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其实都看不清任何东西,所以他也无法判断这黑色是属于夜晚,还是病痛给他造成的失明。但是渐渐的他又仿佛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微光,就好像柔软的蚕丝在水中纠缠、浮沉,头脑中的痛苦随着那丝线的扭动一阵阵地加强和减弱,石川的身体也就冷一阵热一阵地在地狱中挣扎。他除了感受这疼痛,就只能看着那团微光不断改变形状。
它会变成什么模样呢?石川猜想,它真实的脸究竟是吉祥天女,还是夜叉?它能不能变幻成自己认识的模样?而自己,究竟想要看见什么?
石川在那可怕的疼痛中,突然发现有些有些回忆的碎片从黑色的水中浮上来,就好像那团微光伸出长长的触角,把它们钓着。那些碎片属于一株折断的水仙,一页残破的俳句草稿,一只钢笔的笔帽,还有一只雪白的手套,一个掉落的铜制的风铃……
石川的头痛似乎随着这些碎片的浮现而渐渐地减轻,或者说,渐渐分离。头依然撕裂般地疼,但那疼却属于躯体,石川本人则不再介意。他仿佛变得轻灵起来,被黑色的水包围着,如同在母亲的子宫中,无需担心呼吸,也不必忧虑其他的事情,只要朝前游,就可以碰到那些碎片。
“可是拿到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在喃喃低语,“秀实,你拿到它们又怎么样呢?你还有明天吗?你快要死了……”
石川的头好像立刻插进了一把鱼叉,更痛了十倍,然后有人拽住了鱼叉末端的绳子,猛地将他拉出了水面。
黑色的水消失了,蚕丝般的微光也消失了,那些碎片都没有了,石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正地睁开眼睛。他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拼命地吸气,但头脑中的剧痛却渐渐地平息了。
石川看清楚自己仍然躺在卧室中,全身都是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乱得一塌糊涂。他就如同一团面,浸泡在水中,变成了一滩稀糊糊的东西。
月光从拉门外照进来,惨白的格子切割着它们,在石川脸上留下一个十字形的影子。石川眨着干涩的眼睛,慢慢平复了呼吸,他疲倦地抬不起一根手指,耳朵里残留着嗡嗡的杂音,大脑中被钢锥戳伤的部分还在隐隐发疼,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这是第几发病,石川都记不得了,唯一有感觉的就是那种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他伸手在凌乱的被褥和扔到旁边的枕头下摸索了几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然后打开盖子倒了倒,瓶中落下几枚白色的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就好像是圆形的泪滴。
石川突然坐起来,把身边的东西统统狂躁地乱扔出去!
夏天的太阳出来得很早,天空只要有一线白,很快就会将黑色的幕布织上同样的颜色,然后又慢慢地染红,最终呈现出通透澄净的浅蓝。
石川的身上却仍旧带着昨天夜里那月光的惨白。他在破晓的时候就从井中打了几桶冷水浇在身上,冰凉的水让他晚上流的汗都被冲走了,同时也带走了皮肤上的温度。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炎热夏季的早晨,他都打着寒噤。
他坐在宽廊上,点燃了一只烟,那种带着苦味的气体在他肺部游动,暂时麻醉了神经。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庭院。阳光还在墙外徘徊,并没有照进来,在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点点微弱的虫鸣。因为没风,所以杂草们都静静地站立着,好像还在沉睡。石川有些嫉妒它们——能睡一个好觉真是幸运。
这个时候,玄关处的一个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那是一个老式的绳铃,另外一头在门外。
石川看了看屋子里的座钟,似乎刚刚才早上六点,还不到惠美过来的时候。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尽管有些抗拒和不情愿,石川还是去打开了大门!
“啊,老师!”个子高高的武藤昌幸站在门外,看见来开门的是石川之后有一点小小的惊讶,立刻又红着脸鞠躬到,“真是抱歉啊,打搅您休息了。我本来想试试看有没有家政妇在,没有的话就在门口等一等的。”
昌幸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推着脚踏车,在后面的钢丝筐中放着一些用牛皮纸包起来的鲜花。他大概骑了有一会儿,深色的额头和鼻翼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皮肤发亮,光滑的脸庞没有任何碍眼的突起。大约是因为生活在乡间的关系,石川觉得他比城市中那些早早就冒出明显的胡须的同龄人显得要稚气一些。
“请进来吧,”石川把门开大了一些,微笑着说,“其实我已经起床了,而且刚刚洗了澡。”
昌幸感激而又紧张地点点头,把脚踏车放好,然后抱着花跟着石川进了屋子。
石川倒了一杯凉水给昌幸:“对不起了,惠美还没有来,所以没办法泡茶了。”
“啊,没有关系的,夏天的时候我几乎都是喝凉水。”高个子的少年笑着地致谢,然后把怀里的花放在桌上,“这个是今天早上剪下来的月季,刚刚开放的,给老师您送过来。请随便地插在哪里吧,如果不喜欢,扔掉也没关系。”
石川拿起那用牛皮纸包着的花束,里面大约有十支盛放的月季,丝绸般的红色花瓣上还有清晨凝结的露水,叶片碧绿,而茎上的刺已经被细心地剔掉了,只露出生嫩的椭圆形疮疤。石川用手指沾了一滴露水,感觉到微微的凉意,这就好像是月季花的眼泪,但不知道这是因为它们的刺被去掉时太疼痛而哭泣,还是因为它们已经知道自己几天后就将枯萎、死亡。
“太漂亮了,非常感谢你。”石川把牛皮纸剥去,然后找了一个空置的花瓶插进去,又灌进一些水,“等到惠美来了,让她再弄得好看些吧。我对花卉可一点儿也不在行。”
石川的欣赏让少年很高兴,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又控制不住地咧着嘴笑。石川留下他吃早饭,不过得等到七点多的时候惠美来上工才可以。昌幸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他就好像是用一根火柴换来了一盏琉璃台灯,虽然对得到这意外的回礼有些不好意思,却又非常兴奋。
石川发现,就在昌幸来以后,徘徊在墙外的阳光已经悄悄地游移到了里面,虽然只是在墙根处镶一条亮亮的金边,可毕竟阳光进来了。
他突然有些高兴,请昌幸和自己一起在宽廊上坐下,正好看见庭院。他想要一边闲聊着,一边看那些野草被唤醒。
高个子的少年打量着这一片荒草,笑起来:“老师,看起来百合子夫人的庭院果然很久都没有修整了。老师也不打算收拾收拾吗?”
石川点点头:“搬进来的时候也不过是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修养,况且我对园艺实在是一窍不通,于是想一想,能看到天然的风景也不错。”
昌幸仔细地看着外面的野草和土地,说:“这个院子本身没有想过要做枯山水的设计,所以并没有好好地规划过,土壤也很浅,加上有围墙挡住了日光,即使是野草也不会长得好的,所以还是用盆栽比较适合。”
“真是了不起啊,昌幸。”石川由衷地说,“你是很喜欢园艺吧?”
“这个嘛……其实是因为从小就看着父亲摆弄花草,总会学到一点儿,而且,看着那些种子发芽、长高,渐渐地变成一株漂亮植物,并且开出美丽的花朵,真的非常奇妙呢!”
那是一个生命蓬勃发展,直到繁盛的过程,当然是非常具有魅力的。石川觉得,昌幸这样少年,是自然会对那种事情感兴趣,他多半不会欣赏一朵花逐渐凋谢、枯萎的样子,他已经习惯了花朵最美时候就把它们剪下来。
“那么,将来昌幸也会继承苗圃吗?”石川问到。
“或许是我有些任性吧,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留在赤川的。”少年宽大的手掌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有些紧张地说,“我现在正在念高中,不过将来还是想试试能不能考上东京的大学。弟弟彦一已经十四岁了,而且也很喜欢园艺,我觉得他更适合继承家业。”
“原来如此,作为长子是很辛苦的吧?”
昌幸摇摇头:“其实我是觉得很惭愧,因为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却要拜托给弟弟。啊,对了,我看过杂志上的介绍,老师您好像有一个哥哥,是吗?”
“真不愧是热心的读者!”石川苦笑着说,“是啊,虽然不是长子,但我也一样任性了。家里的人当年是反对我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可是老师很有才华!”昌幸热切地说,“每次我读到老师的作品时,都觉得如果您不从事文学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国中的时候读过老师的《远来的海鸥》,‘羽毛上满载着沉重的风霜,加上一滴雨水就会坠入海洋,可是听到海潮的呼唤,它依然奋力翱翔’,这句话一直抄写在我的日记本上。”
石川的脑中好像又抽痛了一下,少年的话让他模糊地记起了自己刚刚二十出头的时候写的那篇散文。那个时候,好像每一行字里都渗透着年轻的汗水的味道。当年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他在不断地和那些爱他而又捆绑他的人战斗,他觉得自己才是最终的胜利者。但是十几年后,他明白了,其实胜利的是命运!
他不知道自己该给昌幸说些什么来回应。
这个时候,大门那里传来了一些细小的声音,接着胖胖的惠美提着食盒走进来。她看到宽廊上的两个人以后,有些惊讶:“早上好啊,石川老师!哎呀,没想到昌幸也在啊。”
“早上好,惠美。”
“惠美阿姨,您好。”
因为赤川的居民不多,所以彼此之间都很熟悉。惠美和昌幸熟捻地打着招呼,这并没有让石川觉得奇怪。只是当石川说昌幸留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惠美很快就为早餐的分配发了愁——因为没有预料到突然的访客,所以只准备了石川的份。
“昨天晚上头痛失眠,今天早上一点胃口也没有。为了不浪费惠美的辛苦劳动,就拜托昌幸把它们吃掉吧。”石川玩笑似的说着,一面把海苔、酱菜和米饭推到少年的面前。
昌幸受宠若惊,但还是忙不迭地推却着,让石川饿着肚子而自己却吃掉他的早饭,这种行为算得上是僭越了。不过他的推辞却不会比石川坚持意志更强硬,所以最终还是在惠美笑嘻嘻的揶揄中红着脸拿起了筷子,并且一个劲儿地道谢。
石川和昌幸回到了室内,在桌旁坐下来,惠美把从信箱中取出的报纸和信放在石川面前,然后去卧室里收拾。石川把报纸放在一边,拿起那两封信。
一封信是从东京来的,而另一封则来自京都。石川用拇指在信封上缓缓地摩挲着,感受着经历了长途旅行以后的纸发毛的触感。他的目光从其中一个信封的落款字迹上滑过,最终选择了另外一封拆开。
信纸是很朴素的格子稿笺,娟秀而严整的纵行字迹在上面写到:
“拜启。夏日风虽略嫌潮湿,不过身居山中当可稍避暑热,希望平静的乡间生活能让秀实君的病体得到休养,日趋康健。
前次稿件业已拜读,深为感慨。秀实君的文字依然如此隽永,让人回味。《钥匙》一文,秀实君没有交付大纲,仅凭行文无法猜度后续。不过以人物与情节而言,有数个疑惑无法释怀。不知秀实君做何考量?伤兵武藤之返乡,应先见妻儿,为何仅凭旧友数语便先去废墟?秀实君写到的‘灰蒙蒙的天空与焦黑的瓦砾组成一个新世界,迎接着亡魂的回归。武藤呼吸着刺鼻的空气,忽然有些轻松。’一句,读来略为突兀,与武藤之身份和当时环境十分不睦。望秀实君尽快写出后续,解开疑虑。
再者,虽创作需热情与动力,也望秀实君千万保重。
敬具。”
石川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脑子里回想起秋野邦子那带着黑框眼镜的、瘦削而严肃的脸。从他二十二岁第一次在《近代文学》发表作品开始,秋野邦子就是他的责任编辑。那位女性有着男性一样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并且对于作者非常地照顾。这个照顾不光包括一些细节上的体贴,更重要的是,她用一种理论家的态度引导着作者前进。石川和她保持着既是老师又是朋友的关系已经超过十二年了,所以对于石川的病,秋野非常清楚,甚至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而对于石川的最后一部作品,秋野自然是每个字都会反复斟酌,拿出自己的全副精力。
石川把信小心地折叠起来,放会信封里,然后又看着那封来自京都的信。一笔一划的刚硬线条就好象是书写者丝毫不懂“圆滑”的性格的体现,不过在结尾处那一点点发颤的余味,却跟以前的干脆有些不同。他凝视着落款处的“石川真彦”这个名字,终于还是把信放下了。
“咦?”正在吃饭的昌幸有些诧异地看着石川的举动,似乎对他不拆信有些奇怪,不过当石川看向他的时候,这个少年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羞,讷讷地不再说什么。
其实石川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因为他对于自己不想看信的念头也十分地奇怪。那封信仿佛是装着京都的热度,一打开就会破坏这里凉爽而洁净的空气。虽然知道对于哥哥来说,写信过来就是一种屈服,而他能得到地址必然也是花了很大力气拜托秋野邦子,但是石川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去看那一篇熟悉的笔迹。
如果对年轻时与家人发生的龃龉太过于耿耿于怀的话,恐怕死了以后是成不了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