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 K……村
几乎别离三年而再度见到的村庄,已完全被雪覆盖。从一周前就在持续下着的雪,今日清晨终于渐渐停止。我拜托帮手煮炊的村中年轻女孩及她弟弟,用一架应该是小男孩用的小雪橇装载着我的行李,拖引到我将要度过这个冬天的山中小屋里。我紧跟在雪橇后面,途中数不清滑倒了多少次。山谷四周的积雪,已冻结得硬邦邦的……
我借居的小屋,位于那个村子稍靠北的某个小山谷中。那儿较早前已建了不少外国人住的别墅——据说小屋位置在那些别墅中最靠里。夏季时到此避暑的外国人都用“幸福谷”来称呼这个山谷。可是这里人烟渺渺,清寂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地方称得上“幸福”?举目望去,每一栋别墅此际都已被大雪掩埋,荒废弃置。我脚步缓慢地跟着姐弟俩走在山谷中,经常难以跟上他们。突然间,下意识地,与此谷名称相反的一个名字,差点儿就冲口而出。我犹豫了片刻,仿佛要做些修订似的,但转念一想,终究还是说出口:死影之谷。……没错,这个称呼,对这样的山谷来说最为般配,尤其是对在如此隆冬时节要在此处度过清寂鳏居生活的我而言……
——反复考虑着这些事,在苦苦努力后,我终于来到借居的最靠里的小屋前。小屋附有一个名不副实的阳台,屋顶铺着树皮,四面的雪地上散布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脚印。在姐姐先行进入那紧锁的小屋中,把防雨窗打开的同时,她的小弟弟手指稀奇古怪的脚印,逐一教我:“这是兔子、这是松鼠、那是雉鸡……”
随后,我站在被雪埋了一半的阳台上,远眺着周围。我们方才爬上来的山谷阴影处,由阳台俯视,可看出正是这形状优美、小巧端方的山谷的一部分。啊,方才独自乘雪橇先回去的小弟弟的身影,在枯树林中时隐时现。我目送着他那可爱的身影终于在枯树林中消失。大致浏览了山谷的同时,收拾小屋的工作也应该在此刻做完了。我步入屋中,只见墙上贴的也全是杉树皮,天花板则空空如也。这比意想中的可简陋得多。不过嘛,也不至于令人有不满的感觉。我紧接着爬到二楼,从床铺到椅子,每件家具都适合两人用,似乎恰巧是为你和我所预设的一样。——这么说来,以往的我是多么向往与你在这真正的山间小屋里,面对面地过着清寂的生活啊!……
日暮,晚饭煮好后,我马上就让那个村里的年轻女孩回去了。随后我一个人把大桌子移动到暖炉边,决定将从写字到用餐等全部事项,都在这张桌子上进行。这时,我发现头顶上方的挂历,还停在九月,于是起身撕揭,一直撕到印着今天日期的地方,而后打开实际上已经整年未动过的笔记本。
十二月二日
北方的山区好像时不时就会刮起暴风雪。昨日以前浅间山看上去还似乎伸手可触,今天大雪就彻底覆盖了它。能够望见那山中疾风劲吹,连山麓的村子都受到了连累。刺眼阳光偶尔的照耀下,飞雪纷纷扬扬。突然间,雪云上升到山谷的上方,将山谷遮蔽于阴影中。朝南方向逶迤不绝的群山附近,望得见青空一片。山谷中忽而猛烈地刮着暴风雪,忽而一眨眼,又是明媚灿烂、阳光普照……
我一会儿来到窗边,远眺山谷那变化不断的景致;一会儿又快步走回暖炉旁。大概由于这个缘故,我一整日内心都感到不能安静下来。
晌午时,村子里的女孩,身背包裹,只穿了足袋,顶风冒雪而来。这个由手至脸,都受了雪冻的女孩,个性率直,沉默寡言的特点尤其称我心意。一如昨日那般,当她煮完饭后,我立即请她回去了。接下来,我就好似这天已经过去一样,一直待在暖炉边,无所用心地开始发呆。柴火被吹来的风鼓动起火焰,噼里啪啦地烧着。
就这么着到了晚上,一个人吃完已冷的饭菜,心情极大程度地平静了。雪已停止,应该没有大问题。不过风却猛刮起来。炉火略微变弱、烧柴声也随之小了些,在这空档,山谷外风扫过枯树林的声响听上去就显得相当近。
一个钟头后,我因对炉火感到不习惯,略觉晕眩,便来到户外,要透透气。在黑暗的屋外转了一阵子,渐觉面庞快被冻僵,遂打算再次回小屋里。此时,透过由屋中发出的亮光,第一次见到飞扬的细雪在纷洒舞动着。我步入小屋,再度待到炉火边,以烘干稍稍弄湿的身子。又一次照耀于火光中时,我不知何时浑然忘却了正在烘干身子一事,只呆愣着,潜藏的某个记忆复苏了。
那是去年的此时,我们所处的山中疗养院的周遭,亦如今晚这样雪花飘飞。我再三来到疗养院门口,翘首等待着被电报唤来的你的父亲。快到子夜时,你父亲终于赶到。然而你仅仅向父亲报以一瞥,刹那间唇边浮起一个都不能称之为微笑的笑容。你父亲默然无语,怔怔地凝视着你过度憔悴的脸,有时还以不安的眼神望着我的方向。我只能故作不知,目光流连在你身上。随即,我突然发觉你的嘴唇嗫嚅着什么话,我挨近你,你用几近于无的细声,向我说:“你的头发上,有雪……”——如今,我孤寂地独坐于炉火边,恍似受到那些突然苏醒的记忆引诱般,在下意识间将手伸到头发上,只觉得头发仍旧潮湿、冰冷。在我这样做以前,却全然不曾注意到头发是湿的……
十二月五日
这数日间的天气,出奇得好。清晨,整个阳台都是阳光,也无风,又极温暖。像今日这样的早晨,我会将小桌子小椅子搬到阳台上,面对尚未脱离积雪覆盖的山谷,享用早餐。一边进餐,一边则在想:一个人身处此地,真是颇为可惜。突然,无意中望了望眼前枯萎的灌木根,只见不知何时,来了两只雉鸡,正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绕行寻找食物……
“喂,来看呀,雉鸡来了。”
我想象着仿佛这小屋里你也存在,低声喃喃自语,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瞧着雉鸡。同时还害怕你不留神发出了吓到雉鸡的脚步声……
正当我那样想象的时候,也不清楚是哪里哪栋的小屋屋顶上的积雪,塌落下来,响声在山谷里回荡着。我禁不住大吃一惊,怔怔地望着两只雉鸡飞快地跑过脚边。几乎同时,我内心清晰地感到了你就和往昔一样站在我身畔,什么也没说,只是大睁着双眸,凝视着我。这令我百感交集。
午后,我首次离开山谷的小屋,在埋藏于大雪中的村里步行了一圈。对于我这个只于夏秋之交进过村子的人来说,此际那些被雪覆盖的森林啦、路啦、封钉的小屋等等,哪一个望上去都颇感熟悉,可是绞尽脑汁也无法记起它们先前的样子。以前,我喜欢在水车道上绕着散步,现在,不知不觉间这里又建了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教堂由精巧的实木所建造,从被雪覆盖的尖形的屋檐下,可以瞧见早已泛黑的墙壁。这些都令我对这一带愈发觉得陌生。随后,我来到从前经常带你去散步的森林里,踩过仍然积得很深的雪,努力朝里面走。过了一阵子,一棵似曾见过的枞树进入了眼帘。不过靠到近前看时,便会由枞树中发出尖厉的鸟鸣声。我在树前停步,一只生平未见的、身上带青色的鸟儿,似乎受到惊吓般,拍打着翅膀急急飞起,转移到另一树枝上,接着又像是冲我挑衅一样,再次鸣叫起来。无可奈何的我离开了那棵枞树。
十二月七日
教会的集会堂旁边,从冬日枯萎的林中,我突然隐约听见两声杜鹃鸟的连啼。那啼声感觉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于是我扫视着附近的枯草丛、枯树,还有天空,然而在那之后,啼鸣声再也不曾听见。
我回忆着,认定是我听错了。不过比起这个问题,周围的枯草丛、枯树、天空,全面还原到了令人怀念的夏天时的状态,在我心里鲜明地复苏了……
然而,那三年前的夏季,我在这个村子中曾拥有过的全部,如今都已彻底失去,没有半点残余。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对此我是真真切切地确知的。
十二月十日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地,你曾经鲜活的音容,一直没有在我心间复苏。因此,身处如此的孤寂中,我几乎已不能忍受。早上暖炉里堆积的柴火,就是迟迟无法点燃,最后我焦躁地起身,将它们弄乱搞散。唯有这样的时刻,才会突然又感到你正担忧地站在我身旁。—— 随后我得以回复心情的宁静,重新将柴火整齐地堆放排列。
又一个午后,我打算去村子里略微走走,遂走下山谷。因为这期间积雪正在消融,路况很差,鞋子登时就因泥泞的缘故而变得沉重,行路愈难。所以毫无办法的我,只能在走到半路时便返回了。当来到仍然在下雪的山谷时,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接下来要爬的那条通往小屋的、让人气喘吁吁的上坡路,令我为难了。我站在那儿,拼命鼓舞自己阴郁暗沉的心:“即使走向死影之谷,也不畏惧灾祸,只因你我在一起……”这样一句从记忆中依稀忆起的诗,我也默诵给自己听。然而,这诗句却愈加增添了我的空虚感。
十二月十二日
黄昏,我沿着水车道走到小教堂前,见那里有个杂役在朝雪地上细心地撒煤渣。我靠近他身旁,随意地聊起教堂在冬天是不是也会一直开放等事情。
“说起来,今年大概过个两三天就关门了——”那杂役撒煤渣的手稍稍停了停,答说。
“虽然去年冬天一直开放着,不过今年由于神父要到松本去……”
“天冷成这样,这个村子还有人信教么?”我有些轻率地问。
“基本上没有……一般来说,每天都是神父独自在做弥撒。”
我们就这么站着谈话时,那位德国神父正好从外头回来了。这回变成我被这位日语还不太流利、但态度亲切的神父拉住,聊了一阵子。最后,他可能是对我的回话有所误解,热情地再三劝我,明天是星期日,做弥撒时请一定要来。
十二月十三日 星期日
上午九点,我心中不带任何祈求地来到教堂。祭坛前,小蜡烛都已点燃,神父与一名辅祭人员正在进行弥撒。我一非信徒,二来也不是特别人物,真是手足无措,只能竭力保持静默,坐到最靠后的草编椅上。在眼睛慢慢适应了教堂的昏暗后,我望见一位全身黑色装扮的中年妇女,跪在此前我一直认为无人的最前排信众席的柱子的阴影下。我随即注意到那妇女应该在那儿跪了颇长时间,顿时,我的身体真实地感受到了礼拜堂中冰彻透骨的寒意……
弥撒接着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到尾声时,我瞧见那妇女突然取出手帕遮在脸上。这是为了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弥撒紧跟着也像是结束了,神父并不转身面向信众席,而是径直走进侧旁的小房间内。那妇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我则在那时候,一个人悄然走出了教堂。
当日天空略显阴沉。此后我在积雪开始消融的村子里,无所用心地漫然徘徊着。我来到那片曾经同你一块儿绘画、正中挺立着一株显眼的白桦树的草原,怀念般地把手紧贴在根部尚存残雪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就这样长时间地站到指尖几近冻僵时。然而,你于彼时的身姿,却已不复再现于眼前……我最终还是别离了那里,心怀不可言说的寂寞,穿过枯树林,一鼓作气登上山谷,返回至小屋。
进屋后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不由自主地在阳台地板上坐下。便在那一刻,忽地,我朦胧间感觉到你正接近窘迫的我。但我故作不知,怔怔地以手托腮。这令我觉得迄今为止第一次活灵活现地感受到了你的存在——就好像你的手,正轻抚我的肩头般鲜活……
“饭已为您准备好啦——”
小屋中传来那位村里的女孩唤我用餐的声音,她应该等我挺长时间了。我登时被拉回至现实,一面想着就不能再多给我片刻安宁么?一面流露出寻常所没有的不快神情,走入小屋。随后也不和女孩说话,像平时那样坐下,独自开始进餐。
快到傍晚时,我的心情仍然颇为不快,便将女孩驱赶回去。但随后不一会儿我就有点后悔了,只好再度无所用心地来到阳台。于是又和先前一样(然而这次你已不在……),怔怔地俯视着依然残留有较多积雪的山谷。瞧不清是谁正缓步穿过一株株枯树,一面四处张望着山谷,一面渐渐靠近我这边。我一边猜想他到底从哪儿来,一边尽力注视着。好像是神父,他正在寻觅我的小屋。
十二月十四日
昨日黄昏,因我与神父约好了,所以今天我去了教堂拜访。由于神父即将动身前往松本,所以明天教堂就会关闭。神父一边和我说这件事,一边频频向收拾行李的杂役叮咛着什么。后来,他又不停念叨着原打算在村里收一个信众,如今因为要起程的缘故,不能做到了,真是惋惜。我顿时想起昨日曾于教堂中见到的那位极可能也是德国人的中年妇女。于是我就向神父打听那位妇女的事。可是当时神父恰好在询问我,我也只好谈起与自己有关的事来……
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谈话,越来越不搭,之后就慢慢停止了。这样,我们就只好无言地相互沉默。在烧得过热的暖炉旁,透过窗户的玻璃,我眺望着有小小白云飞过、风力虽强却明媚的冬季天空。
“这晴空真是美极了。若非在如此寒风的日子里,只怕见不到。”神父以淡然的口吻说。
“的确,若非在如此寒风的日子里……”我像鹦鹉学舌一样,回应着。同时觉得适才神父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已神奇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我在神父那儿待了一个多钟头,回小屋后,见先前订购的装有里尔克诗集《安魂曲》的小包裹已经寄达。连同这两三本书送到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便笺。包裹看样子是经过千山万水,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寄到我目前的地址。
十二月十七日
再度下起了雪。从今天早上就几乎无休止地持续着。随后,我所眼见的山谷,便恢复到一片雪白。如此一来,就进入到了隆冬。今日我全天守在暖炉旁,有时一念兴起,遂至窗边赏望满布大雪的山谷,而后立时回到暖炉边,阅读里尔克的《安魂曲》。我脆弱的内心迄今仍为不能使你安静离去,为无法停止对你的寻求,而强烈地感受着类似于懊悔的东西……
我拥有死者,任由他们远去,
并惊异于他们如此安详,
那么迅速地便安于死亡,那么温顺,
那么地有别于死者的称谓。
只有你,你归来,掠过我身畔,踯躅,
你欲触碰什么,以使它鸣响,
显示着你的归来。啊,不要夺走,
我慢慢所学会的一切。我已猜对,
你正迷途,因某件事物而起了怀乡之愁。
那事物已被我们所更改,
它已不在此处,只要我们看清了它,
它就只是我们生存的映照。
十二月十八日
雪终于停息了。这是个好机会,我步入先前从未去过的后方的树林,一步步边走边看,越行越深。不清楚是由哪棵树上时不时地发出声响,崩落的雪花洒下飞沫,我置身雪沫中,兴致盎然地从这片森林步行至那片森林。林中当然毫无人迹,雪地上处处留有野兔蹦蹦跳跳的脚印。另外还不时能见到应该是雉鸡脚印的痕迹,从道路穿过……
然而无论走多久,森林似乎永无穷尽,望上去像雪云的东西在林子上方舒卷流动。故此,我放弃了继续深入的念头,由半道折回。可是,我像是完全迷了路,不知何时起,已寻不着自己的脚印。我的心顿感着急,在积雪中努力出一条路,拼命飞奔向自己小屋所在方向的森林。正是这一时刻,我留意到背后不知于何时起,传来一个确确实实不是我自己发出的、额外的脚步声。只是那脚步声轻微得几不可闻……
我一次都不曾扭头,急速地飞奔过森林。心里沉积着如同被揪紧般的感受,听任昨日刚阅读完毕的里尔克《安魂曲》的最末数行诗,冲口而出……
不要归来,倘若你可以忍受,
劝你保持亡者状态,亡者自有其重任。
但请你帮助我,愿你不致为此而分神,
就像远去之物,常常助力于我——在我心间。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晚上,我受邀前往村里女孩的家中,打发掉了寂寞的圣诞节。尽管这样的寒冷使得村子一入冬便人烟渺渺,但因为夏季时大批外国人蜂拥而入,给村子带来了海外风情,所以村中普通人家都效仿起外国人的习俗,并乐在其中。
九时许,我一个人从村里回来,路过反射着雪光的谷阴处。正当走到尽头的枯树林时,突然,我注意到一束弄不清是哪里来的微弱光亮,正照射在路旁覆满雪的一片枯草丛上。我一面对光束能照到此地而讶异,一面扫视着狭窄却分布着不少别墅的谷间。亮着灯光的屋子只有一家,望过去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小屋,因为光源处正是山谷的最上方……“仅我一人居住在那山谷的最上边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缓缓地爬上山谷。“直到此刻为止,我完全不曾留意到小屋的灯光会照射到下方的森林里。瞧……”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瞧这儿,还有那儿,在几乎将山谷淹没的雪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全是我那小屋的灯光所制造的……”
我终于登上山进入小屋,马上就站到了阳台上,意欲再次细观这小屋的灯光究竟能将山谷照到多亮。然而从这里望去,那灯光在小屋的周围也只不过是投射出相当微弱的光亮。这样微弱的光随着与小屋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渐显幽翳,最后彻底融入了山谷间积雪所反射的亮光中。
“竟然这样。看上去那么大片的光,从这里望过去却只有这么些吗?”我泄了气,自言自语着。即便如此,当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灯光的影子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但是,这个灯光的影子,不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吗?我以我的亮度,照着周围的人,本以为这光就只有那么一点,其实却和这间小屋的灯光相似,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大概因这个缘故,我的意识他们才难以理解,故而对我的存在也并不在乎……”
这个念头真是意想不到,为此我长时间地站在那投映着雪光的寒冷阳台上。
十二月三十日
真是安静的夜晚。今晚我又再度听凭思绪在心中起伏。
“纵然我并不比其他人幸福,但也并未比其他人更不幸。那样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曾经使我们焦虑过,但现在则是若要忘却,便能立即忘却的东西。反过来而言,大概此刻的我,更接近了幸福的状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此刻我的心境,就是那样,只不过稍稍有些悲伤。——说虽如此说,却也并非全然的愉悦……以这样的风格无所用心地活着,或许当中亦有我但求独居、不问世事的原因,可是,性格懦弱、没出息的我能够如此行事,实在是由于你的缘故。但是,节子,我直至目前为止,一次也不曾将自己这样的独居,想象成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一直以为这条路是我为了自己,而刚愎自用做出的决定。其中可能凑巧因为有你的缘故,不过,我也绝不怀疑这是自私的结果。我是否已经对你给予我的奢侈的爱适应了呢?乃至于竟将这爱看成是我一个人独享的。而你就是那样不计回报地把爱给了我么?”
这样的事我一直思考着,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小屋外,随后与平日里一样,伫立于阳台上,听着从山谷背面的地带,传来的大风呼啸声。这风恍若吹自极遥远之地。后来,我就这样继续伫立于阳台,就像是特意要听那远方的风声一般,侧耳聆听着。横亘在我前方的山谷中的所有事物,刚开始时因为雪光微弱,望过去只是模糊一块。但在我不经意地望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弄不清是我的眼睛习惯了,还是我的记忆不知不觉间弥补了它,它的线条、形状,都在黑暗中一一地慢慢浮现。我与它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亲近,这个所谓的、被人称为“幸福谷”的地方——没错,只要在这里久住习惯后,我也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感觉这里确实可称为“幸福谷”……此地,在山谷的另一侧,狂风呼号,唯有这里真的十分安静。有时从我所住小屋的后方,会有细微的摩擦声传来,那应该是远方吹来的风而引致的枯树树枝互相触碰的声响吧。那风儿的余势,偶尔还会使我脚边的两三片落叶被吹到其他落叶上,沙沙地发出细弱的声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