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沙、碧海、蓝天。
所有人光着脚丫子在海滩上做着海捕准备。
细沙柔软,在脚指缝隙间缭绕打转。
她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问,一股子的兴奋劲无处发泄,到处疯跑。
“若叶哥哥!这是什么?”
跑累了就在三位哥哥后面跟屁虫似的打转,脚趾被蜇了一下都高高兴兴的。脚上的东西死死黏住了她,个头逐渐胀大,她还抬脚用手指头戳戳,感觉跟充了气似的鼓鼓的。
“别动!”若叶急忙喊住她,将她脚背上的小东西用石刃利落削下来,扔进一边装水的桶里,“这是海蛛子,吸血的。你可要当心点跑,别踩到窝了。”
她一脸傻呵呵笑着,伸头数着他桶里的战利品。
“干嘛放桶里,是要带回去么?”
“嗯。”他眼咕噜一亮,凑近她掩着嘴悄悄说,“听说这东西很补的,吃下去无论什么病痛都能药到病除。”
“你可别听你若叶哥哥的。放水里是防止血腥气把附近的都引来了,吃下去恐怕直接肠穿肚烂,肚子破个巴掌大的洞,无数只小海蛛子全部爬出来。”旁边一个小姐姐过来解释,看上去很是温婉亲切,但刚才说出来的话毫不忌讳,让人心惊胆战的,“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看你带了渔具,去崖上面安全一些。”
若叶对她投向感激的目光,心想终于有借口摆脱这个烦人精。小姐姐指向远处立在海与沙岸之间的崖山群,之间都有木桩相连,好大的一片区域。
上面已经有十三五个人守着杆子,或是翻着书本,或是低语交谈,还有直接躺着睡觉的,极其悠闲无聊。不过想着有那么多人愿意留在上面便是有蹊跷,虽然更想看他们搭建网笼陷阱。
点了头过去,知道他们是嫌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恐被捣乱,就不再打扰他们,提起裤边,踮着脚尖注意沙的变化。
《海钓指南》简单提到过一点,海蛛子在交配期过后会顺着浪上岸;浪退下前钻进沙地,一直潜伏到亏夜,等亏鼠行动时再从沙地中成群窜出,能一抓一个准,吸个一干二净。将其残体分解,碎肉碎皮毛带到沙洞里为下一代做准备。
是亏鼠的克星。
要判断沙洞的位置不难。海水冲上来若是有大泡泡或鼓动,浮出避开就好,沙洞不会挨得很近,它们领域意识还是特别强的。刚才也确实是运气,书上还说“盈昼”前他们会逐个儿离开沙滩回到海里,只是碰上被海浪冲上来的一只而已。
上了木桥爬了山石,爬到能看得到他们的平坦位置坐下,倒腾工具。
“喂。”顶着刺眼的亮光,小丫头四周张望寻找声音的位置,“在后面。”
猛然回过头去,瞠目结舌,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大膀子哥哥。
头顶戴着个草编大檐帽,还有奇怪的皮子、鱼骨贝壳做帽檐装饰,花里胡哨;额头一道疤,一边眉尾两道疤,少了一半眉毛,又用黛色补缺,边缘略有青色晕开;身子跟一面墙一样堵着身后路,人高马大,五大三粗,手臂像两根竹木,合起来一夹就能把她的脖子轻轻夹断。
上身是半露胸、毛草边深红马甲。这件马甲一看就穿了许久,颜色褪淡,边缘磨损破裂,又被反复修补,掩饰不住对此的爱惜不舍;下身侧开叉里外双色、及膝上阔腿喇叭短裤,手臂和腿上都有三四五六七……道数不清的疤;熟小麦色肌肤,小手指尾端有一纹章。
她目光游走,一路打量,最终盯着对方手指逐渐瞪大了双眼,留心一看居然和烛虫章页上的那个纹章极像。低眼看他手上拿着和自己差不多的渔具,从工具透出的光泽对比来看,估计是最好的鱼竿,最好的钢钩,最好的鱼线和最好的网罩。
“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小丫头抬眼,对上他眼神警示,是叫她赶紧走。
她看了人,再看了四周,对方步步逼近,她也手忙脚乱地赶紧将东西重新收拾起来,一把抱起东西往前边继续走了上去;怯怯回头看一眼,那人一直跟在身后,张望远方,现下正一脸不耐烦的垂下眼盯着她,僵硬冷淡,不由想到了一块花岗岩板,好似稍有怠慢他会忍不住一掌将她拍出海平面打回海娘胎。
脚下是战战兢兢,心里是畏畏惧惧。两边都是悬崖,底下白浪击打,密密麻麻的海蛛子从石壁里探出头来,再合上,如此反复乐此不疲。她是全身发麻,头皮一紧,脚下发软,心里慌张抱怨着:不想走了,真的不想走了。
吓破胆,晕了眼,此刻闭着眼站在木杆子上,哆嗦着不敢动。
后面的人轻轻踢了下她,她误以为要推她下去,强烈的求生欲促使她脚下生风,麻溜着一口气憋到崖山顶端。
深吸一口气,总算是结束了,睁开眼一看高度,两脚颤得都不像是自己的。探头出去看一眼,身后人将她衣领一提。
“当心掉下去。”说罢找块岩石坐下休息一会儿,对着天空海面张望,“天色不错。”
回过头看小丫头,她傻愣着,移动都不敢动。
“坐。”
不想这人挺随和的,与他外表根本不符,再次想起亥甲君说的话,警醒自己不能以貌取人。稍稍要松一口气,将手里东西都放下,直接坐在了离人不远的地方,一口气提着,顿时整个人都挺直了后背。
那人身上传来了压迫感,让她紧张
缓解心里的压力,悄悄看过去,对方压根没有在意她的样子,打开一个手提木箱子,里面整齐由大到小摆放无数金属利刃的工具,还有腰后挂着三个木桶;将鱼竿子组装好,打开木桶,钩子往里面一浸,一勾,一提,是血淋淋的什么幼崽的头,提起来的那一下她捂着嘴差点没吐出来。
对方见她反感也习以为常,忙着手里的活,估算钩子到鱼线大约一臂的距离,两指捏着鱼线后一头,以指尖为圆心转起,血色的液体散成星点坠地;五六七周下之后,用力一抛,完美的运动轨迹,那颗“头”连带着鱼线都飞了出去。
她被这熟练利落的技艺忍不住拍手惊叹。看着那颗“头”畅通无阻驰骋在空中,鱼线无限拉长,一直是抛到完全看不见的地方,波澜不惊的海平面终于激起浪花点点。
被鼓掌声吸引,那人冷冷看了她一眼,虽然面无表情,但难免眼中也有藏不住的得意,在新人面前卖弄了一番。继续装作无动于衷,伸手拖来工具盒子,单手将其从里取出一方木块推拉成一个支架,再用脚尖把旁边的一块巨石勾来压住底面,这才好松了手。
转头给小丫头一个眼神,接下来就是看她的表演了。
小丫头鼓掌之后对上他目光,表情僵硬;低头看看自己的东西,踟蹰拿了根杆子和一卷鱼线,看到顶端有个钩子,就直接打算系上去。
“不是这样弄的。”
对方开了口,小丫头脸瞬间烧得通红。
“一个人?”他微微转过头看向远处。
她摇头,伸手指了岸边,那里一伙儿朋友热热闹闹。
“我……我,我是第一次来。”
“哦。”那人看向正前方,“哦,原来不是哑巴,可惜是个结巴。”
“不……我不是……”她意识到自己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赶紧捂住嘴。
这话是在打趣她。
“给我。”那人主动要她的工具,放在横面上,帮她组装,“看清楚这东西是怎么装的,不是看我。”
她小脸一红,低下头看他手上的动作。
“杆子太轻,太短,谁给你的?”
“问店主租的,店主说坏了要赔云币。”她眼咕噜一转,那店主是不是也要坑她?
“给你也没错,只是不适合在这里钓,应该去浅海区。”
他看出小丫头心思,把杆子装了重拆,叫她自己拼拼看,熟悉一下,从自己的箱子里挑挑选选,垫垫分量,给了她一根相对来说粗杆又沉的鱼竿。
她靠近一些,刚才没太记住,跟着又做了一遍,完成后再拆开,自己独自再完成。
“我会了。”
“你先用这个。”他将刚才的鱼竿给她,“告诉我区别。”
“你这根明显重了许多!而且材质上面,好似也更结实。”
“知道为什么么?”
“似乎是杆芯的关系。你这根是不是实心的?弹性很强,手感很实,但因为里外配合,相互弥补不足,更是减少了不必要的负担。”
他从腰间掏出一本书给她。
“你先看着,上面有细致的讲解。”
“店主给了我一本指南了。”
“这不是指南。”
小丫头将杆子压在腋窝下,双手翻了本子来看,上面都是各式各样的小鱼;再看封面,写了“图鉴”两个字。
“是给我的么?”她欣喜若狂。
“看完还我。”
这人有点小气,不过这本册子很薄,她有把握能在离开前全记住。
“配合指南一起看。现在你从最基础的开始,用你这根竹木杆钓崖下面的海蛛子练手感。”那人指导。
“当鱼饵么?”
“嗯。”
“那是不是也要用我的血?”
“用不着。”
他指了指旁边空的木桶,小丫头一点即透。兴高采烈用鱼钩沾了点腥气,一点点将鱼线放下去。这些海蛛子行动起来比她想象中更恐怖,还没完全放下去就全部冒出头来,叠在一起极力靠近。
“上来了上来了!现在怎么办?”海蛛子沿着鱼线往上爬,她心里发慌。
“稳住。”他将脑袋大的水桶推过来,帮着小心提起收竿。蛛梯从中间断开,有几只还落进了海里,她咯咯乐呵。
小心将这些沾有海蛛子的鱼线浸在水桶中,她才松了口气。这些东西碰到血水散开,尽情贪婪吸吮。没有想象中可怕,还都是小小只的,毛茸茸的可爱,浮在水面下一些,都没有脚趾头大。
就在她还沉浸在欣赏中,那人突然将手伸进水里去,毫无征兆的举动;小丫头脸色突变,无疑是上去抓住他的手臂,着急要拔出来。不对比感觉不到差距,她的两只手贴在手臂上简直就是这个海蛛子和水桶之间的区别。
“你这是干嘛?要被咬的!”她嚷着。
“感觉不到什么。”
那人眼神示意叫她放心,这几个小东西都黏在上面吸血。他到一边抽出一片小刃,同若叶一样的动作,不急不缓一个个削下再一个个穿进钩里。瞧她着急的模样轻轻哼笑了一声,便是一刀削下两三个,早些清除,串完再给她;她凑近些去看,海蛛子一个个面目全非,数量正好将钩子完美掩饰住。刚吸进去的血还没凝固,顺着钩子滴落下来。
她才恍然明白,这样做是为了让腥味在海水中散开更好上勾,可这人是真的胆大,换作她是万万干不了这些。
“扔出去。”
“怎么扔?”
他动动手腕暗示她。她点头会意,扎稳马步,摆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奋力一抛,可惜是雷声大雨点小,用尽全力也只是抛出比崖岸远那么一丢丢,又被冲上来。
第二次她闭上眼随手一扔,水面毫无动静;寻着线看去,位置好似不是往海中去的,拉动有重物感,许久也没看出来顺到哪儿了。
“线呢?”
对方刚才没有顾及到她,正好是一条石斑鱼上钩,听到她在嚷才顺过去看了眼。线还在杆上,只是钩子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你往哪儿抛的?”
“我闭着眼抛的。”
“……”
“欸欸!”远处有人发出惊喜的声音,两人同时朝声音望去,听上去分外惊喜,招呼身边人一起帮忙。也是正好,她手里的杆子也有剧烈拉动的反应,赶忙拉动两下,对方以为是条大鱼,齐齐拉杆,将她拉了走;身边人还在半边张望,余光旁的小丫头突然飞了出去。谁能想到会是缠到了别人的钩子,再被人钓了走,根本来不及拉人,寻着方向跳下崖,飞赶过去。
这可是又丢了大脸了。
那边老经验的前辈瞧到手的是个人,远处红影飞奔赶来,摸了一把长胡子,一双桃花眼射出挑衅的利箭,饶有兴致。
“诶咻咻,这辈子什么鱼没钓过没见过,真没想到有幸能钓到枫叶兄身边的,小人鱼。”
枫叶从上面的崖石一跃跳过来,稳稳落在她身后。她被人提着后颈衣领,顶着牛肝色的红脸,蜷缩成一团。旁边笑着的人还在给她解开缠在上面的鱼线,小丫头连声说对不起。
“说话注意点。”
来人将这个小丫头一手缠腰抱起,从腰间解下一罐竹筒,递给那人旁边的侍从,以示赔礼;小丫头离开前回头看那些人,手上抱拳作礼,面露笑容,可眉目敌意,倒不是嫌他架子大,想必是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
一步跃起,又是跳回了原来的崖头。待他们回到原处,她探出头望了望,四周不见人,两岸到底是隔了多远?他就是这样跳来跳去的么?
“那些人是认识的么?”
小丫头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对方冷漠脸不理睬她,一心关注在鱼竿上面,眯着眼眺望,继续等着。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怯怯问一句。
“没有。”他撩过鱼线,捏住鱼钩尾部,从腰间最后一桶木桶里勾下来一块肉,替她抛了。
小丫头乖巧坐在旁边,接过鱼竿两只手就这样举着。怯怯打量他面色,盯着他眉目,生气,又不是为她的冒失生气,有一些不确定。
“专心。”他被盯着不自在,提醒一句。
“枫叶哥哥,他们为什么叫我‘人鱼’啊?”
他一愣。
“你就当没听到,别多问。”对方警告,转而对这样的称呼很不习惯,转过头疑惑看着她,“刚叫我什么?”
“枫叶哥哥啊,我刚听到他们叫你的名字。”
他沉默不言,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满脸写着不乐意被这样叫。
“那怎么称呼?”小丫头试探。
他又沉默不言,眺望大海,但是眼珠转动了一下,是在思考。小丫头再打量他神情,瞧着面色像是也允了。
“枫叶哥哥,他们都是谁啊?”
“跟你有关么?”
“我瞧着长胡子那人气质不凡,周边人对他恭敬谄媚,想来是有地位的,可是他们不太喜欢你。”
“你在乎别人的看法么?”
“当然是在乎啊。”
“既然没有办法左右别人的看法,那就应该先做好自己。”
“你这样是会被人排挤的。”
“谁说的?”
“自然是有人说的。”
“那就看自己本心是怎么想。先要摆正自己的观点,重要是怎么看待自己。若是错,就要敢于承担后果;若是对,就要勇敢面对争议。自己认为自己没有过失,就无所谓别人怎么说,问心无愧就行。”
“可要是被所有人都针对了呢,说也说不清,岂不是很委屈?”
“那就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自身强大了,才能无所畏惧。”
小丫头咬咬唇,有些话想问,可是不能说出口。看向他的手指寻找纹章,怎么没有了?
“有名字了吗?”枫叶问她。
“叫云落。这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他心不在焉,不做评价。
小丫头注意到,他刚才有一瞬间目光的远眺,竟然和亥甲君说出大道理时神情是一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微妙的情愫,是深入心底的秘密,是曾经有过的一段不愿透露的往事。
她静静看着他,海面平静,风吹不起。
“你看这片海。”枫叶开口,“表面上寂静美好,知道海里有多少危险么?”
她眺望这片大海,摇摇头。
“那个人鱼也是海里的猛兽么?”
“这是忌讳,别再提,会有大麻烦。”
“哦,我知道了,就当没听到这件事。”
两人专心坐着。枫叶一连钓上好几条鱼,可她自己半天也钓不上一个屁,眼皮子和脑袋不知不觉跟着鱼线上下沉浮,手里的鱼竿也是一动一动的。
旁边的人硬是看不下去了,从她手里接过鱼竿,挤着他的杆插在一起。没了负担,手撑着头闭上眼小睡片刻。吹着海风,听着身边人沉重呼吸的声音,还有他身上暖暖的气息,岁月静好,落花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