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四季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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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露草(2)

百合子顺着石川的手指望去,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呀,这是露草。”

“露草?”

“嗯,又叫做青花,是可以做染料的。”

石川点点头:“那么……为什么叫做露草呢?”

“啊,那是因为花期的关系吧。它的花期非常短呢: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开放,然后就慢慢地凋零,一般到下午就谢了。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可能中午它就会凋谢的。”

石川惊讶地看着那朵花:“这么短吗?”

百合子笑眯眯地说:“是呀,就像露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所以叫做露草。您瞧,这才九点多钟,看上去已经很可怜了。”

石川蹲下身子,不敢伸手去托起那朵花来更仔细地看,它气息奄奄地立在那里,蓝色的花瓣如同湿润的纸一样,仿佛把它放在指腹间轻轻的一碾,就会融化,只留下粘稠的汁液。

“不要小看它哦,”百合子也在石川身旁蹲下来,用轻快的语气说,“露草的花期虽然很短,不过采集起来绞出汁,能做成很不错的青花纸。用友禅染的技法做和服的话,一定会用这种青花纸泡出的颜色来画图样的。”

石川微微地弯起嘴角,却不像是在笑:“这样啊……原来它死了之后,才会有点用处。”

百合子看着石川的侧脸,似乎对于他那样古怪的语气有些不安,但是她很快地露出笑容,把石川拉了起来:“老师,还是别看这个了,佐藤先生正在等我们呢。”

石川顺从地跟着她走进了温室旁边的小屋。那是一幢大约十坪的砖木结构建筑,外墙被刷成了纯净的白色,木门则是陈旧的棕色,单就外观来说,它就跟之前看到了木牌一样,透露着一股时间沉淀后的气息,仿佛能够清楚地闻到干燥的木质的清香。

百合子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便来开门,并颇为惊喜地看着她,鞠躬问好。“真是欢迎啊,百合子夫人,”这个男人连忙请她进来,“没有想到您来得这么早。”

“打搅了,今天天气不错,就把车开快了点儿。”百合子一面笑着客套,一面介绍她身旁的人,“这位是石川秀实老师,很了不起的作家哦,今天我一定要让他也看看佐藤先生您的杰作。”

这个男人受宠若惊地向石川弯腰行礼,从口袋中掏出名片,郑重其事地双手奉上,说:“久仰大名了,石川老师。鄙姓佐藤,名叫做武郎,是白仓苗圃的第八代主人了。石川老师能到鄙处来,在下深感荣幸。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石川接过了他的名片,还了个半礼。眼前这个叫做佐藤武郎的男人长相平平,穿着白色短袖工装和灰色的棉布长裤,皮肤因为长期在阳光下工作而变得黝黑,不过额头和脖子上各有部分皮肤呈现出浅一些的棕色,并且划出分明的界限,想必是因为劳动时戴着帽子、挂着毛巾而留下的痕迹。这样一个平庸、土气的男人,实在是教人无法把他和培植美妙花卉的工作联系在一起,就像三年前石川无法把自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一样。

百合子等到他们俩都寒暄完毕,用夸张地口吻说道:“好了,佐藤先生,今天石川老师来,可是为了您所说的那些玫瑰呢!能让艺术家都赞不绝口的话,佐藤先生的辛苦也能得到回报了!”

佐藤憨厚地笑起来,百合子的话就好像一支射中了靶心的箭,让他既羞涩又有些得意。石川当然能够理解那种急于将心血展示给观众们的心情,在他第一篇小说完成的时候,他也曾经如此,并为了得到一个赞美在兄长的书房外徘徊了几个小时。能有这样的心情的人,实在是太幸福了,石川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佐藤热切地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打开了屋子里面的一扇门,从这扇门可以直接进入温室。瘦小的苗圃主人领着他的两位贵客,进入了有些年头的温室。石川穿过门的时候,心底突然听到了小船靠岸时发出的一个小小的“砰”的撞击声。

这个温室很大,是长方形的,明亮的玻璃搭建成拱形的屋顶,把发白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淡金色,均匀地铺洒在每一株植物上。在右侧有一排梯形的陶制花钵,里面有许多石川完全不认识的植物的幼苗,它们的叶片和外面的野草一样,尽情地朝上面伸展着,不过它们得到了更多的呵护,显得越发娇嫩。石川有些坏心眼儿地想,如果这些幼苗被挪到了室外,会不会立刻枯萎、死亡,而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有几株能够像佐藤武郎所希望的那样顺利长大、成熟、然后开出花来呢?夭折是生命中必然出现的悲剧。

石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立刻充满了弥漫着甜香和泥土味道的微热的空气。一丛丛的垂吊植物悬挂在过道的上方,当他走过的时候,偶尔也有些红色的花从绿叶探出头来,黄色的花蕊如同昆虫的触须一样伸展着,仿佛是在窥探每一个路过的人。石川并不认识这些艳丽的植物,他连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但却不愿意问一问前面带路的两个人。石川并不是害怕百合子与佐藤觉得他无知。他在想,如果那两个人告诉他一个新的名词,而这名词背后有一个可以长久盛放的花朵,或者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生命,他该让自己怎么来保持平静,并且……说出什么样的话才不会被讨厌呢?

“啊,就是这个,现在只是第一阶段成功开花的几株,还没有取名字呢。”在前方领路的佐藤武郎忽然大声地说话,然后在一个小小的平台前停下了脚步,殷勤地指着那里的几盆花,眼睛闪闪发亮。百合子和石川都在这里停下来。顺着他的手,石川看到了几株玫瑰。

那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玫瑰,看上去很像日本玫瑰,却又有些不同,女性小手指般粗细的茎上生着茂密而尖锐的刺,阳光透过玻璃落在棕色的刺尖儿上时,那些刺就好像是变成了松香凝结的半透明的东西,给人一种摸上去就会融化而不用担心被刺伤的错觉。生着茸毛的卵形的绿叶沿着茎向上生长,最后托举出一朵颜色奇特的玫瑰。那玫瑰是重瓣的,虽然说是红色,却又没办法坦率而简单地说出这个判断,它好像揉合进了各种不同的红,既有沉淀下来的天边的曙色,也有割破手指所流出的血,甚至京都春天八重樱的幽灵,也藏在了其中。它和其他的同伴静静地站在阳光下,因为没有风,连花蕊的颤动都没有。它们虽然面对着观众,却不打算表演些什么,如同上台后就突然入定的净琉璃剧人形。

石川看着这些玫瑰,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赞美没有灵魂的东西,但是百合子在旁边热烈地拍手,不断地说着“太美了”,这让他越发地尴尬起来。

不过他的窘境很快就被解救了,一个个子高挑的少年正好从旁边的花台下站起来,因为之前他蹲着整理空花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昌幸!”佐藤武郎对那个少年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太失礼了,赶快来给客人问好。”苗圃的主人一边命令那个少年,一边羞赧地对石川道歉:“让老师您见笑了,这是犬子昌幸,现在是暑假,所以他会回来帮忙照顾一些花。”

佐藤武郎向儿子郑重地介绍了百合子和石川,虽然他的言辞很笨拙,但是那种劳动者朴素的对于作家的倾慕还是让石川觉得惭愧,就好像是他拿出的是主人不需要的礼物,却还被感激涕零一样。而且,被那样的少年用热切和恭敬的口气问候,并在面前深深地鞠躬,他愈加地自惭形秽了——

佐藤昌幸是和他父亲不同的,他的出现是那么突兀,却又异常猛烈。当他跨过花盆的间歇走到石川面前的时候,就好像是带来了一束没有遮蔽的日光,一种高温毫不避讳地传到了石川的皮肤上。虽然如他父亲所说,这个男孩儿才十七岁,但是已经像个大人了,他的个子和石川一样高,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棕色,一看就知道是由阳光染成的;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没有杂质的黑色,在夏季,这样的颜色能吸收很多的热量。那或许就是自己感觉到温度升高的原因吧?石川忍不住这样想。

其实,佐藤昌幸并不算是一个俊美的男孩子,他的五官多少和平凡的父亲有些相像,中规中矩而缺少特色。但是他无论何时都带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会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那短促的笑声从他鼓起的胸膛传出,就好像鼓槌轻轻敲打着皮面。石川看到他的双手从挽起的灰色衬衫的袖子中露出来,还沾着一些泥,随着他拍打灰土的动作,正在成长的肌肉在皮肤下生气勃勃地滑动。

石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少年,他仿佛听到了昌幸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有力、沉稳,鲜红的饱含着氧气的血液从那里被压迫出来,在他的全身奔跑,每一滴都像汽车的燃油,催动着他的生命;石川听到了他骨骼摩擦的轻响,就好像种子破土时的声音,仿佛每一个伸展的动作都会让他长高,让他朝着一生中最好的时节前进。

石川的呼吸无法抑制地急促起来,仿佛他周围的氧气正在被这个少年吸走。他狼狈地站在那里,双手发冷,背上和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觉得那些本来木然不动的玫瑰似乎都微微地摇晃了起来,如同人在嘲弄的时候俯仰着身体发笑。

佐藤昌幸在向百合子和石川问好行礼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后者的不适,他用略带着乡下口音的羞涩的语气说:“真是没想到能够见到老师您,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曾经读过老师您的小说,无论是《近代文学》杂志上刊登的,还是出版的《鸟之集》,我都有买来收藏。老师的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石川虚弱地笑了笑:“那个呀……谢谢你的赞美,真是过奖了。”

百合子对这个孩子的兴奋劲头有些意外,笑着说:“真想不到昌幸还是石川老师的忠实读者呢!以前也没有听你说起过啊。”

“那是因为每次都跟百合子夫人您说的都是玫瑰的事情,而且也没有想到老师会住在这里。”

“这个口气真像是在责怪我没早点儿告诉你呢。”

“夫人真是太会说笑了,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昌幸又转向石川,“说起来,既然老师就住在这附近,以后我可以每天早上给您送些鲜花来。”

“啊,那太麻烦你了。”石川有些惊慌地说,“完全不用的,离得太远了,而且……百合子夫人的房子里有很好的庭院。”

“那个庭院吗?”百合子爽朗地大笑起来:“哎呀,老师,您说这个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啊,我那个院子已经是荒地了吧!”

少年恳切地请求道:“请老师不要担心,我有脚踏车,每天过去连一个小时也不到的,而且我可以为您修整一下庭院,父亲的手艺我也有学过呢。”

石川正困难地寻找拒绝的理由,可是连佐藤武郎也帮着儿子说话了:“虽然会给石川老师添麻烦,不过请千万不要推辞。昌幸实在是非常地崇拜您,能为您送些鲜花是我们仅能做的一点儿小事了。昌幸每天早上骑车过去很近的,他可以把花儿放在门外,绝对不会打搅您休息。”

石川已经被这样的态度所击败了,他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如果他继续坚持,就好像是一丛荆棘,被错误地移进这个温室之后还不识好歹地刺伤培植它的园丁。

“好吧,”石川终于屈服了,他微笑着对昌幸说:“那么就辛苦你了,早上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我一般不会有晚起的情况。”

百合子高兴地拍着手,对石川说:“老师,看来我把您拉到这里来是正确的,以后每天都可以看到美丽的鲜花了。啊,对了,佐藤先生也应该感谢我,以后学问方面的事情,昌幸还能多多请教老师呢!”

她姣好的面容在阳光下更加地明媚了,红润的嘴唇的颜色就好像是身旁佐藤武郎培育出的那种无名的玫瑰。石川有些感谢她,若非这个美丽的女性在这里,僵化又乏味的自己是无法和佐藤父子说上几句话的。

石川看着那几株安静地怒放的玫瑰,忽然也觉得无所谓:它们美丽就好,即使没有灵魂,美丽也是有价值的。说出几句话来赞美美丽本身,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百合子和佐藤武郎又谈了些花卉生意上的事情,才告辞出来。而那个时候昌幸则带着石川看了看温室外面的薰衣草花田,不过石川却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等到佐藤父子把他和百合子送出苗圃,他只是低头看着沿途的野草,想要寻找到那株深蓝色的露草,这急迫的心情是之前看玫瑰时不能比拟的。遗憾的是,石川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此刻接近正午,他有些绝望地想:那朵深蓝色的、孱弱的花朵,肯定已经凋谢了。

(3 夜与日)

这天晚上,就是从白仓苗圃回来的当天,大约是在午夜的时候,石川的病犯了。

他本来就睡得很浅,然后渐渐地就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醒过来便清晰地发现,隐藏在头骨中的肿瘤又开始不安分地活动,在不属于它的空间里发泄着可怕的怒气,就如同被束缚在婴儿床上的一个蛮横、粗野的孩子。这怒气起初只是像蒙着布的木杵在舂里捣,渐渐地就扯掉了柔软的布,让钝痛震荡出来,很快就越来越剧烈。不一会儿,木杵已经变成了尖锐的钢锥,残忍地在石川的脑子里突刺,仿佛不把头骨刺穿决不罢休。

石川倒在棉被上,用双手按着头,手指间有扯断的发丝,指甲在头皮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冷汗从全身的毛孔里冒出来,衣服都贴在了皮肤上。但是他没有呻吟,即便是像被刮去了鳞的鱼一样翻转扭动,他仍然用尽力气把横冲直撞的呼号全部关在了喉咙里。如果跑出来一个呻吟,他就会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