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社区民警马一路与江小流的相识,像是一个偶然,又像是命运。
马一路的照片和电话印在所辖社区的各个小区门口,江小流住的明月花园也有。
江小流拨打马一路的手机说有警情,问马一路能不能上门查看。马一路听到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态度平静,甚至有些漠然,心里难免有点儿起疑。
马一路本来是个很热情的年轻人,当了两年社区民警,见识了太多鸡毛蒜皮、假冒伪劣的所谓警情,为此浪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没成绩就不提了,还屡遭所里老同志们的嘲笑。
“你真上过警校?”所里的侦查员周到经常这么调侃马一路,“我女儿从幼儿园毕业都比你成熟老到。”
马一路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一个超级厉害的刑警,所以当初才选择了警官学院。
可想而知这话有多扎心。
好在马一路很善于自我疗愈,偶尔情绪低落了,一篇朋友圈的鸡汤文都能让他重新振奋。他想自己才27岁,还很年轻,只要想成熟,总会成熟起来。
成熟之路就从日常工作开始。起码得先口头核实一下到底是什么警情,而不该一听说有警情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能不能说一下是什么警情?”他用尽可能成熟的语气问。
“不能。”对方回答得干脆利索。
马一路一愣:“为什么?”
“你是警察,你负责鉴定。”
马一路被噎了一下,想了一下居然觉得挺有道理。
“那你打电话是……”
“我叫江小流,住明月花园9栋604。你要是不来,我就打110了。”
江小流的话听上去像是有点儿威胁的意思,实际上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甚至是漠然。可这种平静和漠然,却透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警惕。
马一路投降了。
“我十分钟后就过去找你。”马一路的语气有点儿像软语相求,“中午忙得还没吃上饭,方便面刚泡好。”
“明月花园9栋604,到了按门铃。”江小流说完挂断了电话。
马一路如他承诺的一样在十分钟内吃完了方便面,然后出发前往明月花园。
半小时后他将为这桶匆忙吃下的方便面感到后悔,因为呕吐的时候会比较不方便,可接电话的时候怎么会预料到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社区民警都会遇到一个江小流。
明月花园的门口,马一路在警方宣传画上龇牙笑。马一路暗自在心里对自己敬礼。没办法,对于自己的警察职业,他始终保持着这种神圣感。
马一路在楼下单元门外按了604室的门铃。他特地把脸对着摄像头,准备自我介绍一下,可江小流没给他这个机会,立刻把单元门打开了。
电梯到了6楼,马一路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604的门开着,一个人从里面闪出来,立刻又把门关上。
之前马一路根据电话里的声音在脑海里简单勾勒了一下江小流的容貌,以为会是个御姐,没想到完全不是。
江小流一米七的个头,很瘦,不知道有没有100斤。穿一身灰色暗格薄棉家居服,皮肤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整张脸上最醒目的,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即使在光线不那么充足的楼道,也会被那双眼睛的光亮灼伤。
此外,她身上有种稚嫩的气质,看上去还不足20岁。
马一路迟疑了一下,“请问你是不是……”
“我是江小流。”简明扼要的风格,和电话里一样。
“流水的流还是……”
“对。”
“我是咱们社区的分管民警马……”
马一路打算按常规做个自我介绍,却被江小流打断了。
“我给你打的电话,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给我打了电话不错,可刚才我一按门铃你就开门了,问都没问一句。”马一路试图解释,“万一按门铃的不是我呢?”
江小流冷淡地说:“门铃上有摄像头,我看见你才开门的。”
马一路讪笑:“咱们又没见过……”
“放心,”江小流面无表情,“你和门神广告上长得一样。”
“门神广告?”
“小区门口的告示栏。”
“哦……”应该指的是社区安全宣传招贴。
马一路犹豫着该不该拿自己的照片开个玩笑,平时对付社区的大妈们很有效果,可以加深印象,缓和气氛。
江小流没给他这个机会,“还有什么问题?”
“看照片也会认错人的。”
“我不会。”江小流的回答轻松而坚决,有种“这就是标准答案”的意思。
马一路被噎住了。
一只苍蝇从他面前嗡嗡地飞过,马一路赶紧挥手驱赶,以此掩饰自己被噎住的尴尬。
江小流的目光紧紧追随那只苍蝇,看了一会儿,又转脸看着马一路,似乎在等他发言。
马一路没明白江小流的意思,愣愣地想,下面该怎么继续和这个怪女孩儿对话。
江小流开口了:“你没看见苍蝇?”
“看见了。”马一路诚实地回答。
“不想说点儿什么?”
马一路想了想,说:“好大一只。”
江小流看马一路很认真的样子,又想了想,“算了,我还是打110吧。”
说完江小流转身拉开自己家的房门,准备进去,这下马一路有点儿急了,伸手拉了江小流一把。
“我就是警察,我都来了还打110? ”马一路真不明白为什么。
江小流回头看着马一路,用不带任何主观羞辱的语气羞辱了马一路:“一点儿警察的气质都没有,我觉得你处理不了这事儿。”
马一路的脸红了。一着急就脸红,也是他被所里老同志们笑话的原因之一。
“就因为一只苍蝇,就下结论说我没有警察气质?”马一路受不了这种羞辱,尤其来自于这样一个看上去还不足20岁的陌生女孩儿,“小妹妹,你也太武断了。”
江小流慢条斯理地说:“第一,我不是你妹妹;第二,我不小,我已经满22岁零30天外加一小时二十八分了;第三,不是一只苍蝇……但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
“重点是……”江小流说了一半,又看了一眼马一路,改了主意,“好吧,你跟我上楼。”
马一路本来还想问为什么要跟江小流上楼,却看见江小流已经转身走向步行楼梯,只得把那句为什么咽了回去,跟着江小流上楼,一面又回头张望江小流家的房门,门虚掩着,没锁。
“你家还有人吗?”马一路好心地提醒,“要不要把门锁上?”
前面的江小流头也不回地说:“问题真多,就是问不到点子上。”
马一路刚恢复常色的脸又红成了猪肝。江小流这句信手拈来的评价,简直像复制了派出所所长彭大勇对马一路的总结。
马一路是彭大勇亲自从警官学院挑到所里来的,起初是为了补充所里的刑侦力量。几年之后,原本信心满满的彭大勇泄气了,对马一路做出如上结论后,马一路的刑侦梦破碎,从此锁定在社区民警的岗位上。
这一走神,马一路差点儿撞到江小流。江小流已经停下脚步,站在704门外的电箱前。
“你看。”江小流语气闲闲地说。
马一路看看电箱,又看着江小流。
“再给点儿提示?”
江小流盯着马一路看了两秒钟。
“别看我,看704的电表。”
马一路面红耳赤,转向电表。又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马一路没顾上去赶,凑近电表看,电表上的红色指针正好转过一圈。马一路盯着电表,暗自盘算江小流到底希望他看到什么,发现红色指针又转过一圈。那只苍蝇(也可能是另外一只)在空中盘旋片刻后,居然大大方方地落在马一路的脸上。马一路伸手把苍蝇赶开的同时,眼睛盯着电表,忽然明白了刚才江小流为什么说那只苍蝇不是重点。
重点是:今天是3月2日。
今年的农历新年比较晚,2月中旬的年,进入3月还没结束。说来也巧,今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除了节令晚,这个冬天还格外冷。1月里接连下了两场大雪,最低零下十度的气温,在宁江这样的长江沿线城市算是少有的寒冬了。为此宁江全城动员扫雪,路边的雪堆看上去简直像在东北。2月气温虽然有所回升,但又遭遇了好几次北下的冷空气,一直到春节长假结束,某些背阴处的积雪还没化完。
马一路穿过明月小区来找江小流时,看见小区里向阳的花园里,两棵早梅已经开放,一棵朱砂梅红里透紫,一棵小绿萼碧中翻粉。而几米外背阴处的一棵蜡梅却也黄灿灿开得正旺。马一路心里还感慨了两句大自然的丰富和包容。可再丰富再包容,在这个还有些冷风嗖嗖的天气,在这样一个高档小区的干净楼洞里,那些飞来飞去的苍蝇,确实显得有些奇怪。
“这个天怎么会有苍蝇?”马一路刚提出问题,看着电表上一圈又一圈从他眼前掠过的红色指针,忽然灵机一动,“电表跑这么快,家里开空调了吧?”
“704从来不用空调。”江小流难得这次没怼马一路,“不光空调,连冰箱都不用。从搬进来到上个月,每个月电表不会超过20度,也就是说每天平均不到一度。可从我昨天上楼看过电表到现在为止,电表已经跑了21.375度了。”
江小流看一眼电表的读数,又补充道:“现在是21.376度。”
马一路站在那儿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努力消化江小流所说的内容。
“所以你给我打电话,”马一路试探地问,“是想投诉704的电表坏了?”
江小流盯着马一路看,马一路又一次产生被高强度探照灯灼烧的感觉。他想江小流一定是对他的问题不太满意,虽然从江小流的表情中,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一只苍蝇又试图在马一路头顶降落,马一路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你怀疑苍蝇是从704飞出来的!你想投诉704影响楼洞环境卫生……不对,你认为704家有问题!”
“什么问题?”
“能不能听听你的想法?”
江小流看了马一路一眼,没说话,转身往楼下走。
“你去哪儿?”马一路不得不问。
“等我一下。”
这也算是回答?
马一路悻悻地看着江小流下楼去了。从见到江小流开始,马一路就不由自主地陷入这种被动的境地,让他来他就来,让他上楼就上楼,让他等着就等着。在两人的每一次对答中,马一路的智力显而易见地处于弱势地位。作为一名警察,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一路下了决心,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件中,他都要尽量表现得成熟、冷静、淡定——最好能比江小流更淡定。刚想到江小流的淡定,江小流已经沿着步行楼梯上来,回到马一路面前,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谁的钥匙?”
江小流没回答,直接把钥匙插进了704家的门锁。
“你怎么有704的钥匙?”马一路有点儿发懵,“这合适吗?”
钥匙咔嗒、咔嗒地转了两圈,锁开了。
“2014年6月704家搬进来的。6月17日他们把备用钥匙交给我保管。我从来没用过,所以才打电话请你来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
“704的老太太有三个儿子,老大在美国,老二在澳大利亚,老三在北京,只有老太太和一个住家保姆住这儿。老太太坐轮椅,平时不出门,但每周三和每周五上午必定出去一趟。周三早上八点出门,去医院开药,她有糖尿病和高血压,药一天都不能停。周五早上七点一刻出门,去旁边巷子里一家汤包店吃汤包,这么多年风雨无阻,唯一的例外就是过年汤包店不开门。这周三和周五她都没出门,而且从周二晚上开始,我在家就没听见过轮椅的响动。我上来敲过两次门,也没人回应。”
江小流一口气说完,马一路终于有点儿明白江小流的思路了。
“所以你怀疑老太太……病倒了?”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是说……咱们直接进去?”
“主人给我的钥匙,你又是社区民警,不直接进去难道要砸门翻窗户?”
“说得也对。”
“到底进不进?”
马一路迟疑了一下,“我今天没带执法记录仪……”
“没关系,”江小流说,“我就是记录仪。”
几天后马一路才真正明白江小流这话里的意思。
的确,马一路和江小流的相识,看上去是一种偶然,其实……是命运。
2
彭大勇走进房间,普克还是和从前一样正在画画。
画的也仍然是达利的那幅《记忆的永恒》,俗称的“大软表”。也和从前很多次一样,画面刚完成了上方的天空、海洋以及远处的悬崖,中景处悬挂变形软表的树枝刚起了个头。
彭大勇一般都是周末来看普克,今天才周五。但接下来的两天他要在所里值班,所以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过来一趟。
之前彭大勇偶尔来晚的时候,不仅能看到树枝上悬挂的软表,还能有幸看见画面正中那个躺着的怪物。最晚的一次,普克已经开始画怪物脸部那排长而细密的睫毛了。
然后一切周而复始。
只要夜晚到来,普克上床睡觉,这一天的记忆又将在睡梦中清零。第二天醒来,普克会忘记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乐观地看,普克的每一天都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新鲜。
但在彭大勇眼里,就没有那么清新了。对他而言,这绝对是个悲剧。
而且悲剧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那年普克刚满30,现在他已经42岁了。42岁是普克目前的生理年龄,但心理上,普克仍停留在12年前的30岁。准确地说,停留在普克三十岁那年的夏天,一个星期六的傍晚。
那个傍晚彭大勇和普克加班审完一个嫌疑人,彭大勇请单身的普克去家里吃便饭,被普克谢绝了。普克说有一个朋友要出国,他答应了要去朋友家参加饯行派对。
正是在那个派对上,普克认识了米朵。那时候米朵刚从医院辞职,而普克改行当上刑警不久,他们都对对方感到好奇。后来他们恋爱,再后来他们结了婚。他们之前各自经历了很多,认识之后又一起经历了很多。
但他们并没有像童话里的那句结束语一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普克独自坐在窗前,背对着彭大勇画画。每次彭大勇看见这一幕,都免不了幻想普克转回头时,停滞的时间会重新开始流动,普克的记忆会重回他的脑海。
彭大勇故意清清嗓子,发出点儿声音。这是他坚持多年的测试,既可以测试普克的记忆是否继续倒退,也可以测试事情是否向好的方面发展。
普克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没停下手中的画笔,只对彭大勇笑了笑“,大勇来了。稍等一下,我把这笔画完。”
测试的第一个结果:普克还认识彭大勇,至少说明他的记忆没有继续倒退。
彭大勇走到普克身后,看普克画画,继续他的测试。
“你不好好上班,躲这儿画什么破画?”
普克耐心地解释:“不是破画,这是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超现实代表作《记忆的永恒》,再说我也不用上班。”
“为什么不用上班?”彭大勇故意诱导普克,“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
“不对,今天星期五,正好是元宵节。”
“你肯定记错了,再好好想想。”
普克终于放下他手中的笔,站起来,转身面对彭大勇。
“其实本来我觉得今天是星期六,天很热,昨天咱们说好今天要加班审嫌疑人,晚上我还要参加一个朋友的派对。可一早起来,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叫作精神康复中心的地方,窗外的树叶还没发芽。有个自称医生的人跟我说我病了,而且病了很多年,现在只能留在这里接受康复治疗。我当然不信,和他争辩,他摆出很多证据说服了我。所以我知道虽然我曾经是个刑警,但现在并不是我所认为的2006年,而是2018年。我不用去局里上班,今晚也不用去参加朋友的派对。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听从医生的安排,服从管理,接受治疗。”
彭大勇听普克心平气和地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说:“纠正一下,你现在还是个刑警,只是暂时不用上班。”
普克笑了,“这话你是不是每次来都得重说一遍?”
彭大勇也笑了,“差不多吧。”
“我一点都不记得。”
“所以还得继续……休养。”
“你现在还干刑警吗?”
“转岗了。本人现在是光明路派出所所长,比你记忆中出息了,手下管着二十几个民警、好几十个协警。”
“可你说过你这辈子就喜欢当刑警。”
“我靠!”彭大勇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小子扔下我跑这儿疗养来了!”
说完彭大勇就后悔了,不过只后悔了一秒钟。他知道,即使这句话里藏着不负责任的抱怨,明天普克也会忘记。
普克正要说话,彭大勇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来电,上面是马一路的名字。
彭大勇对普克解释:“马一路的电话,我接一下。”
“听你的语气,我认识?”
“所里一个小年轻,我跟你提过几次,做梦都想干刑侦,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人是好人,我给弄去当片警了,应付婆婆妈妈正合适!”
说着,彭大勇接通了马一路的电话:“喂,马一路……”
电话里传来马一路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
“彭、彭、彭、彭、彭……”除了一连串的“彭”,一个别的字都没有。
彭大勇一下子来火了,“彭你个头!你小子平时不结巴呀!还他妈哭哭啼啼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彭大勇拿着手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普克侧耳倾听,“听上去吐了,可能有情况。”
普克的提醒让彭大勇清醒了。他克制自己,尽量使语气缓和。
“小马,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电话里又是一阵呕吐声,此起彼伏,激烈程度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普克凑近彭大勇,仔细辨识手机里的声音。
“两个人,还有一个女性,比较年轻,也在呕吐。”
彭大勇拿着手机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声问:“马一路,你在哪儿?和谁在一起?要不要叫救护车?”
马一路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彭所,太、太可怕了……”
一句话没说完,马一路又哇哇地吐起来。彭大勇听到马一路哭,一方面知道马一路的安全没问题,另一方面又对他的软弱感到恼火。
“马一路,你给我听着,不管碰到啥事儿,你是个警察,你都给我保持冷静,就你这怂样,你还想……”
手机里的嘈杂声打断了彭大勇,接着一个年轻的女声接替了马一路的哭声。她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像被捂住了鼻子,听起来有点儿齉齉的。
“马警官是我叫来的。我叫江小流,住在明月花园9栋604。现在我和马警官在9栋704我的楼上邻居家,704的老太太死了。马警官有点儿控制不住,现在我应该打110还是等你们派别人来处理?”
彭大勇看一眼身边的普克,把手机切换成外放模式。
“除了你和马警官,现场还有别人吗?”
“还有老太太的尸体。”
“你们没动尸体吧?”
“想动也动不了。”
“现场任何东西都别碰!”
“除了大门和主卧的门把手,什么都没碰。”
彭大勇想想还有些不放心,“再确认一下,老太太确实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马一路在哪儿?”
“我让他到楼道去吐了。”江小流听上去很老练,“我看过CSI,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护犯罪现场。”
彭大勇看看普克。
普克低声问:“我能不能问一句?”
彭大勇赶紧把手机送到普克嘴边,“尽管问。”
普克对着手机提问:“一个老太太死在自己家里,你为什么会认为那里是犯罪现场?”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彭大勇和普克都以为接下来对方会有某种情绪的爆发。
但是并没有。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头割下来,然后再把胳膊塞进绞肉机里绞碎。反过来的可能性也不大。”江小流在电话那头心平气和地说,“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3
其实事情本来可以处理得更漂亮些。事后马一路无数次这样想。
对于一个从小梦想成为神探,一心想当刑警的社区民警来说,遇到江小流,遇到明月花园9栋704室这样的惨案,难道不是一个天赐的契机?
2018年3月2日下午两点十分左右,马一路打开明月花园9栋704的房门时,曾感受到这个天赐良机的存在。那是一种对刑事案件的强烈预感。虽然后来所里的侦查员周到嘲笑说,马一路所谓的预感,只是他的鼻子履行了正常的身体职能,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经过一家正在营业的餐馆,闻到了宫保鸡丁的香味,因此断定厨房里正在炒菜。这绝非天赋,只是一种普通人的基本常识。
不过说到底,周到对于辖区内这起从天而降的凶杀案没让他这个老刑侦逮着,却落到马一路头上,还是毫不掩饰他的羡慕、嫉妒、恨。
“这小子真是交了狗屎运!”周到在各种场合不止一次这样说。
“别忘了,他可踩了一脚的蛆!”有人提醒说。
“不就是蛆嘛!”周到愤愤地说,“我他妈还踩过更恶心的玩意儿呢。”
每次听周到发表这种言论,马一路都只是笑笑,然后转身走开,一句反驳都没有。
大家都夸马一路虽然年轻,但心胸广阔,不和老同志较真儿。只有马一路自己知道,那天离开704之后,那些白色半透明的软体蠕虫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噩梦,哪怕念头闪过,也能害他立刻产生呕吐的冲动。
还有那种气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呢?
不管有多不情愿,马一路的记忆总是不断重返那一天。
马一路一打开704的房门,立刻就闻到了那种气味。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有点儿腥,有点儿臭,却又有一丝丝甜。马一路走进门,站在玄关处使劲儿闻了两下。
“这什么味儿?”他回头看看还在门口没进来的江小流,又使劲儿闻了闻,“你闻到没?”
江小流探头往里张望了一眼,皱了皱眉。
“当然。”
“你觉得是什么味儿?”马一路又深吸一口气,隐隐有点儿恶心。
江小流伸手捂住鼻子,“像初中化学实验课上甲烷的味道……还有高中化学实验课上硫化氢的味道。”
马一路又深吸一口气,咂咂嘴,“我觉得是臭鸡蛋味儿,臭脚丫味儿,还有点儿咸鱼味儿。”
江小流看了一眼马一路,“刚吃过方便面的人,这样联想真的好吗?”
不说还好,马一路忽然觉得方便面的味道直往上涌。
“想起来了,也有氨气的味道。”江小流仍然捂着鼻子,补充道。
马一路想吐,但他忍住了,回头看看门口的江小流。
“你不进来?”
江小流犹豫了一下,走进来,四下张望了一下。三室两厅的户型和她家一样,门口一眼可及处就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南北通透的结构,两头各有一个阳台,阳台门都关着,能看见朝南阳台上晒着的衣物,松松垮垮的内裤显示那应该是老太太的。
开放式的厨房地上放着一个塑料袋,像是有人刚买菜回来,随手放在那里。
江小流说:“青菜叶全黄了。”
马一路提高声音,大声问:“有人吗?我是咱社区的民警,没人说话我可进来了!”
没有任何回应。
江小流捂着鼻子,熟门熟路地往客厅、餐厅中间的一个过道里走。
马一路说:“你不是说你第一次来704吗?挺熟啊!”
江小流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家住楼下,户型结构是一样的。”
马一路恍然大悟,跟着江小流往里走。过道三米多长,说明房子面积不小。过道尽头有三扇门,朝南的一扇门关着,另两扇门开着,正对过道的是卫生间,朝北是一间卧室,床上的被子看上去很旧,但叠得整整齐齐。
江小流停下,分别指着三扇门对马一路说:“主卧、客卫、次卧。老太太平时住在主卧,里面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
马一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不定老太太让保姆住主卧呢。”
说完马一路就后悔了,但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马一路只好自己找补。
“一定是这怪味儿熏的,平时我智商没这么不在线。”马一路还是有些不甘心,“不过从理论上说,我说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对吧?”
出乎马一路意料,江小流并没有嘲笑马一路的意思。
“对。但我在楼下一直到星期二晚上之前都能听见轮椅的声音,老太太肯定住在主卧。”江小流挥手赶开想在她头上降落的苍蝇,“苍蝇更多了。”
直到江小流说出这句话,马一路的警察意识才真正觉醒。
不合节令的苍蝇,古怪的气味,飞转的电表……还有江小流提供的各种违反日常规律的细节。
马一路的心跳猛地加快了。警官学院里学过的那些知识忽然闪现脑海,硫化氢、氨气、甲烷,如果这些标志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作为一名警察,首先想到的根本不该是什么咸鱼、臭鸡蛋或者臭脚丫,而应该是……
“尸臭!”马一路不小心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嚷了出来。
嚷完,马一路就担心自己吓到江小流了,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江小流与主卧的门之间,做好了保护和安慰江小流的准备。
但他立刻发现自己多虑了。江小流站在原地,收回赶苍蝇的手,更紧地捂住鼻子。
“这就是尸体的气味?”江小流说,“快开门看看。”
马一路瞪着江小流,“你……你不怕?”
“看了才知道怕不怕。”
马一路还想说话,江小流催他。
“你不开门我可开了。”
马一路只得下定决心,伸手握住门把手,正想着不知道卧室门有没有上锁,就听见江小流在身后心平气和地提醒。
“怀疑是尸臭了,不该戴手套吗?当心破坏指纹。”
马一路头脑嗡的一下,知道江小流点到了他又一个要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顾不上解释,或者为自己开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卧室门刚推开一条缝儿,一股更强烈的臭气从里面冲了出来。
伴随着臭气的还有更多的苍蝇,多到当它们疯狂乱飞时,每一只苍蝇翅膀振动发出的声音发出共鸣,仿佛房间里有一架低频马达在工作。
从门口看去,卧室里仍然没人,床上的被子没叠,胡乱摊着,褥子上铺着成人尿垫。靠门右手处有一扇门关着,应该是另一个卫生间。门的上半部是不透明的磨砂玻璃,看上去玻璃像是金黄色,有一种奇特的亮度。
这一次,马一路和江小流几乎同时发现了问题所在。
“卫生间怎么这么亮?”马一路问。
“卫生间开着浴霸,怪不得电表转那么快。”
“难道……老太太洗澡的时候出事了?”
“老太太有保姆。”
马一路感觉脖子后面似乎有一根筋被人拎起来,全身的汗毛都直了。他把目光从江小流脸上挪回卫生间,喉咙里像卡了根鸡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你往后站站。”
“你别管我,你……”
马一路第一次打断了江小流,甚至有些粗暴:“你是警察我是警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江小流看了一眼马一路,没吭声,往后退了一步。
马一路伸手去拉卫生间的门。江小流在后面正要提醒他,马一路自己反应过来,手在碰到门把手之前停住,想了想,解开警服的扣子,脱下,递给江小流。
江小流接过警服拿在手里。警服下面是件羊绒衫,几个月前马一路过生日时妈妈送的。马一路舍不得弄脏,把羊绒衫的袖子卷上去,贴身是件旧衬衫,马一路把衬衫袖子扯出来裹住手,然后拉开卫生间的门。
你见过海边的台风吗?
马一路见过。
海面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远远地从天际翻起一道白色的花边,一边翻一边向眼前推进。有的半路上就消失了,有的看上去消失了,其实只是低头吸一口气,再往前时,花边像是膨胀了,但仍是花边。
然后你大意了。一低头,走了个神,再抬头时,发现一堵海水建成的高墙已经悄没声息地立在眼前。
不,不是高墙,是一头怪兽,张着没有牙齿的大嘴,等着将你吞噬。你想躲,想逃,想反抗……但是没用。那股力量太强大了,铺天盖地,你在瞬间就被它吞没了。
卫生间的门拉开时,马一路就有这种感觉。
只不过吞噬他的不是海浪,而是已经预料到的尸臭。
马一路没想到,预料到了尸臭,却没料到尸臭的等级。
直到那一刻马一路才知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真的是有力量的。这力量在一秒钟之内就能把一个身高一米八二、年轻力壮的警察打倒。
所谓打倒,并不是一个比喻。
马一路被卫生间里冲出的那股尸臭迎面撞击,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准确地说,他的屁股并没有直接接触地面。在马一路的屁股和复合木地板之间,像火山爆发流淌出的岩浆一样,涌出厚厚一层蛆虫。
屁股还好说,毕竟隔着裤子。
当马一路跌坐在地时,出于人类的本能,双手伸出去支撑地面,用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用来拉门的右手上裹着衬衫,而左手,就那样毫无遮拦、坦诚真实地按在那层翻滚蠕动的活蛆之中。丰富的体液受到重压,冲破薄膜般的表皮,如同新鲜的葡萄被捏碎时形成的爆浆一样,汁水溅出,伴随轻微但清脆的声响。
马一路在眩晕中低头看了一眼,耳边听到一声惨叫。
隔了一会儿,马一路才反应过来,发出惨叫的并不是江小流,而是他自己。
接着马一路就看到了半小时前他吃下的那桶方便面,呈喷射状从他嘴里喷出来,喷落到他的腿上,眼前的地上。方便面还没来得及消化,混合着胃液,以深黄的颜色和卷曲的形态与满地白色短粗半透明的蛆虫混杂在一起。
然后,坐在地上的马一路看见了和他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老太太”。
一颗孤零零的头,放在洗手池前的轮椅上,同样被无数蛆虫包围,根本看不清模样。马一路之所以认为“她”是“老太太”,完全是下意识地引用了之前江小流提供的线索,以及那颗头的头顶上方没被蛆虫覆盖的花白色烫发的提示。
透过轮椅的空隙,马一路还能看到浴缸边沿卡着一个绞肉机,一条粗壮的、蠕动的“绳索”从绞肉机的入口伸出,一直伸进浴缸。因为重力的作用,“绳索”上不断有蛆虫滚落,露出部分色彩斑斓的皮肤。于是马一路在被电击般的震惊中,还能想明白,那是一条人的胳膊。
接下来的事情,老实说,马一路已经记不清了。
马一路只记得自己给所长彭大勇打了电话,记得自己扶着楼梯吐了很久,吐得看见自己胆汁的颜色,记得自己哭了。这让马一路感到羞耻,但没办法,他真的哭了,虽然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哭。
对了,马一路还记得一个细节,不仅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江小流也吐了,光靠捂鼻子完全不足以阻挡那种气味,任何人从生理上都无法抵御那种袭击。但在生理反应之外,马一路从头到尾没见江小流有过任何情绪的起伏,包括代替马一路与彭大勇通电话时,江小流用的也是之前给马一路打电话说有警情时一样的平静语气。
江小流催马一路打开卫生间的门时,马一路曾问她怕不怕。
“看了才知道怕不怕。”当时江小流这样回答。
在整个事件中,马一路唯一有把握的只有一件事:江小流从没流露过一丝恐惧。
是的,哪怕是一丝丝恐惧,都没出现。
4
“这怎么可能?”彭大勇不相信马一路对江小流的描述,“你都吓成那惨样了,她一个小姑娘能不害怕?”
“彭所,随便您怎么笑话我,我认了,这次我的表现确实有些 ……”
“没笑话,没笑话。 也正常,毕竟你……不是干刑侦的嘛。”
“后来周到他们去现场,也都吐了,他们可是老刑侦了。”马一路还是拐着弯地想给自己找回一点儿面子。
彭大勇对马一路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不予纠缠。毕竟是分尸案,只要死人就是大案,分尸就更别提了。彭大勇更关心接下来案件的侦破。
“回正题。反正我是不信那个江……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江小流。不过您见了她别叫她小姑娘,我觉得她好像不太喜欢别人这么叫。她看上去挺小的,但她二十二岁了,我看过她的身份证。”
“你说江小流看到那个现场一点儿都不害怕,这不符合常识。”
“我也这么觉得,但事实就是如此。”
“装的吧?”
“我也这么想过,可应该不是,不可能装得那么像,我可是研究过好几年微表情的。再说如果她其实害怕,为什么要装成不怕?”
马一路说他“研究过好几年微表情”的时候,彭大勇没忍住笑出来了,随即假装清嗓子,扭脸咳了两声,转回头时已恢复了严肃。
马一路盯着彭大勇,“您刚才的微表情就说明,您心里根本瞧不上我,但想想又觉得不该这么打击年轻人……对不对?”
彭大勇这次倒吃了一惊,饶有兴趣地看着马一路。
“您现在的微表情是说,这小子,难得这句话没错。”
“哟嗬,你倒研究分析起我来了?”彭大勇其实是有一丝小尴尬,继而转换谈话方向,“少扯这些有的没的,回正题。再把那天的经过跟我详细说说,最好一个字都别漏。”
“能说的我全都说了,没说的就是我真没记住……不怕您笑话,我都觉得是我的潜意识暗示我赶紧把那些细节忘掉,实在是太吓人、太恶心了!”马一路说这话时,脸色又难看了,他赶紧把下面的话说完,“我为什么再三和您强调江小流一点儿都不害怕,是想让您对她有个客观印象,免得向她了解情况的时候,觉得她太古怪。”
“除了胆儿大,还有什么古怪?”
“我觉得她其实不是胆儿大……”
“不是你说她一点儿都不害怕,那还不叫胆儿大?”
“不一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不一样。这么说吧,我觉得江小流好像……好像……”马一路认真琢磨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他认为准确的说法,“好像没有感情一样。”
“你这是办案呢还是谈恋爱呢?”彭大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都谈上感情了?”
马一路的脸一下子又涨红了。幸亏周到不在,不然又要嘲笑连幼儿园毕业生都比他成熟了。
马一路红着脸解释给彭大勇听。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正常人会害怕,会生气,会高兴,会兴奋,会瞧不起人——我可没说您,我就是泛指。反正就是喜怒哀乐吧,只要是个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情绪就会有表情,就算这人城府深,克制力强,能管得住表情,还有微表情呢……总之所有这些,江小流都没有。”
“你不就是这事儿才认识她的嘛,才两天就摸透她了?”
“我可没摸……透啊。但这个现象太反常了,而且我和她认识的过程也太……极端了。您是老刑侦,您肯定知道在极端事件中更容易了解一个人的真实性格……”
马一路正说到这里,周到走进彭大勇的办公室。
“彭所,那小姑娘来了。”周到说,“是到你这儿还是就在会客室?”
那天彭大勇接到马一路的电话,匆匆离开精神康复中心赶到明月花园,与路上安排警力同时赶往现场的周到一起勘查过704的现场后,立刻就给市局刑侦支队打了电话。虽然派出所自己也有侦办刑事案件的职责,但这种确凿无疑的杀人分尸案,必须上报市局,市局刑侦支队也会即刻接手案件,成立专案组,视案情严重程度决定专案组规模。
作为案发辖区的光明路派出所,只能配合市局专案组的侦破工作。如果专案组需要,也会抽调所里的侦查员进组工作。这次周到就作为配合力量,负责案件的外围调查。
对于这样的安排,周到的心情有些复杂。因为所长彭大勇曾想让他培养一下马一路干刑侦,周到坚决不要,理由众所周知。但这个案子就是马一路亲自发现的,摆明了周到不能再拒绝马一路的介入。
“没事儿别乱动,我让你动你再动。”周到无可奈何地对马一路下令,“有情况及时向我报告,听我安排。”
然后马一路就被周到扔到一边,不闻不问了。要是所里有人好奇提起这案子,还表达了对马一路的关切,周到就会抛出那句话。
“不就是蛆嘛!”周到愤愤地说,“我他妈还踩过更恶心的玩意儿呢。”
马一路不会纠正周到,他可不仅是踩了一脚蛆,而是坐在了厚厚一层蛆上,并用没有任何防护的左手与那些蠕动的活蛆来了一次最亲密的接触。
不知案发后这几天周到忙活了些什么,马一路问他,他就让马一路“没事儿别动,我让你动你再动”。马一路只好来找彭大勇,倒不是想告状,主要是想给自己扳回一局。那天他的表情确实太怂了,不亲自把这案子破了,在江小流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
正好彭大勇也打算亲自和那位报案人聊聊,于是先和马一路交流一下当天的情况。马一路没说出什么新鲜内容,除了关于江小流性格的部分。
现在江小流来了,彭大勇准备结束与马一路的谈话,和周到一起与江小流好好谈谈。
彭大勇站起来说:“会客室吧,准备点儿茶水点心,给小姑娘压压惊。”
刚说完,彭大勇看了一眼在旁边呆坐着的马一路,“忘了,刚听马一路介绍,小姑娘脾气有些古怪,不喜欢别人叫她小姑娘。”
说完彭大勇就要和周到往外走,马一路急忙起身跟上。周到回头瞥了马一路一眼。
“让你动了吗?”
马一路眼巴巴地看着彭大勇,彭大勇略想了想。
“小马一起吧,”彭大勇说,“毕竟是人家接的案子。”
马一路心里想,这不和周到的那句“那小子真是交了狗屎运”一个性质嘛,甚至比那句更扎心。可现在马一路顾不上自尊,或者说因为这句话而丧失的自尊,远比不上那天在江小流面前丢失的自尊那么多、那么重。
除此之外,马一路还有另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让彭大勇和周到他们亲自见证一下,看看江小流究竟是不是他描述的那么特别。他相信只要他们和江小流面对面一次,就会明白之前他的感受。
“江小流一定会令他们受到震动。”马一路在心里说。
事实证明,“震动”这个词的级别实在太低。
5
没有寒暄,谈话就开始了。
不是彭大勇不想寒暄,对警察来说,很大一部分工作是通过寒暄完成的。
可彭大勇的寒暄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江小流的一句话结束了。
“保姆抓到了吗?”
彭大勇一愣,看了一眼周到。周到摇头。一旁的马一路因为一直没得到周到让他动的指令,对于专案组的调查进展并不了解。
“为什么要抓保姆?”马一路忍不住问,“是保姆杀了老太太?”
周到立刻对马一路流露出不屑的语气:“说你幼稚你还不信,这问题是警察该问的吗?”
江小流转脸看着周到,“为什么马警官不能问这个问题?”
“小姑娘,你不懂……”
周到一说出“小姑娘”,彭大勇和马一路对视了一下,马一路的微表情在说:“瞧着吧。”
果然。
江小流对周到说:“第一,我不是小姑娘;第二,你根本不了解我;第三,之前找我谈过话的警察就怀疑是保姆杀的人,你也认为他们幼稚?”
周到被江小流噎了一下,停了停,笑着说:“你说之前找你的警察告诉你,他们怀疑保姆是凶手?”
“我的原话是:之前找我了解情况的警察就怀疑是保姆杀的人。”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
马一路小声说:“还是有点儿区别。”
周到瞪了马一路一眼,马一路不敢吭声了。江小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我原话的意思是,警察锁定了保姆是嫌疑人,但他们并没有告诉我。”
“那你怎么知道的?”周到追问。
江小流忽然站起身,走到三个人对面,表情痛苦地皱眉,俯下身子干咳,做呕吐状。
彭大勇、周到和马一路都一愣。
江小流随即又换了位置,从另一个位置走到刚才的地点,昂首挺胸,表情得意。
“鼻炎也有鼻炎的好处啊。”江小流显然在模仿什么人说话,声音还是她的声音,但语气腔调完全是另一个人,还带着山东口音,“下次出差,奶奶的还嫌不嫌我打呼噜了?”
周到脱口说:“老胡?”
江小流没回答,又回到刚才呕吐状的位置,勉强直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
“我靠得嘞,里面的蛆……得有好几十亿吧?”这次江小流模仿了另一个人,“比老子的精子还多。”
彭大勇没忍住笑了出来,“妈的,一听就知道这是谁了!”
马一路有点儿茫然,“这谁呀?”
彭大勇没理马一路,用胳膊肘碰碰周到,“这次小黄也进专案组了?”
周到点点头,没吭声,盯着江小流看。江小流继续模仿两个警察的对话。
“这都能联想到精子,你不姓黄真没人敢姓黄了!”
“我让你姓行不行?只要你把那些蛆全包圆,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绝不拖泥带水!”
“我让你现在就把保姆抓回来,你敢吹这个牛?”
“保姆跑不了的。等技侦图侦的兄弟一上阵,她一个保姆能跑多远?”
“真给咱刑侦长志气!整天指望技侦图侦,你就干等着给保姆上铐是不是?嫌疑人都锁定了,咱就不能抢先他们一步把人抓回来?”
江小流就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一人分饰两角。形象和声音还是她自己,但神情和语气都变成了她塑造的对象。虽然至此她对自己的行为没一句解释,马一路他们还是完全明白了她在干什么。
周到实在忍不住了,从座位上跳起来。“一个老胡一个小黄,真他妈神似!”
江小流瞬间恢复了她平时的冷淡,“别打断我行吗?还没完。”
彭大勇忙说:“您继续,您继续!”
江小流又回到“老胡”和“小黄”的状态。
“怎么抢先?”“小黄”抱怨,“这保姆的信息等于零,身份证件啥资料都没有。”
“不是有小区监控吗?”“老胡”撇嘴,“知道长啥样了,还能找不着人?”
“才说我指望技侦图侦,您不也离不开……”“小黄”说到一半,忽然仰头惊叫,“哟,这不是604的小姑娘嘛,你怎么在这儿躲着?”
江小流回到了自己的状态,像是站在一个高处,低头冷淡地回应两个警察。
“第一,我不是小姑娘;第二,我没躲,我在等你们把蛆清理干净,免得跑到我家;第三,警察聊案情也不看看周围有人没人,太不谨慎了。”
江小流结束了她的“演出”。面前的三个警察都呆了。
马一路呆了一会儿,转脸冲着彭大勇咧嘴笑,“彭所,怎么样?”
彭大勇回过神来,“什么怎么样?”
“江小流没说错呀,”马一路像拿了勋章一样骄傲,“就是专案组锁定保姆是嫌疑人嘛。”
周到也回过神来,却是满脸的不服气。
“马一路,说你幼稚你还不承认,看了个小剧场的表演就当真了!”周到又转脸看着江小流,挤出一个笑容,“你叫什么来着?江、江……”
马一路忍不住提醒他:“江小流。”
“哦,对了,江小流。这名字有点儿怪……哪个流?”
“流氓的流。”江小流抢在马一路之前回答周到,“十秒钟前马一路刚告诉你们我的名字,要么你根本不注重细节,要么你的记忆力不到十秒钟。”
周到有些尴尬,决定改用赞美来掩饰这尴尬。
“你是演员吧?演得真不错,有前途!一看演的就是专案组的老胡和小黄,完全抓住了这俩人的神韵……台词也编得像模像样。”
这意思很明白了,周到认可江小流的模仿能力,但不认可她传达的内容。
马一路在一旁有些急了,一急,脸又涨红了,想为江小流辩解,又不知怎么开口。
江小流扫了马一路一眼,没说话,伸手从兜里拿出手机,解锁,划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屏幕转向三个警察。屏幕上出现一个视频文件,江小流点击播放。
接下来的几分钟,会议室里像是重放了江小流刚才的表演内容,唯一的区别是声音不同。视频里是真实的老胡和小黄,说着刚才江小流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停顿都不差。只是大部分时间里,画面里都没出现老胡和小黄的脸,最后小黄发现楼上的江小流时,两人的脸才正式惊讶出镜。
江小流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我编的台词。这算不算证据?”
马一路情不自禁地嚷:“欧耶!绝对算!”
彭大勇和周到同时转头看了马一路一眼,只是两人的微表情不太一样。
彭大勇转回头,用尽可能亲切的眼神看着江小流。
“这确实可以算证据,不过这视频……是你拍的?”
“看最后一分钟,我的声音来源和拍摄角度就知道是我拍的。”
“那你拍这个,有什么……用途?”
“可不能传到网上,保姆还没抓着呢,别给凶手通风报信!”周到忙插话道。
江小流瞥一眼周到,“保姆真是凶手?”
周到一愣,彭大勇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周到的脸居然也有一点儿红了,清清嗓子说:“这个……这个说法不太谨慎,最多是嫌疑人吧。”
江小流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懂。”
周到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马一路心里有种三伏天喝了满满一罐冰啤的暗爽。
江小流接着说:“我为什么要传到网上?我是拍给马警官看的。”
马一路腾地坐直了,“给我看?”
“让你看看,别的警察也被那些蛆恶心坏了,你用不着太难为情。”
马一路傻乎乎地看着江小流,不知道说什么好。
彭大勇和周到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他俩眉来眼去交换微表情时,江小流又扔出一颗炸弹。
“你们是不是要抓保姆?”江小流语气闲闲地说,“我可以帮个小忙。”
马一路热切地问:“怎么帮?”
周到不敢再当着江小流的面批评马一路幼稚了,他再糙也能看出江小流对马一路的维护。但周到显然不敢相信江小流的话,眼前这个瘦瘦的、苍白的、只有眼眸黑亮得如同炭晶的年轻女孩儿,浑身上下一股浓浓的冷淡风……
这怎么可能?
彭大勇替周到说出了心里话,只是采用了比较科学的方式。
“那太好了!”彭大勇说,“我们求之不得。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电话号码。”
江小流随即报出了一个有四位区号的固定电话号码。马一路想立刻记下来,却一时找不到纸笔,又怕忘了,嘴里念念有词。
江小流对马一路说:“你不用记,在我脑子里,你要随时可以提。”
彭大勇还是对马一路说:“把号码记下来。”然后又转向江小流,用更亲切的语气问,“这个号码能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
“2016年7月6日是个星期三,下午三点一刻左右,我在楼下碰到704新来的保姆,她不会按门铃,是我帮她开的门。我们一起坐电梯上楼,我到六楼就下了。下午五点半,保姆来我家敲门,说704老太太已经留下她了。保姆说她是个文盲,也没有手机,想借我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按她报的号码帮她拨了电话,她是用方言讲的电话,我听不懂,但一会儿可以复述给你们听,你们自己翻译。打完电话她说接电话的是她儿子,还向我道谢,然后她走了。刚才我告诉你们的就是那个号码,时间比较久,我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已经被顶掉了,你们是警察,可以去查一下,通话时间是2016年7月6日17点32分到35分之间,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江小流一口气说完。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我没说清楚吗?”江小流问。
“你说你手机通话记录已经没了,可你还能把通话时间精确到分钟?”彭大勇努力让自己保持沉着。
“其实我还可以精确到秒,但我觉得没必要,反正你们可以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记得这么清楚?当时这件事情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当时没意义,现在有了。”
“当时没意义,你还专门记下了?”
“用不着专门记。”
“那怎么能记住?”
“我就是能记住。”
“一个和你没啥关系的电话号码你都能记这么清楚,那你……岂不是得记很多东西?”
“只要我看到、听到、闻到……这么说吧,我经历过的一切,我都能记住。”江小流看了斜对面的马一路一眼,“我差不多就算个记录仪。”
马一路目瞪口呆。他想起那天江小流催他进704时,他犹豫地说自己没带执法记录仪。
“没关系,”当时江小流这样说,“我就是记录仪。”
原来江小流既不是在吹牛,也不是开玩笑。
马一路忽然想到,他预料到江小流会带给彭所他们一个“震动”,现在,从彭大勇和周到的表情来看,这哪里是震动?
分明就是一场大地震。
6
玩过切西瓜游戏吧?
各种水果在屏幕中纷纷落下,唰唰切下去,最爽的就是切到西瓜时,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明月花园9栋704的杀人分尸案,如同切西瓜一样,轻松地结案了。
案情其实很简单。
704就是第一犯罪现场。老太太为人太苛刻,换过数任保姆,家里三个儿子都失去了耐心。最后这任保姆从老家出来到宁江打工不久,在一家家政中介找活干。这家中介之前给老太太家找过几次保姆都被炒了,这次顺手又推荐给老太太,老太太看中这个保姆便宜就留下了。
保姆是文盲,到宁江后还丢了身份证。中介乐得白捡一次中介费,只要雇主肯接受,根本不在乎手续是否齐全。老太太则一心只想实惠,看中这个保姆便宜,别的不计较。所以在中介和老太太那里都没留下任何身份资料。
明月花园是个半新不旧的小区,小区大门和每栋楼的单元门外都有监控,但画面效果不佳。虽然筛查出保姆的图像,但很难据此图像寻人。
技侦部门在704检出无数保姆的指纹,也有DNA,但保姆没在警方留过底,无法进行数据比对,也无法靠这个找人。
周到把江小流提供的电话号码汇报给专案组,到电信后台查了历史记录。周到惊讶地发现正如江小流所说,她所提供的通话记录几乎分秒不差。
专案组按照这个固定电话顺藤摸瓜,找到了保姆的儿子。儿子是个残疾人,身体很差,母亲为了给儿子攒钱治病才外出打工。那个固定电话其实是邻居家的,他家没钱装电话,也不用手机。
儿子告诉警察,母亲一个月和他通一次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时,他听到母亲的雇主(也就是704的老太太)对他母亲大发雷霆,要求他母亲交电话费,两人争执起来,电话就挂断了。在那之后,已经有两三个月,母亲没再给他打过电话,他完全不知道母亲和老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
警察正准备在保姆儿子家蹲守布控,保姆蓬头垢面地回来了。她从老太太家逃出来时,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自己当保姆挣的所有钱,其中有一部分还被老太太以各种名义扣下了。因为没身份证,也舍不得花钱,加上害怕警察,保姆步行了700多公里,一步一步走回家了。
看见家里有警察,保姆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没跑,也实在跑不动了。保姆只对警察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警察不没收她带给儿子的治病钱(她保证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她就把杀人经过全告诉警察。警察答应了。保姆把钱留给儿子,被警察带回了宁江。
704的老太太一个人住着140平方米的大房子,每个月有将近1万元的退休金。但她家里不用空调,冰箱不通电,当成普通柜子用。所有的电器,能不用就不用。保姆给她洗衣服要用手洗,但用水也不能浪费。
有一次保姆自己洗澡多烧了半壶水,被老太太骂了三天。保姆没手机,用老太太家里的电话偷偷打了几次,后来被老太太发现了。老太太大发雷霆,要求保姆补齐电话费,还要交“滞纳金”。
保姆是文盲,不懂什么是“滞纳金”,但老太太骂她是“小偷”,她完全不能接受。
保姆后来没再用老太太家的电话,但事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事发那天,保姆买菜回来,老太太指责保姆虚报菜金。无论保姆怎么发誓老太太都不信,又翻出“滞纳金”和“小偷”的话题。
保姆热血上头,抓起菜刀扔了过去,菜刀正巧插到老太太的脖颈处。
刀插得太深,当时血并没有喷出来,但保姆立刻明白,没有回头路了。
之前保姆对老太太曾提过一次辞工,老太太威胁保姆,说她三个儿子都是“大人物”,都能把保姆“弄死”,连保姆的儿子也跑不掉。保姆认为自己的命不值钱,但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所以没敢再辞工。
确实没有回头路了。
保姆把老太太连轮椅一起推进主卧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个浴缸,但从来没用过。保姆准备在这里把事情“处理”掉。
在卫生间,保姆把老太太抱进浴缸,菜刀还插在老太太的脖子上。保姆一拔刀,血就喷到了浴缸的天花板上。老太太很快就不动了。
保姆说,本来她还有些犹豫,可拔刀时老太太虚弱但凶狠的眼神,翻出了她心里所有的怨恨。
保姆在农村的时候,每年都要帮人杀猪。她是寡妇,独自养一个残疾儿子不容易,什么活能挣钱她都肯干。老太太的头没费什么周折就割下来了。
家里有个绞肉机,保姆拿进卫生间,卡在浴缸上。她的想法是,把那些有人类标志的部位绞碎,别的就砍成小块扔掉,反正看上去和猪肉差不多。
卫生间里的灯很暗,老太太为了节电,用的是5瓦的灯。保姆为了切割时便于观察,把浴霸打开了。平时老太太绝对不允许用浴霸,这次保姆报复性地开了两盏,很快就把卫生间的温度从冬天变成了夏天。
过于明亮的浴霸灯也带来了副作用。保姆高估了自己帮人杀猪的经验,在强光下用绞肉机绞了老太太半只手之后,因恶心无法进行下去了。
最后保姆弃尸而逃,只带走了属于她的大约1万元现金。
这是保姆在老太太家工作的所有积蓄,扣除了老太太的各种“苛捐杂税”,以及她偷打电话产生的“滞纳金”。之所以是现金,因为保姆是文盲,无法到银行开户存钱。
这些钱保姆在回家的路上基本没动,全留给儿子了。
离开时保姆没有关掉卫生间的浴霸,并称这是她对老太太的刻意报复。
“整天让我省电、省电,”保姆带着快意对预审员说,“我就要狠狠地费一次电,看她还扣不扣我的辛苦钱!”
节约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做出了人生最无保留的一次奉献。在自己家的卫生间里,用她的身体滋生供养了那些肥胖的蛆虫。
如果不是保姆故意没关浴霸,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尸体的腐败会迟到很多天。
保姆的出逃本来很顺利。
如果不是江小流提供的那个电话号码,以及那个号码附加的所有信息,即使有小区监控留下的图像,城市各个角落的摄像头能捕捉的画面,对保姆的抓捕也可能遥遥无期。
在这个高度依赖科技的社会,保姆因为不识字而无法使用各种电子技术,也意味着她不会在人海中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
如果保姆初来户主家的那天,遇到的是另一个邻居,她的命运很可能会被改写。
然而保姆遇见的是江小流。
江小流对马一路说过,她就是记录仪。
这对落网的凶手来说当然是一种不幸。但对江小流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7
“意味着她可以当警察呀。”普克惊喜地说,“而且会是个很棒的警察!”
“你别说,我脑子里还真闪过这个念头,可惜就闪了一下,自己掐了。”彭大勇说,“我看完她拍的那段视频的时候,想着这小姑娘真有当警察的天赋。”
“为什么你要把这念头掐了?”普克问。
“因为谁都可能当警察,江小流?”彭大勇语气中透出遗憾,“没可能。”
“为什么?”
“那天她不是在我们面前惊艳亮相了嘛,她一走,一方面周到去查电话了,一方面我也没闲着,查了一下江小流。”
“查出什么问题了?”
“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只能说……我这么总结一下吧,江小流可以说是个‘三有’青年,有钱、有闲、有病。”
“这总结有意思。”
“江小流是独生女,家里经济条件很好,父亲搞金融的,母亲是中学老师,全家户口就落在我们辖区的明月花园。五年前江小流17岁的时候,一家人出国旅游,在海上出了事情。江小流的母亲去世了,父亲虽然活着,但成了植物人,和那个差不多。”
彭大勇没好意思直说“和死了差不多”,但普克能明白那意思。
“在海上出的事情?什么样的事情?”普克还是和从前一样关心细节。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们也不太清楚。你要有兴趣,回头我再问问。”
“假如明天我还能记住的话。”
彭大勇听出了普克语气里的无奈,对普克安慰地笑笑。
“你说这话我就明白你有兴趣了。我帮你记着,问好了一定告诉你,最多再和你介绍一下前史呗。”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接着说,为什么江小流就成了三有青年了?”
“母亲没了,父亲实际上失去了民事行为能力,江小流就成了家里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具体多少财产不清楚,总之肯定是有钱人。出事是在夏天,江小流参加完高考,全家人一起出去旅游。秋天江小流上了大学,只上了一年多,大二的时候,江小流就退学了。”
“为什么退学?”普克问,“心理打击?还是为了照顾植物人父亲?”
“听说都不是。所里有个民警的家属正好在那所大学工作,据她说,江小流对家庭的变故似乎没什么悲痛之情,挺无所谓的……”
“没什么悲痛之情,还是没表现出悲痛之情?看上去无所谓?”普克插话道。
“看来还是得经常跟你聊聊案子,一说到跟案子有关的事情,你又是原来的普克了!整天看你画画,真够郁闷的。”
“何况总是画不完。”普克显然对江小流真的很感兴趣,“趁我今天的记忆还没清零,赶紧把话说完。”
“到底是真无所谓还是看上去无所谓,外人也说不好。我算是亲自跟江小流打过交道了,这小姑娘……这姑娘确实不简单。记忆力超强就不说了,刚才已经详细跟你描述过了,模仿力也超强,学谁像谁……当然她没法改变声音和容貌,那是电影里的把戏,她的模仿就是神似,不是一般的神,神得不能再神了!”
“这应该还得归功于她超强的记忆力,因为她能记住模仿对象的所有细节,所以可以再现。”
“总之我觉得吧,不能相信江小流的表现。我意思是……怎么说呢?”
“外在表现。”
“就是这意思!江小流心里到底怎么想,外人真不一定能猜出来。她退学也没跟学校说什么理由,就说不想上了,然后就回家了。也没找工作什么的,估计还是因为家里有钱,又没人管,从此就待在家里。我说她有钱、有闲应该没说错吧?”
“你还没解释为什么说她有病。”
彭大勇看一眼普克,脸上掠过一丝犹豫。普克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难道她和我一样,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咱别用精神这个词行吗?说真的,普克,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相信你真是……我总觉得,肯定是你身体的哪个小零件出了点儿小故障,说不准哪天,可能哪天你打个喷嚏,那小零件就归位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精神和物质其实是一回事。一个是基础,一个是上层……不过今天不讨论这个,接着说江小流。看来江小流也是这方面的问题。”普克显得很平静。
“这一点开始我是听马一路说的。马一路说他觉得江小流好像没有感情,当时我没见江小流的面,还损了马一路两句。可后来见了江小流,我觉得马一路没说错。一般人的喜怒哀乐,江小流好像都没有。再后来查她的情况,知道她确实去脑科医院看过病,还做了一阵子心理治疗。我找人去脑科医院问过,诊断她是因重大打击造成的心因性情感缺失。可能治疗也没什么效果,江小流就没再去了。”
“所以真是有钱、有闲、有病。”普克叹气道,“真可惜。”
“你俩倒是有得一拼。”
“可我没钱。”
“反正你也不花钱。”彭大勇笑了。
“谁知道呢?”普克也笑,“说不定哪天我遇到一个喜欢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那时候就需要钱了。”
彭大勇忽然笑不出来了。
今天彭大勇来看普克时,重点在给普克讲704的案子,所以在对普克进行“前情回顾”时,只讲了普克的病,并没对普克提及米朵,普克果然就不记得,他早就遇到过一个喜欢的女人,并且和她相爱,还结了婚。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生儿育女,一切就结束了。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忧伤的事情。
但因为普克的遗忘症,忧伤和悲痛放过了普克。在他的记忆里,生活永远止步于和米朵相遇相识前的那一刻。
“这样也挺好。”彭大勇看看旁边桌上那张永远画不完的《记忆的永恒》,心里轻声说。
8
马一路用了足足一个星期,才鼓起勇气给江小流打电话。
“你好,江小流,是我。”
“我知道。”
“哦,对了,你当然能记住我号码了。”
“有事儿?”
“我能请你吃顿饭吗?”
“不能。”
马一路一愣,没想到江小流拒绝得这么干脆。
“为什么?”马一路还是厚着脸皮问。
“我请你。”
“为什么?”
“我比你有钱。”
“哦……”
马一路也听说了江小流“有钱、有闲、有病”的传闻。本来他为了面子,还想说自己也不穷,每个月工资也能拿好几千,请江小流吃几顿饭没问题。想想还是算了,用不着在电话里充胖子。
再说马一路也比较了解江小流的行事风格了,虽然他们其实只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在江小流家门口,以及楼上的704,也就是犯罪现场。第二次在派出所会客室。每次江小流带给马一路的都是前所未有的震惊。
这次见面是江小流选的地方。离江边不远的一个酒店,最高层的旋转餐厅。风景很好,白天的时候能看到长江,不过他们吃饭时是晚上,又是个阴天,只能看到外面墨黑的夜。
江小流穿了件灰色大衣,脱了大衣,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更衬出她的瘦和白。
马一路没穿警服。看到江小流的穿衣风格,马一路忽然后悔自己听妈妈的,穿了件印着猫头的卫衣,在江小流面前显得更不成熟了。
果然江小流看见猫头就问:“你多大了?”
马一路尴尬地低头看看胸前的猫头,藏又藏不住,只好下意识地夹着两条胳膊,尽可能让猫头不那么显眼。
“我妈给我买的,没办法。”马一路说,“我的衣服除了发的,都是她买的,别的更幼稚。”
“我问你多大了。”江小流解释自己的问题,“你知道我22岁,我也想知道你多大。”
“哦,”马一路松了一口气,“我27。”
江小流又盯着马一路胸前的猫头,“挺好看的。”
马一路拿不准该相信江小流的话,还是她的微表情,犹豫了一下。
“你不信?”
“不是不信,主要是……听你这话像是安慰我,可看你表情又……”
“根本不像要安慰你的意思?”
“对。”
“我确实没想安慰你,我也不会安慰人。”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马一路又犹豫了一下。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你那脑子还是别斟酌了。”
“听说你去脑科医院看过病,真有这种病?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什么情绪都没有?”
“差不多这样吧。”
马一路看着江小流,眼神里充满同情。
“用不着同情我,第一,我感受不到你的同情;第二,我这样不挺好吗?”
“有什么好的?”马一路发自内心地说,“一个人没有情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情感,活着也不见得更有意思。”
“要是你真感受不到同情,你怎么知道我在同情你?我又没开口说出来。”
“虽然现在感受不到了,但以前感受过。别忘了我能记住所有的事情。”
“你是说,你是靠十七岁以前的记忆来判断现在的情绪?”马一路难得反应快了一回。
江小流盯着马一路看。“看来你也知道我17岁时候的事情了。”
马一路点点头。
江小流看上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自助餐,自己管自己的。别给我拿,拿了我也不会吃。”
马一路取完餐,端着满满一大盘食物回到桌前,江小流看看他的餐盘。
“让你别给我拿的。”
“我给自己拿的。”马一路解释说,“别吓着你啊,我特能吃。更别说海鲜自助了!我要天天来吃,都能把他们吃破产!”
“哈,哈,哈。”
“一般人哈哈哈的时候脸上会有笑容。”
“笑谁不会?”江小流冲马一路露出一个“笑”的表情,“毕竟17岁以前我也笑过的。”
“算了,你就别演给我看了,好冷。”
嘴上说冷,马一路心里却有些暖暖的。江小流没有情感,却用假笑逗他开心。
江小流立刻收了笑容,低头吃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她拿得太少了,放在盘子里像一小撮猫食。
马一路加大了吞咽的力度,“你吃这么少,我更得多吃点儿,不然性价比太低了。”
江小流索性把手里的叉子放下不吃了,双手托着下巴看马一路吃。
“不好吃。”
“我觉得挺好吃呀。”马一路吃得很奔放,“不好吃你干吗约这家?还这么贵。”
“我好几年没出来吃饭了。以前这个酒店刚开的时候,和我爸妈来过,那时候很好吃,风景也很好。”
马一路忽然吃不下去了,嘴里还塞着一只大蟹脚,从他两排牙齿间跐出来。他正思索江小流这话里的信息,江小流腾出一只手,探过餐桌,用手扯了一下马一路嘴里叼着的那只蟹脚。
“知道我想起什么了?”
“不知道。”
“提醒你一下?”
“你不会是想提醒我……”
已经来不及了。
“老太太那条胳膊。”
绞肉机,肥胖的蛆虫,爆裂的声响,排山倒海的尸臭。
马一路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那条大蟹脚和那盒方便面一样,给马一路的呕吐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马一路在卫生间里吐的时候想起一件事。
他从小脑子反应就比同龄人慢,成绩也总是跟不上。父母都很纳闷,以他们双方的智商,孩子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水平,难道是遗传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
父母特地带马一路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马一路没别的问题,之所以反应慢,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记忆力比较差。
马一路一直不知道医生的这个观点对不对,但他因此一直很羡慕记性好的人。
直到此刻。
马一路想到,江小流在17岁时遭遇了家庭变故,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因此失去了母亲,几乎失去了父亲。马一路作为一个记性不好的警察,重温那样一个犯罪现场还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那么江小流呢?
以江小流那样的超强记忆力,她所遭受的痛苦岂不是会放大千倍、万倍?
江小流的情感阀门就是为此才关闭的吧?
马一路足足吐了半个小时。等他回到座位,心里对江小流更同情了。
江小流用并无歉意的语气说:“害你又吐了,下次我再也不提醒你了。”
马一路虚弱地笑笑,“没关系,吐吐就习惯了。”
江小流研究了一下马一路的表情,问:“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马一路有些心虚,“什么眼神?”
“不知道,反正我的记忆库里没有相匹配的。”
马一路低下头,不敢再和江小流那双炭晶似的眼眸对阵。
“今天太亏了,两人的自助餐,本来我还打算努力努力,一个人把本吃回来,现在全泡汤了。”
“马一路,你们所那个叫周到的刑警为什么瞧不起你?”
“你怎么知道……”
江小流立刻像是周到附体,模仿周到的语气说:“说你幼稚你还不信,这问题是警察该问的吗?”活脱脱周到就在眼前。
马一路有些泄气,“可能我……确实比较幼稚吧。”
“他能好到哪儿去?”江小流说,“704的案子又不是他破的。”
“其实周师傅干刑侦很有经验,破了不少案子,我们所的案件侦破率在全市算高的。可惜他不想收我这个徒弟,大概我实在太笨了,他怕我给他丢脸。”
“谁说你笨了?”
“你虽然没直接说,但用行动说了。”马一路并不是抱怨,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要不然那天在704,明明我已经出警了,你还一个劲儿想找110。”
江小流看了马一路好一会儿。
“我道歉。”
马一路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不是怪你……”
“你根本不笨,就是反应比较慢。”江小流说,“给你时间,你什么事情都能慢慢想明白。”
“完了,完了,看来这辈子我真的当不了刑警了。”
“为什么?”
“等我慢慢想明白,嫌疑人早让别人抓走了。就像704的案子,要不是你送到我嘴边,还在后面推着我往前走,哪有机会轮到我?”马一路有些悲从中来,“江小流,你要是能把你的记忆力让给我就好了,我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好刑警!”
马一路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他想要是江小流能把记忆力给他,江小流就永远不会记得17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也不用被迫关闭情感的阀门。
9
马一路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江小流。
派出所接到报警,辖区某小区门口有人打架。马一路带着所里一名协警出警,到地方一看,确实在打架,而且是打群架。
四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同时围攻一个中年男人,警察到了也完全停不下来。马一路一到就忙着先调停劝架,劝架就要先分清敌对双方。可马一路看了一会儿就晕了,还是一起去的协警悄声向他解释,原来这四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原本都不认识,但她们都和那个被围攻的中年男人有“亲密”关系。这种局面大概维持了一阵子,现在终于拆穿了。
问题是拆穿以后的走势无法确定。
中年男人看样子40多岁,其貌不扬。四个和他有“亲密”关系的女性上至50岁,下至20出头,有两个称得上面容姣好,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那位也风韵犹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定的。
更让人惊叹的是,四个原本统一战线的女人,打着打着,被男主角几句话一撺掇,居然变节互撕起来,而且撕得相当狂野。
马一路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可他本来就反应慢、记性差,四个女人花红柳绿,忽敌忽友,马一路根本搞不清阵营,只想维持公平的结果就是人人都指责他不公平。最后马一路反成众矢之的,被几个女人一通拉扯,警帽被打掉了,脸上脖子上也挂了彩。
旁边的吃瓜群众本来乐得白看一场肥皂剧,后来都看不下去了,在一旁纷纷议论警察太软弱,执法没力度。
要不是跟马一路一起来的协警拿出警棍吼了一嗓子,场面还得继续乱下去。
马一路和协警带着当事人回派出所的路上,唯一的男主角居然趁乱逃跑了。
四个难分座次的女主跟着马一路他们回到派出所,吵吵嚷嚷还在争谁才是正牌女一号。马一路头大如斗,进门看见了江小流。
江小流站在派出所的警务公示栏前,像是在研究上面的内容。
马一路赶紧走到江小流身后,小声问:“你怎么来啦?”
江小流转回身,视线落在马一路的脸上。
马一路这才想起,自己的脸让那几位“宫斗”女主抓花了,忙把脸偏到一边,尽量用完好的那半张脸出镜。
“来找你报警。”江小流说。
“啊?”马一路心头一紧,“又有警情?”
“不行?”
“不是不行……”
那几个女人的分贝太高了,马一路想起来事情得有个主次。
“你等一下,我先处理一下她们的事情,再处理你的。”
其实马一路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盘乱局,但至少得提醒她们保持安静。
“这里是派出所,有什么话好好说……”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又露怯了,“行不行?”
这简直就是大男生在和胡搅蛮缠的女朋友们告饶。
要是被周到看见,不知会被怎么损。
几个女主角根本不为马一路所动,继续吵。
接警台一个值班内勤是位女警,难得这会儿没别的事情,当事人又都在派出所里,于是不着急不上火,坐着看热闹。
马一路急得不行,低声求女警帮忙:“师姐,管管她们,这像什么样子?”
女警笑眯眯地说:“这可比电视剧好看多了。一个个演技多好,感情多逼真!”
“这是派出所,这也太有损咱们警察形象了!”马一路是真着急,“群众看见怎么想?”
“来找你的群众也看得津津有味呢。”
马一路回头一看,江小流也在围观几个女人吵架,他忙走过去,想把江小流拉开。
“你别凑这热闹,凶着呢!”马一路凑近了警告江小流,“小心她们伤到你。”
江小流忽然踮脚凑到马一路耳边,微温的呼吸弄得马一路耳朵痒痒的。
“你想办法让她们安静十秒钟,我帮你结案。”
“啊?”
“十秒钟都做不到?那就五秒钟。”
马一路实在想不出更高妙的办法,想起刚才协警的办法,对那几个争吵不休的女人来了一个“狮子吼”。
“太无法无天了!”马一路亮起嗓子,“都给我安静!”
马一路人高马大又年轻,吼起来远比那位50多岁的协警有气势,接待厅里一下子安静了。
马一路赶紧转脸给江小流使眼色,意思是让江小流珍惜这难能可贵的五秒钟。
江小流点点头,转向那几个女人,用一种很正式的语气宣布。
“你们都被渣男骗了。渣男谁也不爱,同时被他骗的至少还有另外三个。”
四个女人一听这话,面面相觑,眼看着又要炸窝。
“等我把你们和渣男的详细关系说清楚你们再吵也不迟。”江小流抢先说。
四个女人互相看看,有些半信半疑,尤其是那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小妹妹,父母有没有教你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女人是种古怪的动物,既想永远年轻,在年轻人面前又喜欢倚老卖老,年龄越大越是如此。“徐娘”对江小流显然很不屑,“你才几岁?懂个屁。”
马一路一听,耳朵里响起引线燃烧的声音,知道江小流要扔炸弹了。
果然不出所料。
“第一,我不小,早成年了;第二,我不是你妹妹,你比我妈妈年龄还大;第三,我是不懂你们为什么明知道被渣男骗还要自欺欺人,假装这是爱情。”江小流问,“难道你们是白痴?”
接下来,江小流用马一路已经熟悉的平静语气娓娓道来。从渣男的年龄、姓名以及网名、职业(包括兼职)、住所开始,到在场的四个女人的年龄、姓名或者网名、职业以及与渣男相识及上床的时间,再到渣男给她们分别许下的承诺,以及另外三个没露面的可能受害者的简要情况,一样不落。
江小流一口气说了十分钟,等她说完,全体都傻了。
四个女人的表情简直像见了鬼。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其中一个惊悚地看着江小流问,“难道你也是……”
江小流打断了她:“都是刚才你们吵架的时候自己说的。我帮你们整理一下信息而已。”
江小流又单独对那个年龄最大的“徐娘”说:“你被他骗了最少20万了吧?正好在派出所,顺便报个警,没准儿还能挽回点儿损失。”
江小流走回马一路面前。
“马警官,现在你可以处理我的警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