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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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起始之夜 红月

那是1930年的冬天,多伊娜,我才10岁,就跟你刚来到我的身边一样大。不过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在身边。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修什么滑雪场,库尔科斯村也很小,只有三百多人,每个人都要很辛苦地工作才能有收入,一些人要去远处的矿上做零工,还有一些则放羊养牛。我的父母每天都会干很多活儿,我在约内斯库神甫的教堂里念完书,就会跟其他的小孩儿一起边玩边回家,然后帮助父母做一些家务事,或者去赶羊回来,给奶牛加草料。

我记得那个冬天非常的冷,每次我擦完地板,双手就会冻得完全失去知觉,得慢慢地搓,然后在炉火旁烤一会儿,才渐渐地恢复。你不知道,以前的屋子多小啊,我的房间只能放在阁楼上,尽管我的父母为我加厚了墙壁,又放了一盆炭火,可还是很冷。因为冷,我睡得很晚,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即便有炭火,可那些寒气就跟幽灵似的,总能找到一条缝钻进被子。我睡不着的时候,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天窗,有时候它会被雪遮住,有时候不会。

看到红月的那天就是一个晴天,前两天下了很大的雪,村里的人都不能出去干活,到晚上的时候终于停了,我父亲赶紧打扫了屋顶的积雪,于是那个小小的天窗又变得很明亮了。

我躺在床上,睡到午夜的时候,忽然就醒了。或许是我做了噩梦,或者是给冻着了,反正我就这么突然地醒过来。这时我看到那一弯红色的新月慢慢地从天窗的边缘出现,它的颜色是鲜红的,就好像天上的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我几乎以为那月亮中快要流出血来了。

我被吓坏了,跳下床就跑去找父母。

我父亲对我这个时候打搅他休息有些生气,可母亲把我抱紧怀里,让我和她挤在一起。她那时候怀着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的斯库尔图爷爷。我摸着她的肚子,她拍着我的背,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就在我睡得很香的时候,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让我醒了过来。我以为房子要塌了,一个劲儿地尖叫,父亲提着猎枪出去看了,不久就回来说是雪崩。

那时候没有高速路,也没有机场,从村子里通往外头的路就只有一条。雪崩将那条路掩埋了,到了天亮的时候,男人们都去检查,才发现上万吨的积雪盖住了半个山坡,整个路都被积雪给压断了,地基深深地陷下去了快十公尺。

当时的村长是乔尔格·科马内奇,同时兼任村里的警长,你知道,他的儿子和孙子也是这村的警长。那时候只有他的家里有台手摇电话机,他想要求救,可雪崩也压断了线路,没办法联系上外边。

村子里虽然有些粮食,但仍然不能保证一个冬天都能平安度过。更何况又正是放牧的淡季,很多男人都要去矿上干活。他们到了轮班的时间还不出村子,那就坏了。

于是科马内奇警长就决定动员全村的人抢险,轮班清除积雪,至少得开辟一条通往外界的小路,这样就能派人出去求助。

年轻的男人们拿上工具去干活儿,女人们得为他们准备热水、酒和食物。唯一能不干活儿的只有两个人:约内斯库神甫,他当时四十多岁,但身体不好,得照管着村里的孩子,还有就是医生索林·特塔鲁,他得随时准备好出诊。

我很担心,因为那时候我从来没见过雪崩,我害怕周围山上的雪都这样一股脑地滑下来,把整个村子掩埋。我坚信这是那天晚上的红月带来的噩运,我把这话告诉妈妈,她说我在瞎想,应该让约内斯库神甫用木条打我的手心。

可她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噩运来袭,而红月带来的雪崩仅仅是个开始。

……

科马内奇警长不是说了吗,要村里的壮年男人们都去帮忙抢险。他是个严厉的人,村里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而且他很公正,这让人也不会去违抗他。所以那天当他在雪崩的现场没有看到拉兹万·戈扬的时候,立刻就生气了。拉兹万是一个喜欢偷懒的家伙,经常因为喝醉了酒就弄丢羊。但是在村子面临这么大灾难的时候,他还偷懒,那可就让科马内奇警长很不高兴。

他自己怒气冲冲地去了拉兹万的家。我们这些孩子看见他穿着皮靴,手里拿着鞭子大踏步地向前走,知道他要去找人的麻烦,于是嘻嘻哈哈地跟着他,来到了拉兹万的家。

拉兹万是个光棍儿,很穷,只有五只瘦弱的羊。他的房子也又矮又小,门板很薄。科马内奇警长把房门敲得啪啪作响,我们在后头看着,真觉得他都要把门给锤破了。

但是尽管这样,拉兹万也没有来开门。科马内奇警长满脸的大胡子都气得要翘起来了。他捏着鞭子,在门口转来转去。我们这些小孩儿看着他的模样,又好笑,又不敢过去。这个时候,警长转过身来瞪着我们,指着我说:“来,你,玛利亚,你从拉兹万的羊圈那边翻过去,给我把他的卧室窗户打烂。”

我那个时候可是村里出名的疯丫头,胆子大,像个男孩子。警长这么吩咐,对我来说再有趣不过了。

我连忙答应着,扫开雪找了两块趁手的石头,就往羊圈那边跑。所有的孩子都跟在我后面,一边叫着笑着,一边鼓励我。

我翻进了拉兹万的羊圈,那些羊挤在一起,被我吓得咩咩叫。我把它们赶开,很快就找到了紧紧关起来的后窗。我朝后面退了几步,正要用力扔出石头,忽然看见几只羊挪开了身体,露出角落里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嘿,嘿,戈扬大叔,是你吗?”我嚷嚷到,可那人没有回答我,我试探着朝他丢了一块小石头。

“过去看看吧,玛利亚!”

“是啊,他准是喝醉了!”

“别是被冻死了吧?”

身后的小伙伴嘻嘻哈哈地怂恿我,于是我鼓起勇气,朝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走了过去。

哦,多伊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情景,说不清为此做了多少噩梦,以致于过了七十多年,我还能清楚地记起每一个细节:

我朝着羊圈阴暗的角落走过去,那靠围墙坐着的的确是拉兹万·戈扬,他垂着,双手摊开,喉咙上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像瀑布一样地留下来,冻结在他的衣服上,凝成了一大摊可怕的黑红色。

我当时整个人都给吓懵了,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好半天才发出刺耳的尖叫,转身就往外跑。我手忙脚乱地爬出羊圈,狠狠地跌在地上,还好有厚厚的积雪才没有受伤。小伙伴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疯了。

警长把我拎起来,一面拍打着雪,一面问我:“怎么了,玛利亚,你就像被踢了屁股的小母鸡。”

我指着羊圈里嚎啕大哭:“死人……先生……戈扬叔叔死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强力壮的科马内奇警长已经抬起脚,一下子蹬开了羊圈的门。他检查了那具尸体,的确是拉兹万·戈扬。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应该是昨天晚上就死了。

科马内奇警长吹响了他的警哨,那哨子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他一边吹一边跑去找人,很快,拉兹万死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等到警长带着索林·特塔鲁医生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时,除了挤在羊圈围栏外头看热闹的我们,还有很多不敢靠近却又满心好奇的村民。

我早就没哭了,抓了把干净的雪擦过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警长和特塔鲁医生检查拉兹万的尸体。因为我们这些小孩儿离得近,勉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看上去像是被咬死的。”特塔鲁医生说,“他的喉咙被咬断了,应该是野狼干的。”

科马内奇警长眯着眼睛看拉兹万的尸体,又摇摇头:“不,不对。如果是狼,为什么没有咬死羊呢?这个季节狼咬死了羊都会拖走当食物的。”

警长围绕着尸体转来转去,又把身体探出去看了又看。

“不是狼,会是别的什么野兽吗?”特塔鲁医生迷惑地问道,“不过看起来周围没有什么可以查证的脚印。”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们这些顽童的蜂拥而至,羊圈周围的积雪已经被踏乱了,只剩下一些雪泥。

就在科马内奇警长和特塔鲁医生皱着眉头思考的时候,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比我现在还要老上十倍。她的头发稀疏,常年带着一顶羊皮帽,脸上的皱褶层层叠叠,连眼睛都要挤得看不见了。她总喜欢裹着一件灰色的羊皮大衣,身子弯得要折断似的,拄着一根黑乎乎的拐杖,走一步就不停地咳嗽。

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她,当大家都去教堂的时候,她会呆在家里,熬着自己的草药。虽然约内斯库神甫相当地讨厌她,可大家偶尔生怪病或者遇到些倒霉事还是会去找她帮忙,用牛奶、鲜肉、衣服和别的生活必需品换取一些奇怪的咒语和偏方,听说还非常有效。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图尔巴图[1],也偷偷地在背地里叫她——“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