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巴图拄着拐杖朝羊圈这边走过来,我和其他的孩子都忍不住往后躲——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们,不可以去招惹她,否则晚上会被偷偷地割掉耳朵。我看到村里有个人真的只有一只耳朵,我想一定是他说过图尔巴图坏话的缘故,直到我十四岁我还这么认为。
那个老妇人就这么慢吞吞地走过来,伴随着浑浊的咳嗽,我们看见她径直走进了羊圈,盯着拉兹万的尸体。
“女人应该出去,离这个地方远远的。”科马内奇警长对她说,他板着脸,手指紧紧地卡在宽皮带上。
巴尔巴图不怕他,她是这个村子里少数对警长的威严和手枪都不畏惧的人。她依然盯着拉兹万的脖子,仿佛科马内奇警长和特塔鲁医生根本不存在。警长不再去管这个老疯婆子,他命令两个年轻人过来,把拉兹万的尸体抬到教堂去。
“不,不,别动。”这个时候巴尔巴图却摇晃着她的拐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不要埋葬他……这具尸体应该被烧掉,烧掉……”
科马内奇警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应该灌点烧酒,缩回你的洞里去。”
巴尔巴图却惊恐地指着尸体,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真愚蠢,这不是普通的野兽干的!是狼人!狼人!”
这话让周围的村民都交头接耳起来,但是科马内奇警长却更生气了。“你这个疯婆子!”他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什么狼人,你在说胡话吗?就算是狼人,也是在月圆的时候才会出来的!”
巴尔巴图耷拉的眼皮慢慢地往上抬,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眼睛,多伊娜,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那个时候的眼神。无论怎样的疯子,都不会有那种清醒的眼神,所以我是第一个相信巴尔巴图的人。
她磔磔地笑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没有人真的了解……月圆的时候当然会出现狼人,但是还有一种时候会让人变成狼……那就是天上出现红月的时候。你们没有看见吗,昨天晚上,有红色的新月……它就在那里,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边跺脚,一边举起拐杖朝着半空中摇晃,我在旁边看到她挺直了腰,枯瘦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爆出了青筋。
她的模样不单让我从心底感到害怕,其他的人也暗暗惊愕。我们都呆呆地看着巴尔巴图发泄了一通,慢慢收回手,身体佝偻,又变成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周围的窃窃私语都停下来了,但这反而让科马内奇警长更生气。“你们这些家伙,”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咆哮,“这老巫婆是在亵渎上帝,别相信她!赶紧去干活儿,还有你小家伙——”
他指着我:“去,请约内斯库神甫过来。”
我连忙点点头,提起裙子就跑,身后传来图尔巴图古里古怪的笑声:“还会有人死的,一定会……这可是红月催生的狼人……”
我一口气就跑到了教堂。那时候我真的被吓坏了,多伊娜,拉兹万的死不是主要原因,更可怕的是图尔巴图说的那些话。生活在喀尔巴阡山脉里的孩子谁没有听过吸血鬼或者狼人的传说呢?我们从小都知道那些阴森可怕的故事,并且坚信它们存在。但是相信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而发生在自己身边则更让人恐惧。
我来到了教堂,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了约内斯库神甫,他吃惊于自己的教区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作为一名神职人员,他原本就非常不喜欢巴尔巴图,现在更加地不喜欢。他穿上外套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气喘吁吁地留在教堂里,看着圣坛上的耶稣连着画了好几个十字。
不一会儿,拉兹万的尸体就被蒙着布抬到了教堂。
科马内奇警长把看热闹的村民都打发回去工作了,只留下了几个人来帮忙。
我躲在教堂圣坛后的偏远角落里,看着他们几个人把尸体放在圣坛前,然后围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约内斯库神甫叹了口气,撩开布料看了一眼,随即便连叫了好几声上帝的圣名。
“您怎么看,神甫?”警长严肃地问道,“那个巫婆大肆宣扬是狼人干的,我可不希望她的蠢话弄得村子里人心惶惶。现在我们要对付雪崩,这事儿马上就得干。我希望您能做点儿什么,让大家安心一点。”
“当然了,这是我的职责。”约内斯库神甫想了想,“我能为可怜的拉兹万举行一个公开的葬礼,我会在葬礼上为他祈祷、驱魔,同时也可以为整个村子祈祷。”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科马内奇警长一挥手,带着帮忙的青年又赶去了雪崩现场。教堂里就剩下了约内斯库神甫和特塔鲁医生。
我悄悄地探出头,看见他们俩蹲下来,仔细地看着拉兹万的尸体。
窗户上的积雪阻挡了一些日光,在这空荡荡的教堂中,圣坛前方的蜡烛成为了最主要的光源。它们发出摇摇晃晃橘黄色的光,地上的石板似乎多了些暖意,但更远的地方则漆黑冰冷。
我躲着的地方就是这样黑暗的角落,我的手脚发凉,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但又不敢惊动神甫和医生。我用手捂着嘴,窥探他们。
特塔鲁医生咳嗽了两声,对约内斯库神甫说:“您知道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神甫,我从不会冒犯主,但是今天的事儿是在有些古怪。”
“唔?”神甫迷惑地看着他,“您指的是什么,索林?”
特塔鲁医生撩开盖着尸体的布:“请您仔细看看拉兹万的伤口,还有其他的一些部分。”
约内斯库神甫的表情活像要吐了:“哦,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让我再看到这悲惨的景象了。”
“很抱歉,神甫,那么我就跟您直说吧,”特塔鲁医生遮好尸体,想了一会儿,“我完全不相信图尔巴图的话,她早晚会下地狱的。但是拉兹万的死,我还是不太能做出完全肯定的判断。他的伤口的确是被野兽咬的,喉咙都被撕开了,不过请您看看他的手臂和其他的地方,喏,这里……手掌,还有腿,再没有任何伤口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您是说拉兹万一下子就被咬死了?”
“没有什么野兽能‘一下子’咬死人的。”特塔鲁医生解释道,“任何人遇到野兽的袭击都会抵抗一下,所以手上会有伤,衣服和别的地方也有些爪子抓破的痕迹。但是拉兹万没有,神甫,他的衣服和手上虽然有些泥,可他当时正在羊圈里干活儿,这并不奇怪。而且……他是尸体是坐着的,也没有被吃掉什么。神甫,我以前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个时候如果发生野兽伤人,大都是因为冬天找不到食物,拉兹万可是完完整整的,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掉。他养着的羊也没有死掉或者失踪任何一只,虽然它们都很瘦。”
他的话让约内斯库神甫皱起了眉头,他紧张地用手指揉着下巴,仿佛陷入了苦恼。“您的话有道理,索林。”神甫低声说,“但是图尔巴图说是狼人干的,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特塔鲁医生连忙点头:“当然了,这些邪说我是不会相信的,那个巫婆的话我们都不会相信的。我只是想说,拉兹万的死的确有些蹊跷,也许好好地处理一下尸体,通过庄重体面的葬礼,还有坚固的棺材什么的,能够让大家稍微不那么恐慌。”
“哦,您说的很对,索林。”神甫赞同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科马内奇警长是一个严肃的人,他在担心雪崩,所以对于大家的心情会稍微忽略一些。我会想办法为拉兹万做好最后一件事的。”
“这很好,神甫,不过我想清洗尸体和洒圣水这件事儿咱们等下就可以开始做了,对吗?”
“是的,索林,我正是这样想的。”
他们开始讨论葬礼的细节,神甫说先清洗拉兹万的尸体,再用圣水洒在上面,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我在圣坛后头已经没有在意这些了,我只知道了一件事:特塔鲁医生也觉得拉兹万的死很怪,也许图尔巴图说的是真的!
这么想,我越发相信有狼人的存在。
我不想再呆下去了,偷偷地溜出了教堂。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帕纳斯科,他11岁,是约内斯库神甫的儿子[2],他妈妈很早就去了天堂,而约内斯库神甫对父亲这行并不太擅长。
“哈哈,玛利亚!”他一下子跳到我面前,他的衣服有点脏,头上还还沾着稻草,看起来刚从谁家的谷仓中捣蛋回来。他得意地冲我说笑:“你刚才从教堂里鬼鬼祟祟地出来,是不是偷了东西?”
“没有。”我不想跟他废话,只想赶紧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刚才听到的事。
但这个讨厌的男孩子从来就跟我不对盘,因为他老喜欢捉弄别的小孩儿,为此我用鞭子狠抽过他两下,他就记了仇。
看到我急急忙忙的样子,他跑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喂喂,你想逃走吗?见我爸爸去?”
我拼命挣开他,大叫着让他别来烦我。但帕纳斯科个头比我大,力气也不小,拖着我就要去教堂。我使劲踹他,他也伸手来抓我的头发,我们俩就像两只狗一样互相咬。
这个时候维克多·布尔加鲁刚好路过,他一把揪住帕纳斯科,狠狠地摇晃他:“嘿,小伙子,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
我趁机从那混小子手里跑掉了,在旁边万分感激地看着维克多——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可以说是村子里最帅的男人,每个姑娘都喜欢他,甚至是我这样的小丫头和已经当了妈妈的大婶们。不过最幸运的还是丽芙卡·佩特雷,听说他们俩春天一到就会结婚了。
跟在维克多后面的凯卢在我身旁蹲下来,问我:“你没事吧,玛利亚?有没有受伤?”
凯卢是维克多的弟弟,但是身体不太好,所以个子矮一些,他跟哥哥比起来没有那么强壮漂亮,不过脾气很好,而且他识字,读了很多书,常常给我们这些小孩儿讲故事。
我对凯卢说我很好,帕纳斯科那个没用的东西是不可能伤害我的。
凯卢大笑起来,又摸摸我的头,招呼维克多可以走了。维克多正在严肃地教育帕纳斯科,要有一点男人的尊严,大概是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帕纳斯科的肩膀,所以那个小混球乖乖地听完了训斥。
“你们是去抢险吗?”我问凯卢,“科马内奇警长都召集了好一阵了,你们去晚了。”
“是有点晚,可丽芙卡非要给维克多做杂碎饼,你知道的。”他朝我挤眉弄眼,于是我捂着嘴笑起来。“快回去吧,又是雪崩又是死人的,小孩子别乱跑。”凯卢最后叮嘱了我一句,和维克多一起离开了。
我冲着沮丧的帕纳斯科做了个鬼脸,一路跑回家。
母亲正在熬酸汤,我来不及休息,赶紧把在教堂中听到的事一股脑告诉她。她开始并不在意,挺着大肚子干活儿本来就很累了,但是当我说完以后,她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她在炉子旁边坐下,把我叫到她身边。“玛利亚,我的宝贝,”她吻了吻我的头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村里任何一个孩子都要聪明,我相信你说的的确有道理,可是你只有10岁,有些事儿你去做太危险了,明白吗?”
我其实有些懵懂,可母亲担心我我是知道的,于是我答应她不乱跑。
“可你觉得真的会有狼人吗?我是说,也许不在我们的村子里,在别的地方?”
“也许有,”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既然有魔鬼,为什么不能有狼人呢?但是即便有,我们也不能因为恐惧而去产生不该有的怀疑。”
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就彻底不明白了,但我当时朦胧地感觉这很重要,于是我仍然点头。
这一场风波好像在中午过后就结束了——因为尸体交给了教堂,一多半的人都去抢修路,而女人则忙着做事,孩子们被管束在家里。我趴在我的阁楼上,无所事事,从小窗户里望着外头。
狭窄的小路上的雪都已经被清扫到了两边,露出青黑色的石板,一个人也没有。只是过了很久,才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少女匆匆走过,她帽子上飞扬的羽毛让我认出了她:安德烈娅·马耶尔小姐,这里最富有的年轻女士,她的父亲是科马内奇警长的妹妹,在双亲去世以后,警长成为了她的监护人,但是她仍然住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我们觉得她可能有些高傲,但无疑她有资格这样,除了财富,她还有美貌,以及善良——她总是时不时地给教堂和村里其他的人捐一些钱和食物、衣服。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她穿着漂亮暖和的衣服向教堂的那边去了,也许她知道了拉兹万的事情,会给可怜的死者一些帮助。
那个时候我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她那身漂亮的红裙子就已经预示了她将会遇到的血腥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