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电影院看了《七月和安生》,和小说不一样的是,电影用了“互换人生”的概念,让七月和安生分别活成了对方的样子。
七月和安生,就像一个人的两面,有多少和七月一样的乖乖女,内心里始终埋藏着一座活火山?又有多少和安生一样的叛逆少女,终其一生渴望的只是爱与宁静?
都说自由和安稳不可兼得,可创造出她们的作者,却将这两个角色奇迹般地融于一身。
她就是安妮宝贝,后来更名为庆山。
前半生,她是特立独行的安生;后半生,她是温和宁静的七月。这并不是互换人生,而是一个始终忠于内心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成长的过程。
正如她自己所说,七月与安生,代表的是一个人自我的两个面。两者没有隔离,互为一体。没有纯粹的七月,也没有纯粹的安生。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两面。
七月和安生,就是一个女人生命中的两个阶段。只要一个人不断追求更加完善的自己,必将成长为想要的样子,一如安妮宝贝。
壹
1998年,网络刚刚兴起,远没有现在这样普及。一个叫励婕的年轻姑娘,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兼容机,成为可以上网的第一批人。
那时她只有二十四岁,在宁波一家银行工作,闷闷的,不太爱说话。她是在浙江海边的村庄长大的,童年的她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她后来说,一个人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运的际遇。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和很多热爱文艺的姑娘一样,她内心积了许多话无处诉说,也不知和何人诉说。
所幸有了网络,她在网上闲逛之时,来到了一个叫“榕树下”的网站,发现这里聚集着很多文学青年,于是她信手打下了“安妮宝贝”四个字,算是她行走网络的“马甲”。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将会从二十世纪末的网络一直风靡到新世纪初,无数少女成了她的拥趸,渴望做和安妮宝贝一样的女子。
当年我也是这众多拥趸中的一员,和许多迷恋安妮宝贝的女孩一样,渴望做安妮宝贝笔下的女主角,穿朴素的白棉布裙子,有甜美的笑容和歌声,光脚穿球鞋,义无反顾地爱、义无反顾地呼应心灵的召唤而生活。
记得最开始看的是《告别薇安》和《七月与安生》。那时的安妮宝贝真是才华横溢,她只是畅所欲言,那些锐利而略带颓靡的文字直击人的灵魂,你也许会被打动,也许会被刺伤。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去写作,她几乎达到了不用技巧的地步,只是纯粹地描绘、叙述,没有离奇的情节铺展,没有庞大的叙事结构,却同样直击人心。相信和我有同感的人很多吧,所以安妮宝贝成了当时网络作家中最不喜欢炒作却又最火爆的一个。
看得出她受亦舒影响颇深,个人认为尤其是受《连环》这部小说的浸染。都说安妮宝贝的书里变来变去永远都是同一个男主角和女主角,喜欢她的朋友可以去看看亦舒的《连环》。阿紫的灵魂附在了“安生们”的身上,连环的某些特质也很好地被男主角吸收了。同样,安妮宝贝平淡的叙事风格以及不追求情节曲折,这也和亦舒如出一辙。
但安妮宝贝和亦舒不一样,她小说中的人物更令我们这些小镇姑娘感到亲切,她描绘的生活方式也更易模仿。
毕竟,不是谁都像亦舒小说中女主角那样穿得起开司米大衣,喷得起“午夜飞行”,而模仿安妮宝贝中的女主角,只需光脚穿球鞋,加一条棉布裙子,显然容易复制得多。
亦舒小说中的家明永远是“男二”,在安妮宝贝的小说中则成功转正为男主角,那些家世清白、性格温良的理工科男身上都可以看到家明的影子。没办法,内地小城很难找到勖存姿那样出手就送一座城堡的巨富子弟,像家明这样的“经济适用男”,遇见的可能性大得多。
贰
安妮宝贝好像很偏爱“安”这个字,她小说里的女孩子总是叫安或者安生。
与此相反的是,她们都过着无比动荡的生活。她们都没有固定工作,性格凛冽孤傲,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而自由的代价往往是生命。安妮宝贝笔下的女子大多死于难产或自杀,在《七月与安生》《最后约定》中,伤痕累累的女主角去世后留下一个孩子,新鲜洁净的生命延续着他和她的爱。
安妮宝贝本人就像她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是拒绝入世的、疏离的、叛逆的。本性上她是一个喜欢独立和自由的人,不愿意跟随某种团体规则或秩序,不随着大流走。她曾写过,有些人喜欢在一条窄窄的小道上独自走到黑,而不在大广场里凑热闹。这说的就是她自己。
她很不喜欢银行那份工作,坚持辞职,二十五岁那年,她终于辞掉工作,一个人跑到了上海。进过广告公司,当过编辑,编过杂志,一直坚持做的事是写作。
她曾经说过,自己是个晚熟的人,三十三岁的时候,心还是二十岁的。她和安生们一样,有着过于漫长的青春期,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书写着青春的疼痛和迷惘。
写作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庇佑,让她可以任性地不去做那些她不喜欢的工作,也让她有了更多的选择。很多女“文青”追求的财务自由,她很早就得到了,她的书销量动辄上百万册,一本书拿了上百万元的版税,她当即去北京买了套三环内的精装房。
她是被时代选中的那个人,安妮宝贝甚至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她的写作为她赢得了巨大的名气。但在写作之外,她始终是疏离的,不透露私生活,不接受访问,连流传的照片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张。
她借写作来寻找自由,很多女孩则借她的小说来寻找同类。她们就像七月和安生,曾经处境相似,彼此陪伴抚慰,如同相爱。后来纷纷失散,相忘于江湖。
有人指责她的书毒害少女,称里面的女生不是堕胎就是抢别人男友,甚至不少是自杀身亡。
对此,她淡淡地回应说:我从来不觉得一部作品会伤害到他人,除非他们自己决定伤害自己。
她的读者慢慢长大了,有些人开始羞于提及曾经热爱过她。从《告别薇安》到《彼岸花》,那段时期安妮宝贝的作品有浓厚的颓废色彩,文字如此,思想和情感也是如此,她仿佛总是在重复同一种梦魇,喃喃地述说相同的梦境。
我曾经以为,就像陈晓旭一辈子只演了林黛玉,安妮宝贝一辈子也只写了一种书,你可以用其中任意一本作为她的代表作,《七月与安生》《暖暖》《彼岸花》《八月未央》,诸如此类。和其他作家相比,她自有其鲜明的风格,这种风格又根深蒂固地烙印在她的每本书中。安妮宝贝好比本色演出的演员,突破不了自身形象的限制。
叁
就在一个又一个读者宣布要告别安妮宝贝时,人们突然发现,安妮宝贝变了。
这种转变,在《素年锦时》中已经露出端倪。
那本书的封面很精致,像是从一匹织锦上面裁下来的。张爱玲把人生比作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底色还是华丽的;安妮宝贝却认为大段大段的日子是朴素无华的,偶尔的欣喜就如缀在素衣上的那一小段流苏,所以,她记载的是记忆中花团锦簇的日子,温暖祥和,有别于写《告别薇安》《八月未央》那时的尖锐凛冽。
《素年锦时》中唯一的一篇小说《月棠记》也写得唯美平静,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成人的童话”。童话的女主人公其实就是安妮宝贝自己,童话讲的是她现在的生活状态以及她向往的梦想,当初那个穿白棉布裙、球鞋,渴望流浪,一直颠沛流离的女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唯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小妇人,安妮宝贝终于从云端坠入凡间。
关于安妮宝贝的种种,多是道听途说。她对外界一直警惕而防备,很少透露私人信息,听说她结过婚,又听说她离婚了,都没有实在的证据。唯一可以证实的是,她确实生了个女儿。
在《月棠记》中她隐约写到所嫁的那个人,说他有一双细长眼尾的眼睛,十分清秀。他们是在诗经会上相识的,到她决定嫁给他,不过十五天的时间,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这个男人的身份也是个谜,安妮宝贝用“有趣”来形容他,我们只知道他会修整草坪,耐心种一盆花,养活一缸鱼,手工做一个木书架,或下厨煲一锅汤。他追求她的方式是写信,送她回家时总是特意从驾驶座上走下来,郑重地和她道别。
除此之外,我们对他姓甚名谁,从事什么工作,并不知晓。
他们住在农场里,过着桃花源式的生活,一起种芭蕉、欧洲绣球、蜀葵、栀子、青竹。在清晨,她摘下金银花枝头初放的绿色花苞,收集起来给他泡水喝;在黄昏,则和他一起散步,共同眺望天边的晚霞。这样的生活,让人想起《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和芸娘,但安妮宝贝和她的家人显然在物质上富足得多。
经过多年身体和情感上的漂泊后,她终于找到了宁静,那是她一直为之向往的人生状态。
当年的那个桀骜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的妻子和母亲,她的人生梦想,已经变成了“找到一个温厚纯良的男子,与他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总有些读者对她不满意,以前不喜欢她太过颓废,后来则不喜欢她泯然众人。她给出的答案是,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这样的话他写的作品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写了十五年,依然在写二十五岁、二十六岁感兴趣的事,比如在情感中的困惑、迷惘,或者对这个世界的怀疑,那么这个人的十年是白过的,跟没有活过一样。
对早期的创作,她并不抵触,她说人对过去不需要有任何羞耻感。所有的困顿、迷惘都是真诚的、新鲜的、有活力的,也积累着以后蜕变的资本。
肆
四十岁那年,她给自己改了个笔名叫庆山。
这两个字都是她喜欢的,“庆”有欢喜赞颂的意思,“山”则是因为她旅行时爬过很多大山,山总给她一种安稳的感觉,仿佛跟天地都联结在一起。
了解了这个名字的含义,我们就会发现,她的转变并不突兀,她一直在漂泊,但她向往的是山一样的安稳。
在她还是安妮宝贝的时候,就有人说,她仿佛生活在过去的时代里,而当她成为庆山后,这个特质就更明显了。
她开了个微博,偶尔在上面晒晒自己的生活,莳花弄草、焚香、诵经、养育女儿。她作品中关注的人物,也从流浪女“文青”变成了世界的隐退者。
香港文化学者马家辉评价她说,她越写越深,越写越安静,往自己心里面挖。
很多人觉得她这样转变是为了迎合市场,我倒觉得,不管是叫安妮宝贝还是叫庆山,她都是一个忠于内心的人。从写作之初,一直到十几年以后,她关注的始终是个体的跋涉、自省、觉知和试图完善。
她曾经是时代的弄潮儿,如今却甘当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她的微博上,基本都是个人生活的碎片,不宣传,不推广,不哗众取宠。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活得像她这样自我,外表看上去再温柔安静,骨子里仍是特立独行的。
她有她很酷的一面,比如,不管人们如何评判,她都不解释,不辩解。
人们总说她以前颓废,其实她奉行的价值观是一个人必须做事,她从来没有荒废过自己的事业。
微启示
关于爱情,安妮宝贝坚持认为,最可怕的关系是互相黏缠,你占有我,我占有你,一百年不许变,而真正好的关系是让彼此都得到自由。
她同样是个很酷的母亲,注重与女儿保持距离,当她的女儿满了两岁,请了保姆后,她就恢复工作,会在书房独处很长时间,也间或有或长或短的旅行,她希望和女儿一起成长。
她仍然在反叛世俗的规则,只不过以前这种反叛是尖锐的,现在锋芒渐渐收敛。
从安妮宝贝到庆山,十几年时间,我们和安妮宝贝一同成长,一同从叛逆归于平凡,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的疼痛。
不是不伤感,但还是笑一笑,扬起头继续向前走吧。前面,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自己在等着我们。
有什么样的爱情观,就会遇到什么样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