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昌幸代替我活下去吗?”石川笑起来,“有那么多的人都可以,你、惠美……在我死去以后,你们的眼睛都可以看到我看不见的东西,你们都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可你们都不是我……这样说有什么意义?”
那一根引线终于燃烧到了尽头,石川的身体中充满了爆裂的力量,他愤怒地拉开了卧室的门,坐在门外的女性一下子仰头看着他。
百合子的脸暴露在月光中,苍白而完美,细弱的发丝在脸颊旁妆点出如同炭笔画一般的图案,她毫不吃惊地看着石川冲出来,甚至还在嘴角上浮现出了微笑。
“果然是这样啊,”百合子愉快地对石川说到,“老师您还是希望活下去吧,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石川发红的眼睛看向她蓝白两色相杂的浴衣,在她柔软而温暖的怀中,有一团灰扑扑的、蠕蠕而动的东西。石川急促的呼吸突然被扼住了,他有一瞬间因为太过于震惊而显得有些呆滞和不知所措。
可是百合子却轻轻地抚摸着怀里那只温顺地动着嘴唇的、曾经被她撞死的兔子,微笑着对石川说:“老师,也许我可以帮助您呢。”
(6 种子)
月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好像是被水调淡之后的白色颜料,只要轻轻地刷在物体表面,就能在幽暗的夜色中如同萤火一般,发出惨淡的光。
石川站在卧室的门口,他的脸迎着月光被照得没有一点血色,喉头上下地滑动着,好像在吞咽唾沫。百合子笑眯眯地仰望着石川,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仿佛漫溢着愉悦,但是因为这月光的关系,长而浓密的睫毛却又投射下黑色的阴影,就好像一滴眼泪积在那凹陷的地方,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呢?石川如同木头一样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百合子怀里的兔子抬起头来,警觉地竖着耳朵。它柔软的耳朵也被月光穿透了,灰色的绒毛和肉体的边沿都变成了半透明的,仔细看的话甚至还能发现血管。它侧着头,朝向石川的那只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似乎在窥探,担心面前的这个男人会威胁到自己。它不安地动了两下,却被百合子更紧地搂住了。
“哎呀,安分一点吧,”百合子用嗔怪的口气说到,“这样动来动去的话,我会把你扔到一边去哦。”
这时石川腿部因为蜷缩太久而引起的刺痛没有消失,反而好像钻进了骨头里。他扶着拉门缓缓地坐下来,那只兔子受惊吓似的扭过头,直往百合子的怀里钻。
“它……不是死了吗?”石川看着野兔,断断续续地问到,“……你撞死它的……”
“嗯,是呀。”百合子很不好意思地用手遮着嘴唇笑起来,“真是对不起它。本来想好好埋掉的,但是之前又说了那么多话让老师不高兴,所以一定要赔礼道歉。我一个人恐怕老师怎么都不会原谅,就请它来帮忙了。”
“它……明明死了……我看到的。”
“老师当然看到了。难道您觉得我可以找到一模一样的兔子来吗?”百合子把野兔放下,那个小动物连忙挪动着四肢,跑到了墙根的阴影处。百合子看着它滑稽的动作,笑出了声。
石川的眼睛跟随着野兔转动,干涩地问道:“为什么……”
“嗯,真是不可思议,对吧?”女房东转过头来,对石川说,“老师肯定在想,这是一个古怪的奇迹,不过,因为几乎不会出现的事情才叫做奇迹,而我可以让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哦。”
“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让它可以重新去辛苦地觅食,享受在地底的洞里咀嚼的乐趣;让它可以在脏兮兮的野草中间窜来窜去地寻找异性,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或者是可以让死亡在几年以后再降临到它身上,由一只狼、一条蛇或者一只老鹰来完成,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有做。”
“你延续了它的生命。”
“啊,好像是呢。”百合子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啊。”石川看着面前的女性,停顿了一下,“真是奇怪……很奇怪……百合子夫人,你对这一切都一点也不在乎吧?为什么呢?”
女房东看着他,依旧微笑着:“是呀,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不过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老师,您只要知道我有能力解除您的烦恼不就好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
百合子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额角边点了点自己的头:“老师这里的问题,我也许可以帮忙。”
石川的心因为这句轻轻说出的话而重重地跳了两下,然后全身的肌肉都紧缩起来,连牙齿都紧紧地咬在一起,有一只手从他的喉咙中爬了出来,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朝外面伸展着。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虚无的神话,而是黑暗中突然迸发出的一点火星,会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他应该觉得这个话十分荒唐,但是心底更深处却有声音大叫着“相信她”。
百合子看着石川因为呼吸急促而翕动的鼻翼,还有剧烈起伏地胸膛和握紧了拳头的手,慢慢从衣服里取出了一块手绢,然后打开它,放在了月光照着的地板上。
石川稍稍弯下腰,辨认出那是一颗如橄榄核大小的棕色的坚果,尖尖的两端微微上翘,就好像一只小船。他有些错愕地抬头问道:“这个是什么?”
“是种子。”女房东拿起那个东西放进了石川的掌心,“既然老师那么迫切地希望能够活下去,不如来和我做一个约定吧:请试着种一下这个东西,如果您能让它在秋天来临之前开花、结果,我就会让您看到明年、后年以及以后每一年夏天的露草。这件事情很棒吧?”
暴风雨过去后的早上总是特别舒服的,炎热和烦闷都一扫而空,那层滚烫的气浪被冲走以后,花草树木都把身体展开,吐出清新的呼吸。一种从泥土中孕育的粗野而生机勃勃的味道通过空气中的水分子缓缓地扩散开来,随着人们肺部的每一次运动而游走到他们的全身。这些东西似乎统统都变成了一种催化剂,把人的灵魂都往上托举起来。
石川坐在宽廊上,玻璃门已经打开了,上面有些雨水干了以后的痕迹,不过下半部分和边角依旧是湿润的。屋角和庭院中那些石头的底部都有些泥土飞溅起来的痕迹,看上去脏兮兮的,院子里的野草倒很精神,就好像是每一根茎里都插着钢条,晶莹透亮的水珠要掉不掉地挂在叶片下面,仿佛水晶雕琢出的坠子。
石川出神地看着这一切,他身后的屋子空荡荡的,静得能够听见机械钟嘀嗒嘀嗒的响声。百合子已经离开了,开着她蓝色的车前往白仓苗圃。天亮的时候,月光的魔力从她身上退去,她似乎又是那个石川熟悉的、能干而且漂亮的女老板,甚至还为石川做了早饭,并且笑嘻嘻地告别。如果不是手心中捏着的这颗种子,石川会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荒谬的噩梦。
玄关处的绳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石川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开了门,带着草帽的佐藤昌幸正拿着一束百合站在外面。
“早安,老师。”活泼的少年向他鞠了一躬,不过在抬头的时候却有些错愕,“老师……您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脸色真难看啊。”
“啊,是吗……嗯,昨天晚上打雷很厉害……”石川支支吾吾地回答,又揉揉干涩的眼睛,“那个……快进来吧,昌幸君。”
少年细心地在门外脱下沾了泥水的雨靴,然后跟着石川进了屋。他把草帽和百合放在桌子上,然后急切地去了庭院,他担心自己这段时间的心血会不会因为昨天那场暴雨而毁掉。他在宽廊旁边找出惠美平常为他准备的高齿木屐穿上,然后小心地走近那些野草,查看着被雨水打落的叶子和花苞。
石川站在屋内,看着那个少年蹲下身来,专注地抚弄着一株车前草,他的脊背把灰蓝色的工装外套撑得鼓起来,脱下了帽子后没有梳理的头发有些零乱,一簇簇地翘着,看上去就知道发质很硬。石川注意到昌幸穿着木屐的双脚:因为害怕被弄脏,少年把裤脚挽起来了,半截小腿和脚掌都裸露在外面。那结实的双脚出乎石川意料地成熟,皮肤是比上身更加黑的深棕色,宽大的脚掌踩在木屐,脚趾稳当地夹着襻带,小腿上的肌肉鼓出来,并且由于下蹲的姿势而显得格外强壮。
就是这样的一双脚吗?石川想到了昨天晚上百合子的话,这双脚属于一个快要成年的人,它虽然现在习惯了踩在泥土地里,不过将来会走出白仓谷,踏上东京的土地,甚至有可能登上机舱或者甲板,然后走在异国的街道上。石川看着昌幸的背影,知道这个少年还会长高的,他的脚很稳,足以支撑他继续往上长,就好像是扎根在泥土中的健壮的松树苗。
石川的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那个坚果一样的种子刺痛了他的手心,这痛觉和他大脑中的肿瘤相互拉扯着,拨动着一根敏感的神经。
石川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张了张嘴,困难地叫出了在庭院里的少年的名字。
“啊,来了。”昌幸连忙起身过来,“老师有什么事吗?”
石川展开了右手,试探着问道:“这个……昌幸君认识吗?”
少年仔细看了看,又拿起来:“呃……似乎是什么东西的核?橄榄吗?唔……不对,这是种子吧?”
“好像是的。”石川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能认出来是什么吗?”
昌幸把那东西夹在手指中间,又闻了闻味道,最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真是对不起,老师,这个我也没见过。”
“这样啊……”石川隐约有些失望,“我明白了……如果连昌幸君都看不出来,那就是一种非常生僻的植物吧。”
少年黝黑的脸膛似乎有些发红,他把小小的坚果一样的东西还给石川:“我的见识还太少,如果是父亲一定可以认出来。不过,老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呢?”
“嗯,是……是散步的时候偶然在草丛中捡到的。”
“原来如此呀。”昌幸站在宽廊外面的踏脚石上,把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来,他黑亮的眼睛眯起来,有些不愿放弃地端详着那个东西,“看上去是一颗好种子,不如把它种出来吧,只要种出来不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吗?”
石川看着掌心,忽然觉得那个位置在发热。少年的语气轻快地像一只山雀,灵巧地背负着说出的话,穿过了重重叠叠的灌木,直飞上开阔的天空。好像石川的烦恼不过是沾在翅膀上的一粒尘埃,只要飞起来,就能让风把那个吹走。
石川一把拉住昌幸,把那粒种子塞进他的手里,热切地说:“那么……可以拜托昌幸君帮忙吗?这个东西,希望你能帮我栽种在这里,然后让它顺利地生长。”
“我、我么?”少年吃惊地看着石川,“这个对老师很重要吗?”
石川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完全相信了百合子所说的,如果是的话,这颗种子就变成了他的生命。它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或许石川就真的可以从死亡国度的边界回来。这颗种子是潘多拉打开盒子送出的礼物,也许真的是“希望”。而如今这个样子的自己,除了接受,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无所谓了,石川这样想,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这一颗种子究竟是什么其实不重要,无论它是美丽的花朵还是丑陋的荆棘,都没有意义,哪怕百合子给的是一个空心的幻想,石川所要做的只能等待它到愿意袒露的的时候。
“就这样吧,昌幸君。”石川这样对等待他吩咐的少年说,“无论它对我重要与否,都请你尽力地去培植,我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如此而已。拜托了……”
看着深深地朝自己鞠躬的年长者,少年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涨红了脸郑重还礼。虽然石川的话说着相反的意思,但是昌幸还是觉得接到手中的种子变得沉重起来。
(7 复苏)
昌幸很快地骑车回去,拿来了一个陶土的花钵,里面装着苗圃中自己混合的肥料土,他蹲在在宽廊下的踏脚石上,把那颗种子埋进去。
石川坐在旁边看着,少年一边填土一边说:“如果想要让种子顺利地发芽,一定不能埋得太深,否则出芽的时候会很费力的;当然了,太浅也是不行的,要是表面的浮土很轻易地被去掉,种子暴露出来,就会被山雀吃掉,而且容易腐烂。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把土压得太实,这样泥土之间的空隙就变少了,种子如果不能呼吸,也没办法长出来。虽然种花这样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不过开头就没做好的话,也就没有往后的一切了。”
他灵巧的手指把黝黑的泥土拢在一起,渐渐地盖住了深棕色的种子,石川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昌幸有着不同以往的成熟。他是在非常认真地干着这件事,就好像自己非常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文字。昌幸这样的神色让石川觉得安心,连脉搏都渐渐地舒缓下来,仿佛心底的期待被蒙上了一层带着暖意的棉被,并慢慢发酵。
就在昌幸把花盆端到庭院里,并寻找光照最好的地方时,惠美从玄关那里走进屋。她因为暴风雨的关系稍微迟了一点来,进来时还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遍——除了门窗上的泥点和厨房中有一小滩积水之外,整幢房子并没有发现什么损伤。
“老师,这是今天的信件和报纸,好像被水浸了一些呀。”
“谢谢,辛苦你了。”石川接过报纸和信件,发现在边角处确实有些水渍。
“可能是平田在投递的时候粗心弄上的,还好只有一点点。”惠美笑嘻嘻地说。
“唔,也许是吧,没有关系。对了,昨天家里还好吧?”
“托老师您的福,一切都很好。”惠美回答道,“虽然是老房子了,不过这样程度的暴雨还是承受得住,就是朋子被雷声吓得哭了好一阵。”
石川点点头:“那还好,不过小孩子么,大部分都是怕打雷的,以后就不会了。”
惠美有些烦恼地把手放在脸颊上:“朋子呀,平时都很乖,就是胆子太小了,什么小虫啊、猫啊都能把她吓哭,她可已经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