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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夏:露草(5)

石川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就好像待在温室中的植物,外面是狂风暴雨,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被摧残着,只有他置身事外。这是一种被排斥、被孤立的感觉,却又意外地诱人,好像是超然于一切之上。他有种感觉:在这场暴风雨的屠杀面前,一切都很脆弱,很容易被杀死,所以没有人能抗拒,即使有再强烈的渴望,自然的安排也不可更改。

石川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安静地看了多久,他好像就如同一尊石佛,完全没有了知觉,直到很久以后,室内的绳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很快门外也响起了粗鲁的拍打声。

石川连忙跑过去开门,果然看见佐久间百合子湿淋淋地站在外面。

“原来老师您在啊。”女房东抱怨到,“我刚才拉了很久的铃,还以为您和惠美都出门了呢。”

“非、非常抱歉。”石川连忙请女房东进来,然后又慌忙找出干毛巾。

百合子穿着亚麻色的衬衫和白色的长裤,头上戴了一顶系着丝带的草帽,因为从车上下来以后没有打伞,所以帽子和衣服都淋湿了,裤脚上还有好些泥点。她把怀里一个用黑色塑料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处,然后才接过石川手上的毛巾,脱下帽子开始擦拭脸部。

“今天的雨可真是太大了,”百合子感叹说,“就等了几分钟,身上就淋湿了一半,早知道就在车上放一把伞了。”

“那个,车呢?”

“啊,已经停好了,车窗也全部关好了。虽然慌慌张张的,但是该做的事情可不能马虎啊!”能干的女房东微微一笑,又把那个塑料布包着的东西抱起来,走进了室内。

石川好奇地跟着她,看见她把包裹放下,然后缓缓地打开,露出一团肮脏的、灰色的东西。

“野兔?”

“嗯。”百合子点点头,“之前刚刚开始下雨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撞到的,这个家伙是从路边突然窜出来的,虽然我踩了刹车,不过还是……”

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石川凑近去仔细看了看。那只可怜的兔子有着瘦小的身躯,柔软的皮毛上沾着雨水和泥土,还有一些草屑。它的四肢在轻轻地抽搐,三瓣嘴也一张一翕,呼吸非常微弱。

“也许内脏受伤了。”百合子端详着野兔,“我觉得它可能活不了了,但是如果就这么丢在路上又太可怜了,所以就带来了。啊,老师您不介意吧?”

石川摇摇头,盯着野兔的眼睛,那是一双温驯的黑色的眼睛,其中好像包含着无尽的痛苦,又异常平静。石川觉得,它望着自己时仿佛已经预知了死亡即将来临,瞳孔中的一点光就是最后的了悟。它顺从地等待着那个时刻,任何一个动作都不是为了生存而挣扎,只是痛苦所引起的肌肉的反应。

它也许知道自己是能够成佛的吧?

石川突然捂住嘴巴,硬生生地把喉咙中的哽咽给压了下去。

(5 潘多拉)

死亡总是无处不在,它有时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只是一瞬间,有时候它来得轰轰烈烈,就好像要引起地动山摇,有时候却悄无声息,就像一阵风轻轻地翻过书页……但是无论如何,它都会发生。石川从没有像此时一样对这一点充满绝望和悲哀,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崩塌——

那是一堵厚厚的墙,原本从他接到诊断书的那天起就开始慢慢地修筑。他尽自己所能地把它修筑得高大而又结实,虽然每砌上一块砖都好像要吐出最后一口气般得难受,但是石川还是努力地干。他希望把自己包裹在里面,然后可以安静地沉睡。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堵墙其实很脆弱,一个种花的少年很轻易就挖下它的砖,揉成泥土来培植庭院中的野草,于是阳光没有阻碍地穿透那些洞口,砖块们看起来很坚固,其实里面是柔软松散的沙。

石川发现自己错了,他旁观着玻璃门外面的狂风暴雨,那时卑鄙的窃喜已经显得非常可笑,他并不会因为待在屋子里而不用承受那自然的暴虐,因为更猛烈更强大的暴虐早就打倒了他。他像这只卑微渺小的野兔遇到飞来横祸,然而驾驶者毫无恶意,从没想要伤害他,那辆汽车只是在虚空中行进,无差别地在冥冥中避开一些人、撞着一些人,或者只是从他们的身边擦过。

石川捂着嘴巴的手指在发抖,喉咙越来越痛,眼前的野兔在轻轻地抽搐,一下一下,越来越快,它的生命已经在倒数。就好像蜡烛在燃尽之前再次突然地发亮一样,野兔的胸膛猛烈地鼓胀着,三瓣嘴里流出了暗红色的血。

百合子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抚摸着它的头和背部,仿佛在安慰一个孩子。渐渐地,那野兔的抽搐停止了,四肢绵软下来,头部歪斜在地上,眼睛中最后的一点光亮消失,成了冰冷的黑色石头。

“它死了。”

百合子抬起头来,有些遗憾地说。

石川的身体被抽光了力气,就好像失去脊骨的风筝,一下子落到了地上,痛感随着麻木的双脚一直往上攀爬,就好像他正在变成一座冰雕。石川原本以为自己会流泪,但实际上却连叹气的动作都做不出来。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砰砰砰的,竟然如同擂鼓一样,它们好像裹挟着冰冷的气息,并带着越来越急促的调子一步一步地逼近了他。

而百合子并没有发现石川的失常,她对于自己造成的不幸郑重地合十默祷了几句,然后将塑料布盖上,遮住了野兔的尸体。

“老师,请允许我暂时把它放在这里,可以吗?”

石川愣了片刻,抬起头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是埋掉它,”百合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忍不住笑了笑,“难道您以为我会用它做菜吗?”

石川盯着面前这位美丽的女性,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或者说他有些无法承受:

百合子的头发湿润,又凌乱地垂落下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雨水,跟她平常妆容整齐的模样大不相同。她的面孔白皙,皮肤因为淋雨的关系而缺少血色,更无暇得如同瓷玩偶,漆黑的眼睛正忠实而又机械地照映出石川灰白的脸。她丰润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这个笑与她以前的笑一模一样,可人的笑容应该是各不相同的,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笑不会重复。石川觉得,能这样笑的百合子,让人恐惧。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平静地说这样的话?”

“老师?”百合子眨了眨眼睛。

石川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宽廊外面的玻璃门。“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你能镇定地面对死亡呢?”

女性看看脚下的野兔的尸体,又望着石川的背影,并没有因为他的语气而不悦。她来到石川身边跪坐下来,和他一样望着外面的庭院,由衷地感叹道:“真是不错呀,老师,虽然雨下得那么大,可是也能看出这段时间昌幸他很努力地修整过庭院呢。这里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石川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对她此时说出不相干的话题有点奇怪。

百合子笑起来,用纤长手指向外面,虽然此刻风雨的劲头已经减小了,可是玻璃上的细流仍然不断地滑落着。庭院的景象因为水波阻挡,看起来有些变形,但是碎石铺成的小路和由于拔除了一些野草而露出来的空旷的地面依然组成了很匀称的图画。风势减小了,野草不再疯狂地摇摆,只是在雨滴中颤动着叶片,或者小幅度地晃动腰身,竟然也有些风致。

百合子微笑着对石川说:“老师当初住进来的时候,那些野草就已经生长得很茂盛了。现在昌幸为了让了老师您高兴,可是除掉了不少呢!难道老师觉得,昌幸会把那些拔起来的野草再栽种到什么地方吗?这段时间,老师其实也一直在平静和镇定地看着死亡在眼前发生啊。”

石川的心里好像被尖利的爪子刨了一把,疼得抽搐了一下。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百合子优美的侧脸,感觉到爪痕上正在慢慢地渗出血丝来。

百合子转过身来,轻轻地按住了石川的手,她的掌心也是冰凉的,就像毫无温度的雪女。

“老师,死亡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就像我们看到的每一株野草,每一只昆虫,很平常,所以您如果不习惯的话是没办法的呀。虽然在老师您面前说这个话非常失礼,可是,只要活着,就不能去在意死亡。”

“听起来真是冷酷……”

“是啊,”百合子又笑起来,“活着……本来就是种殊荣。旧了的钢笔要丢掉,穿破了的鞋子也要丢掉,当身体不能用的时候,只好丢掉了。”

石川止不住地颤抖,百合子冰冷的掌心让他无法承受,他想要把手抽回来,但是却完全不能动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身旁的女性后来说了什么,他只是看着外面的庭院——

在玻璃窗的外面,透过浅浅的雨的纱幕,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鬼魂正在跳舞。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约是在月亮出来以后停止的,天上仍然有乌云,可是毕竟淡薄了很多。空气很冷却很干净,其中带着泥土被水浸泡过后的特有的腥气。这是一个静谧得几乎死寂的夜晚,连残留的滴落到地上的雨水声音都没有了,不过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赤川的水流声却反而更加清晰。

卧室的是窗户打开的,石川蜷缩着把头靠在窗下,刚好把身体藏进了阴影中。他闭着眼睛在听溪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又急又清脆。雨后突然加大的水量让赤川的水流得比平常快,水流的奔跑和从高处撞击石头的声音都仿佛只与他隔了面墙。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人的感觉器官会欺骗大脑,总以为很近的事物,却离得很远;或者本来看起来是自己认识的东西,再看的时候却叫不出名字。

石川专心地听着这声音,想象着细小的沙砾被水流抱在怀中奔向前方,它们跌跌撞撞,身不由己,最终会在某个时候跟别的溪流中那些被挟持的沙粒一道沉入大海。石川全身都好像浸在冰凉的溪水中,他想,将来这具身体化成了骨灰,被撒入赤川,经过的路程以及感受也许和现在差不多。

不把遗骨送回京都,哥哥也许会大发雷霆的,要是可能的话,在遗嘱中再强调一下自己的意愿会比较好。

石川又觉得,其实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意义,死亡来临的时候,不是该丢弃一切吗?爱或者恨,就像百合子说的一样,没有用的时候就要丢掉了。

“什么都要丢掉……就连不甘心的留恋也要丢掉……”石川喃喃地对自己说。

月亮在天空中移动,浮云飘散以后,它的光辉更明亮了,它渐渐地离开了窗口,移到了天空的另一边,于是这个房间拉门上的纸透出荧白色的光芒,被均匀地分割以后,倒映在了地板上。

这时,一个女性的侧影缓缓地走到门外跪坐下来,她换上了一件浴衣,秀丽的轮廓在拉门上好像一幅画。不过石川并没有看见,他依然闭着眼睛在倾听溪水的声音。

“老师,现在是凌晨三点。”百合子轻轻地说,“您晚上就没有吃饭,现在不饿吗?”

女性特有的柔和的语调仿佛一阵涟漪,轻易地穿过了拉门,把波动传导到石川的皮肤上。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却不想回答。

百合子并没有离开,她掩住嘴唇笑了笑,又说道:“老师您还在为之前我那些话生气吗?真是抱歉呀,不过我可一点儿恶意都没有。那些话虽然不好听,也很没有礼貌,不过确是实话。”她顿了一下,仿佛在听石川的反应,不过拉门里面毫无动静。百合子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向外面,她的声音突然有些低哑,如同突然沉入了幽深的池塘:“我好像并没有和您说过我的丈夫吧?”

石川睁开了眼睛,朝拉门上窈窕的女性的侧影看了一眼。

“说起来真是有些惭愧,我好久都没有想过他了……虽然不想用时间来做借口,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印象都快要模糊了。”女房东收紧了双臂,她的怀中好像抱着一个柔软的东西,“他是死于战争的后遗症,不过年纪比我大很多,即使没有那些伤痛也活不会太长的。他对于死亡没有任何恐惧了,我想也许是他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就好像我们见惯了植物的枯荣,所以死掉一株也没有伤心的感觉。不过即使那样,他还是在临终的时候对我说:活着毕竟要好些,我活着是他最大的心愿。所以我就是现在这样了,不管后来一个人遇到怎样的事情,我都觉得无所谓,他死了,而我还活着。可以活着就是一种优越感,一直朝前走,不要停下来在意那些倒在半途上的东西。”

石川苦笑起来:“我马上就会成为倒在你身后的东西了。”

“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百合子又用那种柔和的声音说,“老师的病并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有生就有死……如果要振作的话,其实您可以换一个想法。您觉得昌幸那孩子怎么样?”

石川的身体坐了起来,诧异地重复着那个名字。

“是呀,是昌幸。”百合子笑起来,“那个孩子很崇拜老师您的,虽然您的病没有办法了,可是还有像他那样热爱您作品的人,他们都会记住老师的。而且,他是就如同一株正在成长的松树,将来会越来越引人注目的。也许将来有一天,他甚至会开始写作,哪怕达不到您的水平,但是世界在进步,他会看到您看不到的东西,去您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不是很好吗?”

一颗小小的火星从女性的话尾中迸出来,落在了一段潮湿的引线上,这根引线从石川的心底一直延伸到了喉咙,它绽出火花,嗤嗤地燃了起来,并且迅速朝上爬。石川的肺部突然间好像充满了有着硫磺味道的气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昌幸赤铜般的皮肤,反射着阳光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还有笑起来就露出的洁白的牙齿,此刻都变成了钢针,狠狠地扎在石川的眼睛里。他就如同一个冻僵的人,既向往着燃烧的篝火,却又会因为靠得太近而被灼伤。

石川想要站起来,腿部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缘故,感觉到了一阵刺痛。他颤巍巍地扶着墙,就好像踩着尖刀朝拉门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