接着他又无意识地说了声,“老兄。”

大约三点半的时候,雨渐渐变成了湿雾,不时有几滴雨水像露珠一样飘在雾里。盖茨比拿着一本克莱的《经济学》,心不在焉地翻来翻去。每当厨房的地板被芬兰女佣的脚踩响,他就会像受惊一样,抬头望望模糊一片的窗外,好像外面正发生着什么看不见但又触目惊心的恐怖事件。最后他竟然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跟我说他要回家。

“嗯?为什么回家?”

“这么晚了,不会有人来喝茶啦。”他看了看他的表,好像要赶着去办什么紧急的事,“我都快等一整天了。”

“别傻了,再等等,还差两分钟才到四点。”

于是他苦恼地坐了下来,好像我推了他一把似的。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汽车拐进巷子的声音。我俩同时跳了起来,接着我也有点慌张地跑了出去。

车道旁的紫丁香树还在滴答着雨水,一辆大型敞篷汽车沿车道驶来。车子停下以后,黛西头戴一顶三角形的浅紫色帽子,脸蛋向一边歪着,满面春风、心花怒放地看着我。

“你果真是住在这里吗,我最亲爱的人儿?”

在雨中,她那悠扬的嗓音听了简直让人陶醉。我沉醉在她那高低起伏的声音中,过了一会儿才听出她说了什么。她的脸上贴着一缕潮湿的头发,就像抹了一笔蓝色的颜料。扶她下车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也沾上了晶莹的水珠。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她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不然为什么只请我一个人来呢?”

“那是雷克兰特古堡[39]的秘密。让你的司机把车开走吧,一个小时以后再来接你。”

“一个小时以后再来接我,弗迪。”然后她很认真地低声跟我说,“他叫弗迪。”

“难道汽油味影响到他的鼻子了吗?”

“没有吧,”她天真地说,“为什么呢?”

说着我们走进了屋子。我很惊奇地发现客厅里竟然空无一人。

“天哪,真是太搞笑了!”我大声说。

“有什么搞笑的?”

这时有人很斯文地敲了一下大门,黛西转头去看。我拉开门,看到面如死灰的盖茨比——他两脚站在一摊水里,双手无比沉重地揣在上衣口袋里,神色凄惘地瞪着我。

他大踏步经过我身边,双手依然揣在上衣口袋里,仿佛受牵线操纵的木偶,突然一转身,走进了客厅。那样子可一点也不滑稽。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扑通扑通地跳。外面的雨渐渐下大了,我伸手关上了大门。

大概有半分钟,客厅里寂静无声。然后我听到一阵哽咽似的低语声和一点笑声,接着就传来黛西响亮而做作的声音——

“又见到你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寂静。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个人待在门廊里怪无聊的,我走进了屋子。

我看到盖茨比斜倚在壁炉架上,两手仍然揣在口袋里,正勉强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甚至无精打采的神气。他把头使劲往后仰,直到碰到一座早已报废的大台钟的钟面上,并从那个位置向下望着黛西。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慌乱的心神。黛西坐在一张硬靠背椅子的边上,虽然神色惶恐,但姿态依然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