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起风了(珍品彩绘版)
1442100000005

第5章 夜

只有我一无所知。上午的诊察完毕后,护士长唤我到走廊上,随后我才初次知道节子在今日清晨我未见到的情况下少量咳血,她瞒住了我这件事。院长也对我说,咳血的程度虽然还说不上危险,但为以防万一必须临时加派一名随侍护士。他嘱咐完就转身走了。——我除了答应外也没其他办法。

我在这段时间内,搬到了刚好空出来的隔邻的病房。现在我就在这间虽然每个地方都和我们两人所住的房间极为相似,却又显得十分陌生的房间里,一个人,独自写着日记。然而,即使我已像这样子坐了数个小时,但这房间里依旧充满了空荡荡的感觉。这里好像谁都不存在般,就连灯光也透着冰冷。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无法再继续基本上已完成的工作笔记,只好将它丢到桌上,抛诸脑后。丢到那儿,是为了表明要写完它,我和节子最好能暂时分开生活,这样会更好些。

可是,所描绘的我们的那种幸福状态,以我现在这样不安的心境,真的可以进入其中么?

我每日间隔两三个小时,就会到隔壁病房里,在病人的枕边坐一阵子。可是每当这时候,病人都处于禁止说话状态,所以我们基本都默默无语。即便是护士不在,两人也只是彼此紧握着手,尽力不让相互间有目光的接触。

然而,我们的目光无论如何总会有交会时,她向我露出了就像是在我们最初相识的日子里所见到的、稍稍害羞的微笑。但她又飞快地转移了视线,朝上仰望着天空。看上去似乎对身处如此境地毫无半点不平,就那样宁静地卧着。某次,她曾问我工作的进展情况,我摇了摇头。那时候,她用略显遗憾的表情望着我。此后,她就绝口不问类似的问题了。那一天,和其他日子相似,没有任何事发生,平静地过去了。

后来,她连我代写信件给他父亲之事,也拒绝了。

夜,直至深更时,我仍然未做任何事,只面对桌子。照到阳台上的灯影,随着距窗户越远而变得越暗。我木然地望着暗夜包围了四周,感觉就像我的内心一样。此时,我寻思着,节子可能尚未入睡,也许正思索着有关我的事……

十二月一日

这时节,也不知怎么了,喜欢我那灯光的飞蛾又开始出现了。

夜晚,那不知由何处飞来的蛾,使劲地撞击着紧闭的玻璃窗。尽管会因如此撞击而伤害到自己,但它们还是苦苦求生般,拼命要在玻璃上撞出洞来。我因这样的行为而深感不耐烦,将灯关掉,上了床。可是那发狂的振翅声,依旧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慢慢减弱,终于停止。明天清晨,我一定会在那扇窗户下,发现那看起来就如枯叶一样的飞蛾尸体。

今晚也有一只那样的飞蛾,终于飞进了房间里,一开始在我面对的灯旁,疯狂地绕着圈。不久,吧嗒一声,停到我的纸上,随即就纹丝不动。接着,又仿佛记起自己还有生命一般,突地飞起。可它应该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吧嗒一声,停到我的纸上。

这异样的恐怖,并没有令我去驱逐飞蛾,反而漠然置之地听凭它死在纸上。

十二月五日

黄昏,仅余我们两人。随侍护士方才去吃饭了。冬日的太阳即将隐没于西面山阴。夕阳斜照,使得逐渐冰冷的房间变得亮堂。在病人的枕边,我将脚搁到暖气上,屈体俯身于手中所拿的书上。这个时候,病人忽然微弱地呼唤道:

“哎呀,父亲大人。”

我不禁吓了一跳,抬头望着她,只见她的目光一反常态,有异样的光芒在闪耀着。——但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对适才她的微弱呼唤,不曾耳闻般。“你刚才说什么?”我故意问她。

她长时间默不作声。然而,她的双眸看起来愈发明亮了。

“那座低矮的山左侧的一端,有没有一个略微被阳光照到的亮点?”她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从床上抬起,指向那个方向,随后好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一般,将指尖贴在唇边,说:

“那儿有个和我父亲的侧面一模一样的影子,每逢这时刻,就会出现……你看,他现在恰好出现了。你瞧见了么?”

那低矮的山,应该就是她所说的山。顺着她的指尖,我马上就清楚了这一点。不过我所望见的,仅是在斜阳光线下显得更加突出的山的褶皱。

“已经在消失了……啊,只有额头部分还剩下了……”

那个时候,我终于看出那片山的褶皱,像她父亲的额头。由此,我也想起了她父亲坚实的额头。

“她是如此渴望见到父亲吗?以至于连这样的影子,都可以引发联想。呀,她是用全身的力量,去感受父亲、呼唤父亲啊……”

然而,一瞬之后,黑暗迅速占领了那座低矮的山,影子统统消失不见。

“你,打算回家,是么?”我终于将最早浮上心头的话脱口而出。

在那样之后,我立即不安地探视着节子的眼神。她用几乎是冷淡的目光,回视着我。不过很快,她就转移了视线。

“嗯,总觉得是时候回家了。”她用似有还无、嘶哑的声音说。

我咬着嘴唇,以不显眼的步履,离开床畔,靠近窗沿。

在我背后,她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抱歉……就只刚才那阵子而已……这样的心情会立刻好转的……”

我在窗沿处交叉双臂,默默无言地站立着。群山山麓已结为一块暗色,唯有山顶显出模糊的光芒。突然,一种恍若要被紧紧卡住喉咙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迅速转向病人方向,她正两手掩面。仿佛此际会忽然失去某些东西似的,不安的心情填满我心。我快步来到床边,强制地将她的手从脸上拉开。对此她未做抗拒。

高高的额头、有着平静目光的双眸、闭拢的嘴唇——一切都一如既往,分毫未变。但是却比平常更令我觉得不可亵渎……而我则平白无故地感到自己胆怯如幼童。突然,我好似脱力般,精疲力尽地跪下,把面孔埋在床沿,然后就这样长久地将脸贴紧她。我感觉到节子正用手在我的头发上轻抚着……

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