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年轻了,一点不考虑后果。你说,没有结婚就生下娃娃,咋上户口?街坊邻居又咋说?你还嫁得出去吗?你没有工作,拿啥供养娃娃?我同你爸苦了一辈子,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替自己打算,也替我们想想。好好歹歹,就算是可怜我们,给我们留张老脸见人吧!”
像潮水突涨突落,乐芸芸很快平静了。她决然地说: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放心,我不拖累你们,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耿运莲软软地倚着门。她清楚,乐芸芸只要这样说,就一定会这样做。她绞尽脑汁,想着对策。
七
最终,耿运莲还是失败了。
接连两天晚上,她同女儿谈到深夜,什么话都说尽了,只差没给乐芸芸下跪。乐芸芸老僧入定般坐着,冷冷的眉梢,现着不可改变的决绝。耿运莲没法,只好到邮局挂长途电话,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丈夫。电话里,乐长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斩钉截铁地叫妻子转告女儿:要么,马上把孩子做掉;要么,立即滚出去,与这个家断绝所有关系。
“随你们。”听到父亲的话,乐芸芸并不显得害怕。
第二天下午,耿运莲下班回家,乐芸芸没了踪影。饭桌上压着一张纸条:妈,女儿不孝,要离开几个月。你多保重!……房间收拾得格外整洁;水缸的水,挑得满满的;床头柜上,放着二十包新买的、耿运莲常吃的头痛粉。乐芸芸的随身物品,包括冬天穿的棉袄和毛衣,连同装着田三送的衣物的那只木箱,全不见了。
耿运莲急了,请了几天事假,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乐芸芸的下落。乐芸芸常去的几个同学家里,她不止去了一遍。连方胖娃的家,她也找寻去守候半天。她几次想找朱大婶,向她打听乐芸芸行踪,可一想到她那泼辣样,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幻想某个下午,女儿会突然进屋,像读书放学回来,把书包向床上一扔,娇嗔地唤着:“妈,快点做饭,我简直要饿死了!”可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乐芸芸杳无音信,像在阳光下活生生地蒸发。耿运莲走投无路,只有去派出所报案。她隐瞒了乐芸芸怀孕等情况,只说她突然失踪,请帮助查找。汪户籍详细作了笔录,好言劝慰一番,要她相信政府。最后,汪户籍有意无意地提起田三,说他已经被判了二十年,暗示她去田家问问。“看来,派出所啥都了解。”耿运莲心虚地匆匆走了。
此刻,乐芸芸正在几百里外的茂羌山区。
从决心生下孩子那刻起,她就悄悄地开始准备。她想来想去,想到远在茂羌山区的表孃。十年前,表孃来过一次省城,她依稀记得她的模样。这几年,几乎没有通信联系。她从家里的旧信封上,找到表孃的详细地址。她决定躲到那里去,深山僻壤的,没有人知道。她找到方胖娃,坦言要将孩子生下来。方胖娃很惊讶,鼓大金鱼眼,不认识般地打量着她,好一阵才说:
“我太佩服你了!不过,三哥在里面,你才十八岁,拖个娃娃,今后咋办?”
乐芸芸坚定地说,她能将娃娃养大。
方胖娃无比感慨:“找到你,三哥太有福气了!”然后,义气地表示要两肋插刀,全力帮忙。按照乐芸芸的安排,他找人刻了假公章,伪造了街道革委会和派出所证明,还帮着将那只“英纳格”手表卖了七十元。他又搜尽口袋,凑了两百六十元。最后,他把乐芸芸送上长途公共汽车。目睹橙色的长途车在他视线中消失,他迷茫地在心里自语:“我不晓得做对没有。三哥,兄弟尽力了!”
长途车到了县城,乐芸芸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转车到镇上。她找人提着行李,步履艰难地跟着,足足走了三十里山路,找到表孃家。她告诉表孃,父亲在茶场,母亲下放去了乡下;她结了婚,爱人在外地工作;没人照顾她,只有来这里生孩子。加上田三给她的五十元钱,她身上共有三百八十元。她给表孃两百元钱,作生活费。在这穷困山区,两百元,差不多是一家人一两年的收入。“都是亲戚,添双筷子添个碗,还客气?就是没啥吃的,尽是玉米,怕你搞不惯。”表孃眼角眉梢都是笑,一张张地数着钞票,顾不上追根问底。她又叫表孃准备几个菜,一坛子苞谷酒,请来生产队队长、会计等大醉一场,顺便把假证明给他们看。这样,她堂而皇之地在表孃家住下。为了打发时间,她带了绣花针和几块绸缎,没事就绣花。实在闷了,她就坐在表孃门前,久久地眺望着青翠的群山。她经常想到田三。奇怪的是,想起田三时,她没有任何抱怨和仇恨。伴着淡淡的心酸,是她同田三相好时的那些甜蜜:“你是我的女人,咋能穿件布衫衫?我丢不起这个脸。”……想得最多的,是她肚里的孩子。依据经验,表孃断定是个女儿。假如是女儿,会像哪个?像田三就糟了,个子太矮,脸上线条太粗。不过,眼睛可以像田三,黑亮黑亮的,很神气!……
八
满月后,乐芸芸带着女儿回到锦都。她给女儿取名乐甜甜,盼望女儿能够甜甜蜜蜜地平安成长。甜的谐音是田,也有怀念田三的意思。她用表孃生产队开的证明,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然后急着去找方胖娃。方胖娃告诉她,田三被判了二十年,在安宁铁矿服刑,他与几个朋友去过一次。田三问起她,说对不起她。他们不敢说她生娃娃的事,怕乱了田三的心。“真是二十年!……”乐芸芸凄然叹道。她叫方胖娃帮她租间房子,不要离米市街太远,她要照顾母亲。方胖娃拍着胸口,说没有问题,保证办好。他有个亲戚住在油篓街,恰好有间房子空着,还有床、桌子等。第二天,方胖娃带着两个小兄弟,帮她把行李搬过去,又忙上忙下地打扫清洁、找来锅瓢碗盏。方胖娃说房租由他支付,还死活要留下三百元钱。乐芸芸坚决不要他的钱。她打算安顿下来就找工作。她相信,自己能够养活甜甜。
油篓街与米市街平行,像蜈蚣身上紧挨着的两条细足。乐芸芸带着孩子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附近传开。搬进去的当天晚上,她正在洗尿布,派出所汪户籍找上门来。
看着破旧的四壁、简陋的家具、横七竖八搭着的衣服和尿布,汪户籍同情地沉默着。片刻,他严肃地批评乐芸芸,未婚先育违反政策,要受处分。他叫她每周二晚上去派出所,同管制分子一起学习,好好改造思想。临走,他问她今后怎么办。乐芸芸说要找工作养活自己。“正式工作不好找,统一招工。先找点零活,我帮你问一下。”他叮嘱乐芸芸,有困难到派出所找他。
汪户籍帮乐芸芸找的第一个工作,是帮东大街农村豆花饭店剥花生。剥出的花生米按大、中、小分类,四分钱一斤。乐芸芸剥得手软腰酸,一天只能剥二十来斤。好在,她可以偷偷留下一些碎花生米,既可熬稀饭增加乳汁,甜甜大一点,也可加进米粉里,给她补充营养。没有花生剥,她又帮饭店拔鸭毛。一个大木盆里,丢着一二十只刚杀死的鸭子。滚烫的开水倒下去,必须趁着高温,先用手扯,后用铁夹子夹,将鸭毛处理干净。一只鸭子五分钱,运气好,一天能挣一元多。忙乎一天下来,她白净的双手,被水浸泡成皱痕挤着皱痕,死尸样的惨白。她还替四明旅馆客人洗过衣服,给服装厂挑过纽扣眼,帮糖果厂包过水果糖。凡是能挣钱又可照顾甜甜的手工活,她都抢着干。
开始,街坊邻居对乐芸芸很是鄙夷。有人像躲瘟疫样防着她,唯恐她把伤风败俗的德行传染给自家子女。她走到街上,背后少不了有人指指戳戳、冷言冷语。时间一长,目睹她艰难地抚养女儿,大家渐渐生出同情和怜悯。居委会张主任主动提出,帮她介绍对象。她苦笑一下,拒绝了。田世荣来过几次,一会儿送碗红烧肉,一会儿送来两袋奶粉,有时又是白糖。乐芸芸不要。他讷讷地说:“我帮田三送的……”有些社会上的混混,见她独身一人,总想凑上来占点便宜。她从来不假辞色,厉声骂走。一天晚上,一个混混仗着酒劲来敲门,强要同她耍朋友。她干脆拉开房门,手上提着菜刀,冷冷地盯着对方。邻居们闻声出来,好说歹说,劝走那个混混。这时,方胖娃已经混得小有名气,听说后勃然大怒,叫手下兄弟四处放话:哪个敢动乐芸芸一下,几刀杀来摆起!
一天清晨,耿运莲突然来到乐芸芸住处。
其实,乐芸芸回来第二天,耿运莲就听说了。她放不下乐芸芸,毕竟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但是,强烈的羞辱感和母亲的尊严,阻挠她主动去女儿那里。她盼着乐芸芸自己回来,当着院邻给她认错,她会顺水推舟地接纳她。可是,乐芸芸没有回来,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听说乐芸芸在剥花生、扯鸭毛,干着一般人看不起的杂活,耿运莲又是心疼又是难受。她无法忍耐强烈的思念和爱怜,忍不住来到油篓街。她对自己解释:“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哪个要说,由他们去说。”
乐芸芸坐在竹摇篮前,轻轻晃着甜甜的手指,低声唱着:“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闲话!……”
耿运莲心一酸,眼睛一热——芸芸小时候,她常给她念这首童谣。
她久久地凝视着乐芸芸。她记得很清楚,乐芸芸离家那天,是去年八月二十一日,今天是六月十二日,快一年了。看上去,乐芸芸显得疲惫、憔悴,那双手,干干的满是皱痕……
仿佛知道母亲会来,乐芸芸一点不显诧异。她把母亲扶到床边坐下,问着她的身体状况。
“还好。就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耿运莲伤心地抽泣。她端详着睡在摇篮里的甜甜:脸型、鼻子像乐芸芸,眼睛却像田三,又黑又亮……她抱起甜甜,心疼地唤着,一口口亲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滴在甜甜的小脸上:
“造孽啊!那年,你才两岁多,你爸就被判刑。今天又是这样,甜甜才两个多月!……”
“妈,时代不一样了,我们会好的。”
乐芸芸平静地回答,怜爱地看着甜甜。只是,她那依旧妩媚的眼里,除了淡淡的忧伤,还多出几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