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暗暗地嘲笑着自己,却依然没有拆信。这个时候昌幸已经吃完了早餐,惠美非常即时地送上了一杯热茶。石川的饭量其实不大,因此他猜想惠美准备的饭菜肯定无法满足一个正在成长期的少年的胃口。但是昌幸却因为这早饭是来自于自己所崇敬的作家的“惠赐”而非常惊喜,似乎连白饭也变得美味了,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他放下碗筷鞠躬的时候,石川注意到他的嘴唇丰润而闪亮,饱满得如同成熟的种子。当他直起身体,外侧的脸突然多了一层灿烂的颜色,鬓角的头发和脸上的汗毛每一根都好像是镀了金。因为鼻梁和眼眶的阴影,那张脸上的五官更加鲜明了,有着一种仿佛散发着雨后泥土芳香般的亲切的美。
石川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向外面,阳光已经完全覆盖了庭院,那些静默的野草全部都被它抱在怀里。野草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但是石川还是觉得,在阳光的温度下,它们的叶片似乎微微地朝上伸展了一些,无论是牛蒡还是蒲公英,都好象好像长高了一点儿,连湿滑的苔藓也仿佛舒展开了毛孔的皮肤,让被包裹的石头得以呼吸。石川看到一些小虫从野草里飞出来,好像白昼中的星火,旋转着升到了半空中,实在是美妙极了。
这神奇的阳光一路穿过宽廊,毫不客气的侵入房间里,它没有走到石川的跟前,却清楚地落在昌幸的脸上。石川注视眼前的奇迹,放在桌上的冰凉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他很想去触摸那张迎接阳光的年轻的脸,甚至因为这念头而快要发抖,但另外一只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撰成了拳头。
(4 暴风雨来临)
石川继续写着《钥匙》这篇文。他的书房就在庭院的右侧,把拉门敞开的时候就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矮几是可以随意搬动的,为了得到充足的光线,石川常常把它挪到门边去,然后将稿笺纸规整地平放,用吸饱墨水的钢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书写。沙沙的声音常常与微风吹过的呼吸混在一起,难以辨认。头脑中的思绪慢慢被肌肉和骨骼带动着,通过笔变成了实体,偶尔石川也会觉得,这过程更像是缥缈的幽灵附身到白纸上,显形出来。
阳光因为宽大的屋檐而不至于会直射到纸面上,阴影和白色光线的相互妥协,于是在人的眼睛里变得异常柔和而悦目。
更加让石川觉得舒服的,是眼前庭院里的变化——
从送来鲜花开始,佐藤昌幸就坚持了每天带着礼物来拜访,有时候是薰衣草,有时候会是朝颜,有时候则是白色或着黄色的蔷薇。他会估摸着惠美来的时间,稍早一些在门外等着,尽量不去打搅石川的睡眠,而且他还会在等待的同时吃掉随身携带的饭团,绝对不让石川再有机会谦让早餐。
这一个非常非常有礼貌,而且真心地敬重石川的少年,所以对于能够负责整理庭院的差事也很乐意去做,尽管这个差事实际上是他自己要求的。
因为知道石川并不希望这庭院有太多人工的痕迹,所以昌幸并没有像先前建议的那样用盆栽来装饰。他把一些杂草连根拔去,然后用细石子在庭院中铺一条一尺半宽的小路,从宽廊下的踏脚石一直延伸出去,刚好在中央攒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不规则的圆形,站在那里就能够看到一片蓝天。这个圆形周围的野草则被他有选择性地修剪或者拔掉,呈现出高低起伏的美丽形态,很有些野趣。而因为疏密被修整过,那些原本孱弱的野草精神了起来,连叶片的末端也挺立着,仿佛迎来了变得更加强壮的机会……
石川写作的时候不固定,大多数时候是在晚上,不过自从昌幸来为他整理庭院以后,他也乐意在上午动笔。
坐在书房的门前,微微抬头就能看到在朝阳中努力工作的少年,石川在写作的时候,会不时地停下来注视他。
昌幸把工装或者衬衫搭在宽廊的边沿,然后带上一顶边沿很宽的草帽,脖子上搭了一条白色毛巾,穿着汗衫干活儿。这样的习惯无疑来自于他的父亲,面朝下的男人的脊背和露出的皮肤都会因为接受了过多的阳光而变成棕色,昌幸也不例外。他的胳膊被汗水濡湿后,就好像赤铜一般地有了光泽,似乎敲上去都会听到浑厚而清脆的响声。
同时,这个少年很明显地比父亲更加容易胜任辛苦的工作。他背部宽阔,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显露出正在长成的肌肉,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它们轻轻地滑动,只需要一点点的起伏就能做出非常花费力气的事情。石川偶尔会想象,昌幸在几年以后,会成长为一个远比父亲高大、健壮的青年,他就像海鸥,如果不飞翔就不能生存,要让他像植物一样把脚扎进泥土里,对他来说确实是种折磨。
他的身体里蕴含着一种力量,日渐浑厚与激昂,这从他每天都兴致勃勃地整理庭院就能看得出来。荒草丛生的院落逐渐在他的手中变得美观,虽然并不精致,但确实是有被照料的感觉,那些野草也显出了生机勃勃的模样。
石川注视着这个少年,似乎自己贴近他一些,也能得到那种照顾,并且像照射到阳光的植物一样更加精神点儿。
他甚至会因为这个念头而激动起来。
转眼间,一个星期就过去了,而昌幸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虽然太阳依旧挂着,可空气却非常潮湿,有些憋闷,云层滤过了那些金色的光辉,只留下索然无味的透明。蜻蜓在三三两两地从野草头顶掠过,却无法停下来休息,好像烦躁得找不到称心合意的地方,它们用力扇动翅膀而掀起的气流也无法将这样的情绪赶走。
石川坐在书房的门口,有些心神不宁地转动着手中的笔,稿纸上被划掉的句子和词语非常多。他正写到伤兵武藤呆在成为废墟的家中,然后幸存的邻居来探望他那一段。究竟让这个男人说些什么,是石川伤脑筋的事情。
这个时候,惠美将一杯温水放在他的矮几上,有些担心地劝道:“老师,您的脸色不太好,休息一下吧。”
石川勉强笑笑,谢过她的好意,然后将笔帽罩上,看着庭院。
“看起来仿佛是要下雨呢……”惠美用手抹了把额角的汗,“今天的天气真是分外地闷热呀。”
“嗯……好像是的。这里也有一个星期没下雨了吧?”
胖胖的仆妇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八月份还是没道理一直热下去,雨水总要来的。”
“是啊,该来的总是要来。”石川低声附和,又问道,“不过,百合子夫人说是要过来一趟,希望下雨前她能到。如果遇到瓢泼大雨,那开车可不方便。”
“啊,天黑前到就没有关系了。再说,百合子夫人的驾驶技术可是非常出色呢,老师您就不用担心了。”
石川喝着微带甜味的井水,不再说话。惠美把另外一杯水放到宽廊的边沿,大声叫道:“昌幸君,快来休息一下,喝杯水吧!”
正蹲在墙角除草的少年答应了一声,顺着铺好的细石子路跑过来,然后坐在宽廊上,摘下了草帽和手套,又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儿,端起水咕噜噜地灌进了喉咙。他喝水的方式那么急切,仰时喉结不断地滑动着,下颌到胸膛的线条非常结实。石川悄悄地放下杯子,看着自己长袖下已经有些凸现出来的手腕处的骨骼,一种沮丧又烦躁的情绪突然在胃部翻腾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那些讨厌的蜻蜓,被这闷热的天气弄得不安。
“真是舒服呀!”佐藤昌幸把空杯子放下,用手支撑着身体昂起头,还夸张地闭着眼睛出了口气,好像他刚才喝的不是普通的井水,而是上好的清酒。
惠美捂着嘴笑道:“看样子累坏了啊!这一周来真是辛苦昌幸君,不过院子里确实好看多了,老师也在喜欢拉开书房的门写东西了。”
这话让少年有些欣慰,他咧开嘴笑起来:“能让老师觉得有些帮助就好了,如果因此而心情愉快,能养好身体,就更棒了!”
石川的心中好像被玫瑰的刺轻轻地蜇了一下,虽然创口很细微,却引起了脑子的抽痛,这痛隐秘而难以启齿,从而使得折磨加倍了。于是眼前美化过的庭院也突然让他不自在起来,并且这感觉立刻汹涌地、狂乱地席卷了全身。
他用手摩挲着杯子,无法迎合昌幸的那种愉悦,只好把目光转向外面的院子,讷讷地迟钝起来。他仿佛一下子对日益美化的庭院有些不知所措,无法由衷地说出喜欢。“可是我明明应该是喜欢的吧?”他对自己说,“这里没有露草,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可以活得很久。
即使是勉强的赞美,对于热情的少年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回报了。昌幸因为后面那句“多谢了,幸亏有你帮忙”而涨红了脸,石川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
“今天可能就干到这里了。”昌幸对于自己的劳动成果一面看着,一面对石川说,“老师……按照老师的意思,不喜欢弄得太精巧吧,我想明天就能彻底完成。”
“是吗……那太好了。”石川用虚弱的口气再次道谢,他不自然的脸色让少年也有担忧。惠美拿来药片儿以后,昌幸非常善解人意地劝他放下笔休息一下。这正合了石川的意,他就好像逃兵一样,来不及对客人进行有礼貌的送别,就回到卧室中,惠美急急忙忙铺好床,让他躺了下来。
他听到外面传来惠美送昌幸出去时的客套话,还有他们俩的脚步与大门开合的声音。惠美噔噔噔地走过去,停在门边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离开了。隔壁音乐有些沙沙的响动,好像是树叶被风吹动,大概是惠美在收拾矮几上的稿纸。
石川睁着眼睛,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在看着昌幸收拾出漂亮的庭院之后,又在它即将完成的转瞬间产生抗拒的感觉呢?
“我确实喜欢呀,非常非常地喜欢……”
房间里充斥着闷热的空气,因为关上了拉门,连一丝风也没有。石川却忍耐着,甚至用单薄的棉被盖住了头。
中午过后,天色明显阴沉下来了,乌云更加迅速地从天边聚集过来,席卷了一切。太阳被挡在了它们身后,一点一点的光非常艰难地从云层中透露出来,就好像夜晚中稀疏的星星。风也从虚空中蹿出来了,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狂躁。它们开始是低声地从草叶上掠过,接着便汇集了更多的同伴,用一种近乎哭嚎的调子,迈开无形的长腿在空中飞跑。
石川起来的时候,风已经大得吓人了,树木被它们大力地推搡着,几乎要断裂,一些朽烂的枝条落到屋顶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惠美正在急急忙忙地关好门窗,把晾晒的东西全部收进来。她的圆脸上带着惊慌的神情,头发也被吹乱了,看上去有些狼狈。
“啊,老师,”她对石川说,“马上就有一场大雨呢。”
石川点点头:“趁着还没下下来,你赶快回去吧,否则就来不及了。今天晚上我可以自己弄点吃的。”
惠美连忙道谢,她的丈夫山本在家得应付这糟糕的天气,恐怕就腾不出手来照顾年幼的女儿了,所以就她来说,现在是非常希望能尽快赶回去的。不过不管怎样,这对石川很是失礼。
“老师您今天好像不怎么舒服,我还是多呆一阵吧。即使是下雨,我回去也很近的,老师不用担心。”
石川摇摇头,安慰她:“只是一点轻微的头痛,已经完全好了。看样子这场雨来得不小,路上会很难走的,你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至于做饭也不必了,厨房里不是还有饭团吗?上次百合子夫人送的饼干也有不少,我不会饿着的。”
仿佛是体会到了石川真诚劝说的苦心,惠美感激而又羞愧地鞠了一躬,把食物都准备好,然后又查看了一遍各处的门窗,对石川叮嘱道:“老师,我已经把药和水都放在了卧室里,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赶快吃。明天雨一停我就会立刻过来的。”
“我都记住了。”石川对有些不安的家政妇说到,“没有关系,只是下雨而已,之前也有过的。夏天的雨虽然大了些,不过还不至于让人害怕。放心吧……”
“实在是非常抱歉,那么……我就先走了。”
惠美急匆匆地解下围裙,再次向石川鞠躬致意,然后拿了一把伞走出去。在玄关那里穿鞋的时候,又像想起来了一样补充道:“百合子夫人如果早上出发,那现在也应该在半路上了,恐怕她会遇到大雨。”
石川笑了笑:“只要在下午能到达就好了,你不是说百合子夫人的驾驶技术非常出色吗?而且如果有女性来,你就更不用担心我的饮食了吧?”
惠美被他的话逗笑了,终于放心地出了门。
石川慢慢地回到室内。
天色又暗下来了不少,乌云在一刻不停地壮大,最后连一点点的金色阳光的影子都没有了。它们胜利了,彻底地占领了天空,世间万物都被笼罩在它们身下。它们的身体中开始酝酿狂暴的雷电,开始聚集子弹般的雨滴。它们在等待着,当地上的人们最为恐惧的时候,它们就要发起冲锋。
石川在宽廊上坐下,外面的玻璃门已经被惠美关上了。风刮起的沙土和落叶敲在洁净的玻璃上,虽然没有任何威胁性,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不一会儿,有一道透明的水滴如同利剑一般地射下来,然后啪的一声撞碎在玻璃外面。它凶狠的划痕连同破烂的头部就像一具尸体,大剌剌地摆在石川眼前。
紧接着,更多的雨滴砸了下来,它们打中了庭院中的野草,让一些嫩叶和花蕊掉落在地上,而泥土中也布满了一个个小坑,很快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玻璃上的雨滴汇集成了一条一条的细流,缓缓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了水洼。
风伴着这些猖狂的侵略者四处乱撞,很快就在打湿了每一个角落。然后云层中传来了隆隆的声音,好像是野兽压在喉咙里的咆哮,跟着就突然地怒号一声,劈出白色的、弯曲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