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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一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江小流说话,偏偏所里每个能用的房间都占着,马一路只好把江小流带到了讯问室。
“实在没地方了,你不介意吧?”
“介意我就不来了。”
“你真有警情啊?”
“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你也这么问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就是……”
“你不用解释,反正我也不会生气,你知道的。”
“哦,那你……有什么警情?”
“我们小区对面的广场有个健身馆,叫云中漫步。”
“云中漫步?”马一路来精神了,“我还办过一张卡呢,可惜后来太忙,就去过两次。”
马一路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之所以办这个健身馆的卡,完全是被店名吸引了。从来没见一个健身馆起这么浪漫的名字,让人幻想在这里健身应该如在云端一般轻松舒服。这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所以马一路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
“云中漫步的老板是个女的,叫李雪。”江小流像是为了照顾马一路的反应速度,把语速放得比平时慢,“李雪六年前开的这家健身馆,开业的时候到处发宣传册。李雪带了好几个健身教练在我们小区做促销,我爸爸给我们全家办了三张金卡,我妈妈很不高兴。”
“为什么?”
“我妈妈认为是因为李雪长得漂亮、会说话,我爸爸才会一下子办了三张卡。”江小流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男人真没出息。”
马一路一时没明白,“男人真没出息”这句话,是江小流的妈妈说的,还是江小流自己的观点。他悄悄观察江小流的微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什么……”马一路想说些什么,显示作为警察的他正在思考。
“我快说到重点了。”江小流显然不希望马一路插话。
“哦,那你继续。”
“我爸爸后来和李雪吃过一次饭,带上了我。吃饭的时候,有个男的来找李雪……现在你要记一下人物关系,来找李雪的人叫卢继平。李雪告诉我爸爸,这是她丈夫。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先不对你说,不然会干扰你。你只要先记住,李雪说那个叫卢继平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就行了。”
马一路急忙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李雪的丈夫,卢继平。卢继平,是李雪的丈夫。”
“我记住了,卢继平是李雪的丈夫。”马一路问江小流,“然后呢?”
“前天下午我去云中漫步健身馆,没坐电梯走上楼的。从楼梯出来有个过道通向云中漫步,平时没人走。我听见有人吵架,转过弯一看是李雪和她丈夫卢继平。隔得有点儿远,前面的内容我没听清,只听见李雪让她丈夫滚,她丈夫就滚了,从我身边下楼的。”
“卢继平还挺听话。”马一路想用这个小玩笑表示,他记住了李雪的丈夫是卢继平。
“接下来是重点。”江小流看穿了他。
马一路急忙竖起耳朵,一脸严肃地等着江小流的下文。
“在看见李雪和卢继平将近两个小时后,我在淋浴间听到李雪和一个健身的女顾客聊天,说到婚姻恋爱什么的,李雪告诉那个女顾客,她现在是单身,女顾客就说要给李雪介绍对象,李雪答应了。”
江小流说到这里,停下,看看马一路。马一路想了想,正要开口,江小流又接着往下说了。显然她刚才的停顿是想提醒马一路注意。
“我听见李雪这样说,就在旁边问李雪,她不是有丈夫吗?”江小流继续说。
听到这里,马一路忍不住想,终于发现江小流幼稚的一面了。他立刻找到了一点点自信。
“你这么问,李雪岂不是很尴尬?”
“为什么?”
“这很显然嘛。”马一路假装娴熟老到,“肯定是李雪和丈夫感情破裂,已经离婚了,所以才说自己是单身。”
“这是你的想法,可惜是错的。”
“何以见得?”
“因为李雪告诉我,她的丈夫去世了。”
马一路一愣,略想了想。
“可见离婚对人的刺激有多大!”
“为什么?”
“很多电影和小说里都这样,离婚了,就说对方死了,其实就是恨不得对方死的意思。”
“你又错了。”江小流说,“当时是这样的,注意我俩的对话。”
江小流用她的方式对马一路“情景再现”了当时的场景,还模仿了女淋浴间里特有的一些细节,令马一路“身临其境”。
江小流问:“你不是有丈夫吗?”
李雪一愣。隔着热腾腾的水雾,她有些看不清江小流的脸,下意识地挥手驱赶雾气。
“你丈夫叫卢继平,我见过他。”
可能因为大家都没穿衣服,李雪努力辨认了一下江小流,并没认出来。
但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左右,显然旁边不止一个人正关注她俩的对话。
李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卢……我丈夫……已经去世了。”
江小流伸手关掉花洒,盯着李雪,“可我两个小时前还见过他。就在楼梯过道。”
李雪继续微笑,“怎么可能呢?他去世一年多了。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人的,我……”
李雪微笑着打断江小流:“你慢慢洗,我洗好了,我先走了。”
然后李雪又对旁边的熟人笑着点点头,关掉花洒,用毛巾裹住头发,扔下江小流快步走了。走出淋浴间时,她还差点儿滑倒。
江小流结束自己的情景再现,回到马一路面前,马一路明白江小流回到现实中了。
马一路仿佛刚从淋浴间出来,伸手搓搓脸,就差甩掉头发上的水了。他斟酌着应该怎么开口。
江小流读懂了马一路的微表情。
“你觉得这不算警情。”
“也不是说不算,只是……只是……”马一路小心地选择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说法,“我知道你刚破了704的案子,有点儿上瘾,可这件事情和上次不一样,我觉得……你可能真想多了。”
“第一,我不会上瘾,原因你知道;第二,704的案子不是我破的,是你;第三,我从来没说这两件事情一样;第四,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说我想多了。”
马一路看看江小流,“你生气了。”
江小流看着马一路没吭声。
“又忘了你不会生气。可……我还是觉得你生气了。”
“为什么?”
“每次你说一、二、三、四的时候,我都觉得你是因为生气。”
“我说一、二、三、四,是因为如果我不这样说,我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听不明白。”
马一路认真琢磨了一下,“好像有点儿道理。”
“这是事实。”江小流说,“别纠缠这个了,李雪的事情你管不管?”
“我想管也管不了呀。”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看来也差不多。”
说完江小流就要走,马一路急忙绕到门口,挡着门不让江小流出去。
“你看,你看,还不承认生气?你知道我反应慢,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你得放慢脚步让我跟上,对不对?”
“那你就告诉我是你反应慢。你说想管也管不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马一路老老实实地,像个小学生,“现在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李雪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你先回答我,李雪在她丈夫的事情上撒谎了,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马一路斩钉截铁地说,“我绝对相信你的记忆力,你也没理由故意编这种事情撒谎。”
“也就是说,你也认为李雪的丈夫卢继平还活着,对不对?”
这个问题马一路没办法脱口而出,需要时间思索。
“既然你亲眼看见他了,肯定还活着。除非……除非你见到他之后,他突然死了。”
“如果卢继平是我见过他之后突然死的,李雪还是撒谎了,因为她告诉我卢继平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我是想开个玩笑……不过开这样的玩笑不太合适。”
还要过很多天,马一路才会真正意识到,关于卢继平的这个玩笑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他只想知道,江小流到底想让他做什么、怎么做。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马一路用不能更直白的方式问,“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照办。”
“我又不是你们所长,我没权力要求你做任何事情。”
“那你又……”
“我只是把我看到、听到而且觉得不正常的事情告诉你。你是警察,你来决定要做什么。”
记性不好的马一路忽然想起来,他第一次接到江小流的报警电话时,江小流也说过类似的话。“你是警察,你负责鉴定。”然后马一路就如周到说的那样,“交了狗屎运”,稀里糊涂地破了一个分尸案。
马一路看着等他回答的江小流,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好,”马一路说,“这事儿我来查!”
“查什么?”江小流平平淡淡地问,“怎么查?”
“查……”
查李雪是不是撒谎了?就算她撒谎,能拿她怎么样?
何况生活中谁不撒谎?难以想象一个从来不撒谎的人,如何在这个社会活下去。
马一路毕竟只是个社区民警,而不是思想警察。总不能只为了让江小流满意就夸下海口,过后又无法付诸行动吧。
马一路左思右想,忽然想明白了一个质朴的道理。
其实查什么和怎么查,是一回事,想太多反而成为一种干扰。就像彭大勇和江小流不约而同对马一路做过的评价:问题挺多,都问不到点子上。
马一路决定简化所有程序,用最笨的办法奔向目标。
“你和李雪一个说她丈夫活着,一个说她丈夫死了,那我就查查她丈夫到底是死是活。”马一路不太自信地征询江小流的意见,“你看……这样行吗?”
江小流默默地看了马一路两秒钟,点点头说:“我觉得行。”
马一路心头一喜,江小流简单的一句认可,居然让他找到了自信的感觉。
接着马一路又一忧,“那什么……李雪的丈夫叫卢……刚才我还记着呢。”
江小流冲马一路夸张地露齿而笑。马一路已经摸出规律了,这是江小流凭借过去的经验和记忆来表达嘲笑的方式。
“逗你玩的。”江小流的笑容只展现了一秒钟,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或者不如说是冷漠,“她丈夫叫卢继平,继续的继,平安的平。以后你想不起来任何细节,随时问我。”
“太好了。”马一路的笑容可不是装的,“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晒,皮实!从小我妈就这么表扬我。”
“谁说你没别的优点?你优点挺多的。”
那一刻,马一路的骨头都轻了二两。真想追问江小流,在她眼里自己还有什么优点,但江小流已经把话题转回了原来的方向。
“给你补充一些信息。”江小流说,“李雪和卢继平都不是中国籍,是日本籍。”
“啊?你怎么知道的?”
江小流为马一路再来了一次“情景再现”。
六年前的那天傍晚,还是高中生的江小流跟爸爸一起,与李雪吃饭。
隔着江小流,马一路都能看到李雪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马一路甚至怀疑,江小流的爸爸就是为了抵御李雪的诱惑,才特意带上女儿的。
江小流的爸爸还特别向李雪介绍了自己的幸福家庭,李雪显得很羡慕,盛赞江小流的爸爸事业家庭双丰收。江小流爸爸自然要谦虚几句。
“李总也很能干呀,年纪轻轻就开了这家健身馆。规模不小,得投不少钱吧?”
“是呀,所以压力特别大。更要感谢您雪中送炭,一下子支持了三张金卡。”
“这也是缘分。正好开在我们家对面,要是太远了,想支持也支持不上。”
“本来真考虑过另外一个地点的,和房东没谈好,正好这里有个更合适的,就改到这里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江小流的爸爸和李雪相谈甚欢,那时候的江小流是什么心情和表现?马一路暗自期待那一幕。
中间有一小段是江小流主动省略的。“这段很无聊,也没用,不给你放了。”对江小流来说,回顾过去,就像播放储存在记忆卡里的影片一样自然吧。
“注意下面,”江小流事先提醒马一路,“卢继平来了。”
江小流的爸爸讲了一个金融圈的笑话,李雪一边笑一边巧妙地夸赞江小流爸爸的幽默感,赞了一半,李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江小流的爸爸顺着李雪的目光一看,是他不认识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直接在李雪身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还笑着把手搭在了李雪肩膀上。
李雪的第一反应是怒,伸手挡了一下男人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江小流的爸爸注意到李雪的反应,但作为一个成熟的社会人,他并没有直接干涉,而是谨慎地看着李雪问:“这是李总的……”
江小流的爸爸其实是等待李雪的回答,但李雪没吭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却回答了江小流爸爸的问题。
“我是她老公。卢继平,继续的继,平安的平。”卢继平热情地把手伸过来,要和江小流爸爸握手,“您是雪儿的朋友?”
通过江小流神似的再现,马一路看见,旁边李雪的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
但李雪随即掩饰了这一丝厌恶,微笑地看着江小流的爸爸,而不是自己的丈夫。
“我和朋友一起谈点儿事情。”李雪淡淡地说,“你去忙你的吧。”
卢继平笑着用一种夫妻间很自然很亲密的语气对李雪说:“你看我这记性,正好和朋友在这里吃饭,偏偏忘了带卡……”稍停了停,他又转向江小流的爸爸,笑着问,“或者,我干脆把朋友叫过来,我们并个桌?远道而来的朋友,总不能让人家买单。”
江小流的爸爸愣了一下,看了看李雪。李雪似乎在思索,没说话。
江小流的爸爸多少有些尴尬,“这个……听李总的,我都可以。”
卢继平对江小流爸爸说:“是我和雪儿在日本的老朋友松岛先生,当初雪儿入日本籍多亏他帮忙……”
李雪忽然站了起来,“你过来一下。”
李雪并没有看卢继平,也没叫卢继平的名字,说完就离开了餐桌。卢继平笑着和江小流的爸爸打了个招呼,也跟着离开了。
直到此时,江小流才第一次出现在这段记忆中。
江小流扭头看着李雪和卢继平的方向,回头对爸爸说:“这个男的是来要钱的。”
江小流的爸爸也看了一眼,神情明显有些黯淡。
“一会儿别跟阿姨说这话。”
“我还以为应该叫姐姐。”
江小流的爸爸向李雪他们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没说话。
江小流又往那边张望。那时候的江小流显然还没关闭情感阀门,脸上写着好奇和羡慕。
“她很漂亮。胸好大,腿好长。”
“别乱说。”
“阿姨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男的?”
“嘘……回来了,别说了。”
李雪一个人回来了,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不好意思啊,太不礼貌了。”李雪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歉疚,“咱们继续吃咱们的。”
“这有什么不礼貌,”江小流的爸爸和李雪客气着,“其实大家并个桌也没关系,今天算我请客好了。”
“那怎么行?”李雪态度莫名的坚决,“说好我请您的。”
“卢继平走了!”江小流忽然插话,“他不是说也和朋友在这里吃饭的吗?”
“江小流,不要管大人的闲事。”江小流的爸爸有些尴尬,一边阻止女儿一边对李雪解释,“李总别介意,这孩子从小记忆力太好,过耳不忘,说话又没遮拦,经常得罪人。”
“小妹妹真厉害。”李雪的笑容里带着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先生叫卢继平?”
“第一,我16岁了,不小了;第二,刚才爸爸说你是阿姨,那你就不能叫我妹妹;第三,你老公自己说他叫卢继平的,继续的继,平……”
“好了,好了,江小流,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江小流的爸爸显然怕女儿令李雪更尴尬,急于转换话题,和李雪开起了玩笑,“原来李总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啊,失敬、失敬。”
“您真会开玩笑,”李雪显得有些在意,认真解释,“我当然是中国人了,只不过前些年入了日本籍,谋生而已。”
“李总先生也是日本籍吗?”
“嗯……”李雪含糊地将这个话题带过,转向江小流,态度亲切又诚恳,“你不喜欢我叫你小妹妹是吗?那就叫你江小流同学,好不好?”
江小流在这里结束了她的情景再现。马一路简直有些欲罢不能。
“完了?”
“李雪帮我叫了她说好吃的甜品,再后来都是我爸爸和李雪调情,和卢继平没关系了。”
“调情?你爸爸?和李雪?”
“要不然你以为我妈妈为什么会派我盯着爸爸?”
“原来你爸爸……”
马一路及时地刹车,江小流又回到了她那面无表情的表情,和她再现的那个16岁的江小流判若两人。马一路感觉有些恍惚,差点儿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江小流不会忘。
“卢继平是死是活,就看你的了。”江小流抛出她的结束语,“有消息通知我。”
江小流走了,留下晕乎乎的马一路,以及他脑海中塞满的各种信息。
2
马一路失眠了一晚,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完成江小流交给他的任务。
他想过,就以警察的身份去云中漫步直接问李雪。可李雪已经告诉过江小流,她丈夫去世一年多了。马一路去问,李雪为什么会改口?
何况马一路凭什么去问李雪这样隐私的问题?他想不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理由。
查户口?
云中漫步虽然在光明路派出所的辖区,但李雪是日本籍,应该没有中国户口。即使换国籍之前有中国户口,后来也没销户,入日籍后也不会再更新中国户口的信息。换句话说,卢继平的生死,不会反应在李雪的户口中。
假装去健身,找健身馆的人私下打听?
既弄到想要的答案,还不惊动李雪本人。马一路自信没这个能力。
马一路还有更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比如:就算马一路运气好,得到了真实答案,又能怎么样?
卢继平还活着,证明李雪的确对江小流撒谎了。然后呢?逼李雪向江小流道歉?
卢继平确实死了,证明李雪没撒谎,那就意味着要么是江小流撒谎,要么是江小流的记忆出了问题。马一路接下来该怎么应对江小流?
想得越多,马一路的头越大。一夜没睡好,昏昏沉沉到所里上班,迎面碰到所长彭大勇,马一路忽然眼前一亮。
马一路一心想当刑警,对刑侦圈里的各种八卦格外关注。他早听说过彭大勇以前干刑侦的时候,和一位名叫普克的刑警搭档。普克擅长推理,彭大勇擅长找人。只要普克锁定了嫌疑目标,哪怕天涯海角,彭大勇也能把人弄回来。
可惜后来普克因病退隐,彭大勇没滋没味又干了两年刑侦,转行到了派出所,听说很多老刑侦都为此感到遗憾。马一路没赶上彭大勇的辉煌时代,但他知道彭大勇招他进来的时候就是想补充所里的刑侦力量。彭大勇后来改让马一路当社区民警,马一路明白,自己一定是让彭大勇失望了。
猎手可以转行,但本能和经验不会消失。
想到这一点,马一路眼前冉冉升起一颗救星。
马一路追到所长办公室,把他的难题交给了敬爱的所长彭大勇。以他的记忆力,当然不可能把细节全部还原,但大体意思彭大勇还是听明白了。
听完,彭大勇上上下下把马一路打量了一个遍。
马一路浑身发毛,“彭所,您这眼神……挺吓人的。”
“马一路,今年贵庚来着?”
“2、27……您问这个干吗?”
“有女朋友了,还是单着呢?”
“单、单着呢。”
“打毕业就一直单着呢吧?难怪。”
“也不是,中间有过一个,几个月就分了。”
“那就赶紧再找一个吧,老大不小的了,老单着不人道。”彭大勇抛出重点,“别盯着那个小……江小流了。听我的,你俩不合适。”
马一路一听炸了。
“彭所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以为我……我对江小流……我、我、我……”
彭大勇笑眯眯地看着马一路,“平时不见你结巴,一沾上江小流就结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别着急,慢慢说。”
“因为……”马一路面对彭大勇的故意挑衅,为了自己的尊严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因为江小流就是个执法记录仪!”
“这哪儿跟哪儿?”
“因为江小流是执法记录仪,所以一沾上江小流就沾上案子。一沾上案子我就激动,一激动我心里就乱,一乱我就结巴!您身为一个老刑侦,不帮我指明方向,还对我冷嘲热讽,您还让不让我成长了?”
“哟嗬……”
“您别哟嗬!这才几天就忘了704的案子了?要不是江小流给我打那个电话,咱们能那么快就把那么大的案子破了?做人怎么可以一点儿感恩之心都没有?”
“这跟感恩有……”
“就算不感恩,您想想江小流那脑子,那记性,那性格!她是那种没事儿找事儿、胡说八道的女孩儿?她连正常人的喜怒哀乐都没有,难道她还瞎编出这样的段子来忽悠我玩?”
平时在彭大勇面前不敢多说话的马一路一连串甩出这么多句子,明知道其中的逻辑有问题,也顾不上那么多,结果怎么样也不敢奢望。马一路在心里说:江小流,我尽力了。
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
“行,我就帮你查查这个卢……”
“卢继平!继续的继,平安的平!是日本籍!”马一路又惊喜又好奇,“您打算怎么查?我也跟您学学思路。”
“你先告诉我,你脑子里哪根筋指挥你找我帮你查人的?”
“我听人说,您以前干刑侦的时候,特别擅长找人。再难找的嫌疑人,天涯海角您也能薅回来!还听说您和以前的搭档珠联璧合,破过好几个大案。”
彭大勇听马一路说完这些话,一丝回忆飘过脑海。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两个小时后,回来听下文。”彭大勇说。
马一路还想跟彭大勇学思路,彭大勇眼睛一瞪,马一路生怕到手的鸡蛋又打了,乖乖地离开了所长办公室。
这两个小时,马一路心里跟猫抓似的,调解一起闹离婚的夫妻纠纷都没法专心。时间一到,马一路顾不上那两口子还在没完没了地互相指责,扔下他们,直奔彭大勇办公室。
马一路想了一晚上不知道怎么入手的事情,彭大勇两个小时就解决了。
“卢继平确有其人。”彭大勇开门见山,“也确实死了。车祸。”
“真死了?”马一路先是震惊,接着是怀疑,“您查的这个卢继平,真是云中漫步那个李雪的丈夫卢继平?会不会是重名?”
“废话!”彭大勇对马一路的怀疑很不屑,“这点儿基本功都没有,当年怎么行走江湖?”
彭大勇查到的资料相当具体。
卢继平原籍达州,1979年生。2001年大学毕业后去日本留学,一年后与一个日本公民结婚,三年后归化日本,放弃中国国籍,注销了原中国户口。2007年与中国去日本留学的李雪在中国登记结婚。此后多次往返中日两国边境。再次出现在中国的官方资料中,则是2016年11月11日,在达州因车祸意外死亡。达州公安局应卢继平家属和日本保险公司的要求,出具了意外死亡证明。
“现在还怀不怀疑是重名?”彭大勇没掩饰自己那一丝得意,“哥的江湖传说可不是混出来的。”
马一路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安系统有内网,可以查到一些公民信息,马一路考虑过这个办法,但卢继平如果不是中国籍,马一路就无从下手了。此外彭大勇得到的信息显然不仅来自于公安系统,甚至不限于中国国内。
“您是怎么查出这么多信息的?就靠咱们内网不可能这么具体呀。”马一路相当眼馋。
“说这话,算你还有点儿脑子。”彭大勇用卖关子的办法来延续那一丝得意,“光靠内网找人,人人都是彭大勇了。”
“您就指点指点我吧,彭所,不然以后工作上再有类似的任务,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马一路说得很恳切。彭大勇看着马一路,想了想,眼神变得温和了一些。
“还行,不是只要结果不管过程的人。”彭大勇婉转地表扬了马一路,“你知道一个好刑警的基本要素是什么?其实不是智商、体力。”
“那是什么?”
“刨根问底,永不言弃。”彭大勇说,“今天从你身上,算是看到了一丝苗头。”
“彭所,您意思是……我也能当刑警?”
“我可没那么说,我原话是……”
彭大勇说了一半忽然笑了,回忆了一下,模仿江小流情景再现的方式,想重现刚才他与马一路的对话。
“你知道一个好刑警的基本要素是什么?不是脑子,也不是身体……”
“彭所,刚才您不是这么说的,您说的是……”
“让我说完!”彭大勇愣了一会儿,“妈的,我刚才咋说的来着?这么精彩的句子,自己都忘了!”
“要是都能情景再现,人人都是江小流了。”马一路也借鉴了一下刚才彭大勇自我吹嘘的句式,还更上一层楼,“可世上只有一个彭大勇,也只有一个江小流。”
“这他妈的应该算个马屁吧?”
“算!”
“算你老实!以后别学这些,对你没好处。”
“我记住了。彭所,您到底怎么查出那些信息的?”
“这个先放放。你先告诉我,按现在查到的情况,卢继平应该已经死了,可江小流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卢继平还活着。你到底信哪边?”
马一路半天没说话,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马一路说:“我信事实。”
“和我玩文字游戏?”彭大勇不上当,“现在一死一活两个说法,没有中间地带,卢继平不可能既活着又死了。我说卢继平死了,江小流说卢继平活着。你选谁?”
马一路又思考了足足三分钟。彭大勇饶有兴趣地等着,也不催他。
“彭所,您以前就经常说我问题挺多,就是老问不到点子上。其实我现在脑子里就全是问号,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楚。我就说我想清楚的部分。江小流的记忆力是咱们都见识过的,主观上我相信她说的话。您是我领导,也是我的偶像,我当然更愿意相信您的调查。但这里面还有个区别,如果是您亲眼看见卢继平死了,您和江小流可能就平起平坐了……我的意思说清楚了吗?”马一路说。
“不怎么清楚。”彭大勇不动声色。
“那我再想想怎么解释……”
“虽然说得不怎么清楚,可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彭大勇打断马一路,“总之,你就是相信江小流的超强记忆力,认可卢继平还活着,对不对?”
“除非有铁证,证明江小流的记忆力出错了。”马一路说,“就算是电脑也可能出故障,但得有证据说明电脑是出故障了才行。”
彭大勇看着一脸坚持的马一路,一个奇妙的想法忽然闯进他的脑海。
马一路以为彭大勇生气了。
“云中漫步肯定有监控,要是能查到监控视频,不就知道江小流有没有记忆力出错了?”马一路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是试探彭大勇,“就是不知道这种情况咱们去调监控合不合适……”
“别耍花腔了,”彭大勇看出了马一路的用意,“我忽然有个想法。你现在能不能给江小流打个电话,让她跟咱们走一趟。”
“去哪儿?”
“能,还是不能?”
马一路立刻掏出手机,不再啰唆,直接拨打江小流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接通的,仍是江小流惯有的冷漠语气。
“有结果了?”江小流直接问。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结果,”马一路观察了一下彭大勇的微表情,语气谨慎,“但我们彭所想请你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好。”
“你都不问一声去哪儿?”
“去了不就知道了。”
3
李雪开车去健身馆上班之前,绕了一下道,先去了另一个地方。
3月的宁江风景很美,空气透明,阳光灿烂,风里飘着晚梅的幽香。再过一阵子,满城的樱花也要开了,会让人误以为是在日本。
李雪的车开进她在郊外的别墅小区后,春天的感觉更强烈了。
除了各种植物的芬芳,还有另一种难以言述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
这样美好的春天,没有理由不微笑。李雪驾车进小区大门时,一边对门口的保安点头微笑,一边这样想。
李雪在这里有一幢独栋别墅。
从车道驶入车库时,车库门稍微卡了一下。
很快就好了,并没有故障,只是不常在这里住,车库门开关比较少的缘故。
车停好。开门走进别墅内,静悄悄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了一地。
李雪侧耳听了一下,除了客厅里那个落地座钟发出的钟摆声响,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当初装修的时候,用了质量最好、价钱最贵的双层玻璃,隔音效果确实不错。何况这里远离城区的喧嚣,即使开窗,也只会听到鸟鸣。
李雪穿过客厅,走过一条细长的通道。通道里光线比客厅暗,眼睛一下子有些不适应,李雪摘掉了脸上的墨镜。
通道尽头是一扇门,打开门,连接的是地下室。
李雪走进地下室,关上门,特别试了试门能否锁死。
没问题。没有钥匙,插翅也飞不出去。
地下室堆放着一些杂物,但并不乱。有两个窄窄的半窗,光线能够进入,也只有光线能自由进入,厚厚的中空玻璃把声音和风都挡在窗外。
李雪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原本安静的地下室发出了一些声响,是李雪脚步之外的声音。
李雪走到地下室台阶下的角落,这是地下室光线最暗的地方,暗到李雪看不清那里应该看见的物体。李雪不得不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上的电筒。
哦,还在。
和一根金属下水管绑在一起,上面罩一个卡通抱枕的枕套。没办法,当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东西,必须罩起来,别墅里又没有麻袋。
李雪弯下腰,伸手拎起那个卡通枕套的长耳朵,仿佛接下来,一只兔子就会跳出来。
当然并没有兔子,只有一个嘴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男人坐在地上,被绳子一圈圈绑在下水管上。眼睛并没有蒙,枕套一摘掉,男人就看见了李雪,立刻像不倒翁似的小幅度晃起来。
显然他想说话,但除了“唔唔嗯嗯”的声音,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李雪用手机上的电筒凑近他,他的眼睛受到强光刺激,不得不把脸转开。
李雪轻声问:“要是我把胶带撕下来,你能不能好好和我说话?”
他使劲儿点点头。
“我都不敢相信你了……”李雪有些犹豫。
他急忙使劲儿点头,又摇头,又点头,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
李雪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伸手去撕胶带,他疼得发出“嘶嘶”的声音。
“是不是有点儿疼?”李雪语气温柔,带着一丝歉疚,“你知道,这都是你自找的。”
他仍然侧着脸,电筒的光太强,没办法直视李雪。
“别照我眼睛,”他终于能说话了,声音因为缺水有些嘶哑,“电筒关了行吗?”
李雪关了电筒,他转过脸来,总算能够近距离看着李雪了。
那眼神还是让李雪有点儿难过。
“要不是你太过分,没完没了,我也不会这样。”李雪轻声说,“何苦呢?”
他无奈地咧嘴笑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李雪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他又说了一次。
李雪凑近他一些,他突然用头狠狠向前一撞,额头撞到李雪的太阳穴,李雪疼得尖叫一声,头昏眼花,接连倒退几步,跌坐在地,太阳穴疼得像要炸了一样。
他的头也撞疼了,但抵不上心头的恨,“李雪你这个臭婊子,有本事你弄死我!不弄死我,看我以后怎么弄死你!”
直到李雪扑上去,抓起旁边地上厚厚一卷胶带,再次封住他的嘴,并且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把他的脸变成了一只半透明的皱巴巴的肉粽。
李雪摸摸被撞的太阳穴,就这么一下,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碰一下就疼得直吸凉气。
李雪捂着太阳穴,看着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你看,就是这样。卢继平,这么多年,你没有一次不让我失望。”
李雪站了起来。
地上的卢继平又像不倒翁一样乱晃,牵动下水管发出声响。
李雪捡起刚才扔到地上的卡通抱枕套,卢继平又被连头带身子罩上,像一只胖兔子,看上去有点儿萌。
李雪苦恼地看着这只胖兔子,心乱如麻。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李雪看看手机来电,一边转身往楼梯台阶走,一边接通电话:“喂?喂?能听见……信号不太好,我在地下室……”
李雪沿着台阶走上去,打开反锁的门,离开地下室。
“咔嗒”一声,门从外面锁上了。
地下室又重回宁静。
4
彭大勇带马一路和江小流去的地方是精神康复中心。
普克住在那里接受康复治疗,已经十年了,一直没有起色。无论新的一天普克经历了什么,一觉醒来,他总会回到12年前,他与米朵相识前的那一刻。
十年来,彭大勇坚持来看普克,也坚信有一天普克会找回他的记忆,重返当下的生活。
这种坚持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被抽空,到现在几乎沦为了一种习惯。
直到那个奇妙的想法闯进彭大勇脑海。
一个丢掉了记忆的人,和一个丢不掉任何记忆的人,如果他们相遇,会发生什么?
彭大勇自私地想,这会不会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也许江小流能把普克从12年前带回来。
在车上,彭大勇给马一路和江小流简单介绍了普克的身份背景。马一路听了心情很复杂,有终于见到传说人物的兴奋,也有为其命运感慨的不安。
“原来是这样!”马一路说,“只听说他在疗养,没想到居然是在……”
马一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小心地从后视镜中看看坐在后排的江小流。
江小流已经看见了。
“这个康复中心我去住过几天,”江小流还是那样若无其事,“说不定我见过他。”
彭大勇心里多少有点儿紧张。他还没对江小流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提前透露。
“他叫普克,普通的普……”
“克服的克。是你的老搭档,推理很厉害,你们一起破过好几起大案。”
“彭所放心,你说过好几遍了,江小流不会忘的。”
彭大勇闭嘴了。
江小流却转向了马一路,“你还没说卢继平的事情。”
马一路赶紧看彭大勇。
“别急,待会儿见了普克,我当着你们的面一起说。”彭大勇尽量往后拖。
“为什么?这事儿和他没关系。”江小流问,“而且你今天跟他说了,明天他就忘了。”
“他忘了,有人可以再告诉他呀。”彭大勇婉转地透露自己的打算,“普克除了会忘事儿,所有的刑侦技能都在,说不定能给你帮上忙。”
马一路插话道:“我知道了,彭所,您是想让普克来判断卢继平到底死没死,是不是?”
彭大勇瞪了马一路一眼,“好好开你的车!”
江小流在后排说:“没什么可判断的。卢继平没死。”
马一路闷头又开了一会儿车。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忍不住嚷了出来。
“明白什么了?”彭大勇问。
马一路又从后视镜里瞟了江小流一眼。江小流没说错,马一路虽然反应慢,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想清楚。
“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彭所。”马一路信心满满地说,“我觉得行!”
这下彭大勇知道马一路真明白了。
“你真觉得行?”
“肯定行!”马一路斩钉截铁地说,“绝对行!”
“你俩到底在说什么?”江小流看看彭大勇,又看看马一路,“听不懂。”
“一会儿你就懂了。”马一路信心满满。
马一路第一次来这个精神康复中心,感觉和以前去过的精神病院大不相同。那里更像一个白色的监狱,这里则像一个舒适的农庄。看到这样的环境,马一路心里好受了一些。不知为什么,想到江小流和普克各自的遭遇,马一路总有些心疼。
普克住的是一个单间。彭大勇他们刚来到普克的房间外,正碰到普克的主治医生从里面出来。医生有些意外彭大勇今天来这么早,告诉彭大勇,每天一次的例行程序刚刚结束,普克在里面心情很低落。
所谓例行程序,就是每天睡醒之后的身份确认。用各种证据向普克证明,现在不是普克所认为的2006年那个夏日的周六,他不用赶到局里和搭档彭大勇加班审问嫌疑人,傍晚也不用去参加那个将和米朵相识的派对。
之后必定是一段情绪低落期,有时长有时短。再之后,普克将接受现实,开始进入治疗的部分,做手工、画画、园艺、锻炼……然后迎来又一个夜晚,又一次遗忘现实。
坐在窗前的普克听到门响,回头看见彭大勇,惊喜地起身迎上来,脸上带着一种小孩子受到委屈的无辜和焦虑。
马一路情不自禁盯着普克看。他清瘦苍白,看上去不像40多岁,毫无中年油腻男的气息,让马一路感觉很亲切。
“大勇!”普克显然清楚地记得老搭档,而且记得两人的亲近关系,“你来得正好!什么都别问,就告诉我今天是哪一年!”
彭大勇伸手拍拍普克的肩膀,他回答普克的方式本身就说明了很多。
“普克,你真是在精神康复中心接受治疗。刚才那个自称是你医生的人,真是你的主治医生。现在也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是2018年而不是2006年。咱们不用去局里加班审嫌疑人,今晚你也没有什么派对。一句话,医生说的全是实情。”
普克怔怔地看了彭大勇一会儿,表情从迷茫到失望,从无奈到冷静。
“这就是证据链中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吧?”普克笑了,只是笑容有些无奈,“我好像只能接受现实。”
彭大勇还没来得及回答,江小流忽然开口了。
“什么叫证据链?”江小流问普克,“别用度娘的说法。”
普克转脸看着江小流,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彭大勇猜出为什么了。
“度娘就是百度,是现在年轻人耍贫嘴的说法。”
“哦,搜索引擎。证据链就是……”普克略想了想,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表达方式,“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桌上的台历显示今天是2018年3月13日星期二。接着有个自称医生的人让我看了他的证件和我的就诊病历,证明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将近十年。然后我的搭档走进来,回答了我还没问出来的问题。这些信息串在一起,对我来说就形成了今天的证据链。”
“明白了,比度娘清楚。”江小流依次指着彭大勇、马一路和自己,“你的搭档彭大勇现在是光明路派出所所长,大个子叫马一路,是光明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我叫江小流,住在明月花园9栋604室,归他们派出所管。上上个星期五,也就是2018年3月2日,我给马一路打电话报案,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江小流?好名字。”普克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应该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江小流脱口说。
“还是证据链。”普克对江小流微笑,“中国人习惯从父姓,你父亲姓江,小流汇成江海,连名带姓,传承和发展都有了。充满期盼,柔中透刚,符合慈父对女儿的拳拳之情。”
“就不能是她妈给她起的名字?”马一路小心地插话。
“不是不可以,但和父亲起名的概率相比低很多,所以我说应该而不是绝对。”普克对马一路同样有耐心,“江小流问我怎么知道,说明我猜对了。”
江小流怔怔地看着普克,像是忘了要说什么。
“你好,江小流,”普克对江小流伸出右手,“你的介绍也很清楚。你报的是什么案?”
江小流迟疑了一下,伸手与普克握手。
“算是杀人分尸案吧。我不太懂你们专业的说法。”江小流解释,“我家楼上704室的保姆把老太太杀了。”
“案子江小流已经帮我们破了。前几天我特地来告诉过你,还想知道细节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彭大勇说。
彭大勇的说明令普克有些惊讶,更加专注地看着江小流。
“你帮大勇他们破的案?”
“算是吧。”
“你应该不是警察,但你记忆力非常好。”
“彭所告诉你的?”江小流话一出口,随即又想明白了,“不对,就算以前他告诉过你,你也忘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多事情都可以用到证据链,你进门以后的所有信息都是有用的。”
“你看出我记忆力好不奇怪,为什么知道我不是警察?因为我长得不像?”
“很多人也说我长得不像警察,但我就是警察。我知道你不是警察,因为你说你不太懂我们专业的说法,这句话出卖了你。”
“怪不得彭所说你是个厉害的刑警。”
“可惜那是以前了。”普克的笑容有些惆怅。
“我也来过这里,”江小流说,“不过只住了几天,而且没见过你。”
普克有些惊讶,“你是为什么来这里?”
马一路在旁边一直只顾得上膜拜,实在忍不住了,急着插话:
“你俩正好相反!正好可以互补!”
普克好奇地打量着江小流,“我是记忆缺失,你是……”
“我什么都记得,”江小流说,“想忘也忘不了。”
“有意思!”普克更有兴趣了,“虽然严谨地说,并不是正好相反,但……”
普克这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着旁边暗自激动的彭大勇。彭大勇读懂了普克的眼神,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点头。
江小流观察着他俩的反应,“又来了!”
普克没明白,“什么又来了?”
江小流把过来的路上,彭大勇和马一路那段让她困惑的对话,用她的方式为普克再现。
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等江小流结束“回放”停下来时,普克已经完全明白她在做什么了。
“她在还原你们之前的对话?”普克问彭大勇。
“一个字都不差。”彭大勇说,“我都习以为常了。”
普克又看看马一路和江小流,他刚认识他们不久,但经过半小时的交谈,已对他们的语言和神态有了初步印象。
“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天赋,江小流。”普克说,“我看出来了,刚才你不是你自己,你同时是你们三个人。”
江小流淡淡地说:“人再多也一样。”
“我证明!”马一路显得很自豪,“昨天一大堆女的吵了好久,吵得我头都炸了,江小流几分钟就把她们说的所有信息都整理清楚了,比电脑还厉害!”
普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小流,思索片刻。
“大勇,你带他们来,是想让我和江小流合作,是吗?”普克问。
“合作什么?”江小流问。
彭大勇先没回答江小流的问题,他有些紧张,凝神看着普克。
“你觉得怎么样?”
“你想当警察吗?”普克转向江小流。
“不想。”她回答得很干脆。
彭大勇对江小流赔着笑脸说:“江小流先别急,这事儿咱们再商量。”又对普克说,“关键是,普克,你还想不想和从前一样,当一个好刑警?”
“当然想。”普克说。
马一路在一旁正看得激动,彭大勇转向了他。
“马一路,我要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你干不干?”
“干!”马一路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任务。”
“反正我知道彭所不会坑我!”
彭大勇拍拍马一路的肩膀,“行,没看错你!”
彭大勇再次转脸看着江小流,脸上写满了诚恳。
“我知道这事儿有点儿悬,可我得试试。”彭大勇说,“江小流,你也看见了,普克是我的老搭档,以前是特别优秀的刑警。马一路呢,我从警官学院招来的时候,就是想让他干刑侦的,他自己更别提了,一直想干刑侦,一直没能如愿。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江小流说,“你们嫌他笨,其实他不是真笨。”
“他要真笨我能招他进所?”彭大勇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更确定,“他以前就是没遇见那个对的人,现在这个人出现了……不对,不是一个,是两个。”
马一路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脸像下了锅的龙虾一样慢慢变红,直到不可能更红的程度。
“怎么样?江小流,现在你再想想,愿不愿意帮马一路一把?”彭大勇盯着江小流不放,“和之前你帮他一样。”
江小流想了想,平静地回答:“愿意。”
从精神康复中心回来的路上,三个人都很沉默,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躁动令人不安的沉默。
还是马一路打破了这沉默,对江小流提出一个问题。
“真是你爸给你起的名字?”
“对。”
“江小流,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名字还真是挺巧的!”
“不是巧,是文化。”
“你和你爸感情很深吧?”
江小流看了马一路一眼,转脸看向车窗外,像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马一路后悔失言。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彭大勇察觉到了。
“我的名字简单,没啥好解释的。”彭大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马一路,你这名字藏着啥典故?不会那时候你父母就预见到‘一带一路’了吧?”
马一路还真没问过父母自己名字的由来。
马一路从后视镜里悄悄瞥一眼江小流,江小流仍看着车窗外。
“估计是……”马一路忽然灵光闪现,“‘一路上有你’的意思。”
那一刻,马一路心里涌起对父母的无限崇拜。
原来那么久之前,父母就预料到儿子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江小流了。
彭大勇看见马一路开着车,嘴角慢慢往上咧,哪里想得到马一路此刻的心理活动。
一路上有你。这感觉真好。
5
彭大勇的感觉也很好。
因为他调动了所有的能量,把那个奇妙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当警察多年,彭大勇很擅长“搞关系”,但目的总是很简单。当刑警是为了破案,当所长是为了派出所的大局。
曾有个领导这样点评过彭大勇:
“彭大勇貌似粗人,实则粗中有细。脑袋里的心思不多,可惜全用在工作上了。”
彭大勇听了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这算是对他的表扬还是否定。
彭大勇是一个务实派。把普克、马一路和江小流“撮合”到一起,成立一个“探案小分队”,是彭大勇这辈子最不务实的创意。
为了这个创意,彭大勇层层找关系,最后找到了省厅刑侦局的赵政委。
赵政委在市局当领导时,对普克印象深刻。后来普克因病休养,他不仅多次看望,还从他的位置给普克提供了很实际的帮助。
调到省厅任职前,赵政委还对普克没能康复感到遗憾。
彭大勇来找赵政委,算是遭遇层层障碍之后的孤注一掷。
所幸这一掷,终于命中目标。
听完彭大勇的详细介绍,赵政委慢悠悠地说:“所以,你这个想法可以叫作 ‘唤醒普克’项目。”
一听这话,彭大勇知道事情成了。
“对,就是‘唤醒普克’! ”彭大勇如遇知音,“其实办案啥的不重要,起码眼前不重要。等普克回来了,等于咱们刑侦局找回一个好刑警,这比啥不强?”
赵政委一脸严肃地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彭大勇一愣。
“找回普克,那可是相当于找回好几个优秀刑警。”赵政委笑了,“你敢不同意我的说法?”
彭大勇笑得合不拢嘴,“不敢,绝对不敢!”
赵政委又说:“听你刚才的介绍,这个项目的好处还不止一个。除了唤醒普克,说不定还能培养出两个年轻人。”
彭大勇明白赵政委指的是马一路和江小流。这次他没敢拍胸脯。
“那俩我可真不敢保证。”彭大勇说,“说白了,他俩其实是唤醒普克的道具。不过这意思千万不能让他俩知道,特别是那个江小流,她要是撂挑子,唤醒项目就得昏睡百年了。”
彭大勇的方案其实很简单。和江小流签署派出所的协警合同,把江小流变成所里的临时工。
马一路本来就是警察,普克虽然因病休养,刑警的身份还在。将普克借调到所里,由民警马一路和协警江小流辅助其办案、工作,利用江小流超强的记忆力,刺激、找回普克丢失的记忆,直到普克“醒来”。
派出所的正式警察编制有限,大量的一线工作都由协警配合民警执行。这样的安排,既合法合理,又安全可靠。
彭大勇把自己的安排告诉江小流时,江小流问他什么叫“协警”。
“说白了,就是临时工。”彭大勇多少有点儿了解江小流了,知道江小流不会在意这一点,“以后你真配合他们办案,得有一个合法身份,不然没法让你介入案件调查。”
江小流果然不在意这一点。
“临时工最好,”江小流说,“要是终身制我才不干呢。”
“还有一点,得跟你实话实说,”彭大勇趁热打铁,“协警的收入……”
“我不要钱。”江小流直接说,“我有钱。”
“那可不行!不要钱肯定不行,那也违反国家劳动法,总得意思一下。”
“那就给我一元钱。”
江小流看过新闻里有人起诉大机构时,经常索赔一元钱,对此印象深刻。
彭大勇被逗笑了,虽然江小流根本没有逗他的意思。
最后彭大勇按所里协警最低收入水平和江小流签了约。江小流唯一对彭大勇提出的要求就是不穿制服、不坐班。
这本来就不是彭大勇希望江小流做的事情。至于他希望以后江小流具体做什么,现在彭大勇还没想清楚。
对江小流的安排相当顺利,倒是彭大勇没太放在心上的马一路出了点儿小麻烦。
马一路得知他、江小流和普克的三人小组正式成立,兴奋之余,对彭大勇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彭所,那我以后就是刑警不是片警了,对不对?”
“这个……其实刑警片警有啥区别?都是所里的人。”
“您这意思是,我还得当我的社区民警,不让我当侦查员?”
“你也知道,一个派出所,处理的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704那种大案,一万年也就那一回!”
“到底是让我干刑侦还是管社区?您给句实在话。”
“反正你就配合普克和江小流,他们有啥需要你就尽量满足,他们要是太离谱了你就及时制止……不行,你得及时上报,报告我之后,我让你制止你就及时制止。”
马一路张口结舌,瞪着彭大勇。
“我明白了,什么三人小组?其实我就是他俩的保姆,连片警都不如!”
“不能这么说。你也知道,普克和江小流再聪明再有天赋,说白了都是病人……不派个妥当的人照顾他们,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放手呀。再说,那个江小流就是冲你来的,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俩没啥事儿,但你不能否认,江小流就是冲你才接受那个临时工的身份的。你想想,人家一个有钱有闲有病的三有青年,愿意为你当临时工,难道你连这点儿奉献精神都没有?”
马一路脑子跟不上彭大勇的速度,听上去觉得挺有道理,可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您的意思是,除了保姆,我还是个诱饵……”
马一路嘀咕了两句,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彭大勇的安排。
无论如何,能和传说中的偶像以及现实中的偶像一起工作,对马一路来说,算得上一种梦想实现。
搞定了江小流和马一路,剩下就是普克了。
普克这方面的工作,说起来最简单,但又最复杂。
简单是因为彭大勇与普克多年的默契,彭大勇想说什么,对普克一点就通。复杂的是,今天普克什么都明白了,但睡一夜醒来,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但也正是因此,才会有了三人小组的特殊组合。彭大勇寄希望于未来。
当下,彭大勇要给三人小组的工作找一个起点。起点是现成的,就是卢继平的事情。
彭大勇把情况对普克做了说明,普克立刻心领神会。
“你想让我们就从调查卢继平开始,”普克说,“但你其实并不真的认为这是个案子。”
“对。说白了,卢继平是死是活,最多证明李雪有没有撒谎,撒谎算什么案子?”彭大勇直言不讳,“但我希望你把这事儿当案子来办。”
“你希望用这件事调动我的刑侦技能,帮我找回记忆。”
“顺便也给那两个年轻人教点儿刑侦技巧,特别是江小流。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明白了。就从卢继平开始?”
“就从卢继平开始。”
6
车驶上自己家别墅的车道时,夕阳即将沉落。
李雪看见隔壁姓赵的男邻居在自家的院子里,正走向地下室的半窗。
两家之间只隔着一道花墙,很容易过来。平时两家人没交往,李雪只知道男主人姓赵,是做土方工程的,家里一辆路虎一辆宝马,女主人很爱吃醋,看见李雪就没好脸色。
李雪急忙按响了喇叭,连按了好几声。
姓赵的邻居听到喇叭急响,回头看见李雪,停下了脚步。
李雪坐在驾驶座上思索了两秒钟,没熄火,拉好手刹,开门下车。
走向邻居时,李雪已经用亲切的笑容掩盖了内心的紧张和焦虑。
“我这喇叭出问题了,碰一下就响个没完。”李雪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没吓着您吧?”
“没事儿,自己家门口,吓不着。”男邻居50出头了,身材保养得算是不错,除了一个微微鼓起的小肚腩。和李雪说话时,目光很自然地将李雪上下打量了一番。
李雪微笑着说:“那就好。”
男邻居指着李雪的太阳穴,那里有一大块青紫,用粉底也没完全盖住。
是卢继平的功劳。
“受伤了?”
“哦,没事儿……健身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
“听说美女是开健身馆的?难怪身材这么好!”
“谢谢,您的体格也不错,身手一定很灵活。”
说这话时李雪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两家之间的花墙。男邻居忽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李雪家的院子里。
“哦,我家的猫越狱了,我看看有没有跑到你家。”男邻居笑着说,“没顾上和美女邻居打个招呼。主要也是平时很少照面,想招呼也招呼不上。”
“是呀,平时我来得少。”李雪说着,在自己家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应该不会在我这儿吧?我这儿不开伙,也没什么好吃的。”
男邻居似乎对找猫并不是很关心,摆出了闲聊的架势。
“平时确实很少看你过来,偶尔来也是周末,”男邻居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趣,“这两天倒是看你天天来。”
李雪稍停顿了一下,不动声色道:“都说房子老空着不住也不好,准备收拾一下,过一阵子就常来住了。”
男邻居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是吗?那太好了,以后可以常照面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姓赵。”
男邻居要和李雪握手,李雪用眼角飞快地扫了一下男邻居身后、他家的方向。
大门开着,女主人果然在里面露出半张脸,有意无意地向这边张望。
李雪伸出右手,男邻居以为能握住李雪的纤纤玉手了,谁知那只手越过他,举起来,对他老婆摆了摆。
“你好!”李雪对邻居家的女主人大声说,脸上摆放着再坦荡不过的笑容,“你先生说你家的猫逃跑了……是只什么样的猫?”
李雪的热情使女邻居放松了警惕,从自己家门里出来,走到花墙边。
“就是只中华田园猫,黑白花的,逮着机会就往外跑。”
男邻居赶紧把悬在半空等待与李雪相握的手缩了回去,假装挠头,讪讪地转身面对老婆。
“好像没在这儿。”
“黑白花,我记住了。要是看见一定帮你们捉回去。”李雪又对仍站在她家院子里的男邻居点点头,“以后再聊。”
男邻居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别人家院子里,而老婆的目光还隔着花墙灼烤他。
“好好好,以后再聊。”
男邻居匆忙地往花墙走,看样子还想翻墙回去,李雪笑着叫住他。
“我先把车停进去,您走车道吧。”
李雪回到车上,将车驶入车库,看着男邻居离开她家的院子,慢慢降下车库门,脸上的笑容这才凝结。
男邻居真是来找猫?或是借找猫来近距离观察什么?因为平时不住这里,院子并没有打理,只有草坪,没什么会遮挡视线的障碍。站在花墙那一边,完全就能看清这边的院子里有没有猫。
当然也有可能,她这两天的频繁出现,引起了男邻居的关注。从他老婆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这个男人对于异性缺乏免疫力。
何况是李雪这样的女人。
李雪迅速下车,从车库内的通道门进入客厅。
日落时分,客厅里光线已经很弱了。李雪站在客厅内环顾四周,一切都和走的时候一样。
李雪稍微松一口气,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通道。打开地下室的门之前,她停下来侧耳倾听,里面很安静。但开门那一刻,李雪还是犹豫了一下。
说不清为什么,李雪打开过道里储物间的门,从里面拿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拎在手里。这才打开地下室的门锁,走进地下室。
地下室的半窗是唯一的光源,此时的光线已经很暗,提前进入了夜晚。
李雪没开灯,反手锁上地下室的门。这时她听见脚下传来轻微的声响,就在台阶下原本绑着卢继平的方位。
像只地鼠一样蜷在地上的卢继平功亏一篑。他用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将捆在水管上的绳子磨得只剩最后一丝束缚。
李雪却在这个时刻回来了。
听见李雪快步走下台阶的声音,卢继平没有停下,拼命想磨掉那一丝束缚。半张脸都被胶带封住,只留两个鼻孔呼吸。在他极力想磨断绳子时,身体因运动而缺氧。卢继平觉得自己像一条河滩上的鱼,一边蹦跶一边奔向死亡。
卢继平终于磨断最后一丝绳索时,李雪正好拎着高尔夫球杆冲到他面前。
卢继平的手自由了,但他已经筋疲力尽,连撕开胶带让自己大口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他伸手想把李雪跘倒,为自己争取逃离的机会,却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李雪的脚踝,像温柔的触摸。
倒在地上的卢继平看见了李雪拿在手里的高尔夫球杆,冷冰冰地泛着金属的光泽。
李雪如同避开一条毒蛇,从卢继平手中抽出脚踝,跳开两步。虽然地下室光线昏暗,她仍看清了局面。李雪找来新的绳子,把卢继平拖到水管旁。这一次她用了双倍的绳索,捆得更加结实,卢继平靠着水管坐得笔直,仿佛那是他的脊柱。
完成这些事情,李雪的喘息声明显变重。她长年坚持瑜伽和力量训练,以此保持最佳身材,体力远比一般女性好。这沉重的喘息,更多地来自内心的焦灼和挣扎。
天色越来越暗,半窗里透进来的已是路灯微弱的光亮。
李雪在卢继平对面一尺远处坐下,面对面看着他。几天的时间,卢继平已经憔悴得快认不出来了,眼里的凶悍和愤怒也已消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哀求。
看着这张脸,李雪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难过。毕竟从这张脸上能看到女儿的影子。
卢继平想说话,但他张不开嘴,胶带封了好几层。
李雪轻声说:“你肯定很想说话。因为你知道女人的软肋,你一开口,过错都成了我们的,你是全世界最无辜的人。”
卢继平努力摇头,和不摇也差不多,几天的囚禁使他的体能消耗殆尽。但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等死,绝不是卢继平的为人之道。
是的,死亡。
卢继平从李雪眼睛里读到了这个词的信息。他忽然失禁了。
李雪也从卢继平眼睛里看出,他读懂了她的目光。
李雪眼泪汪汪地看着卢继平,声音温柔得如同催眠。
“卢继平,下辈子咱们互相躲着点儿,谁也别再遇见谁。”李雪轻声说,“永别了。”
7
马一路和江小流一大早约在明月花园门口碰面,他们要一起去精神康复中心见普克。见过普克之后怎么办,两人还都不清楚。
“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没啥急事儿等着你们办。”彭大勇是这样叮嘱马一路的,“你只要记着我交给你的任务就行。”
“不是说要办卢继平的案子吗?”马一路有些困惑。
“小声点儿,让周到听见不光笑话你,连带我也笑话了!”彭大勇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也能叫案子,警察要忙死了,天天处理‘案子’,就别吃饭睡觉了!”
只能说是处理和卢继平相关的事宜,彭大勇让马一路牢记这一点。
马一路心里当然会有点儿挫败感。好在他已经调整过心态。虽说是当保姆,做诱饵,毕竟是给普克、江小流当保姆、做诱饵。就像很多人愿意给大明星当助理,明知自己不可能变成大明星,但能沾到一点儿星光,也算实现自我价值了。
江小流又是一身黑和灰,一股浓浓的性冷淡风。这是彭大勇有一次和马一路说漏了嘴,不小心说的,说出来就后悔了,再三叮嘱马一路,千万别告诉江小流。
其实马一路觉得江小流这种风格对他来说很性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也许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江小流问马一路怎么去精神康复中心,马一路忙拿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
“我叫辆快车吧,挺远的,坐公交去还得倒腾。”
“为什么要叫快车?”
“出租车不好等,再说快车有优惠券,便宜。”马一路有些不好意思,“彭所没说可以报销车票,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江小流对马一路的不好意思熟视无睹。
“你不是会开车吗,为什么咱们不开车去?”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所里的车肯定不能用,我又没车。”
“你没车,我有。”江小流问,“就是不知道哪辆车能开?都在车库停了好几年了。”
结果是开了一辆八成新的奔驰。另一辆全新的特斯拉,买的时候刚刚进入中国市场,基本没开过,当然早就没电了。
江小流告诉马一路,特斯拉是爸爸准备送给她的18岁礼物。江小流本来准备满18岁去考驾照,结果17岁那个夏天父母出事,车就一直停在车库再没开过,江小流也没考过驾照。
说这些时,江小流还是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回头特斯拉充好电你试试,看哪辆车开得顺手,就开回你家,用起来方便。”
“那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反正我也不会开车,也没驾照。”
“你现在22了,可以去学车考驾照了。”
“不想学。”
“为什么?”
“没兴趣。”
“为什么没兴趣?”
“不为什么,就是没兴趣。”
“你不是情感缺失吗?看来对事情的态度还是有区别呀。”
“是有区别。我是情感缺失,不是缺心眼。我也知道活着得吃饭,不吃会饿死。这不代表我对吃饭有兴趣,懂了吗?”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马一路想了半天,又找了一个。
“待会儿见了普哥,咱们怎么开场?”
“念错字了吧?他叫普克,不是普哥。”
“我那不是……尊称嘛,怎么说他也是刑侦圈叱咤风云的前辈!”
“那你应该叫普叔、普爷、普老师……各种虚头巴脑的叫法我可以告诉你100个。”
“所以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小妹妹、小姑娘……我还是老老实实叫他普克算了。”
“待会儿见了普克,你就站在我旁边。你那记性,听我说好了。”
他们到康复中心的时间很早。这是头一天江小流的意思。本来马一路建议稍微迟点儿去,不是想偷懒,是希望普克完成每天的身份认知后再接受他们的新信息,那样可能会容易一些,但被江小流否决了,并且没对马一路解释理由。
马一路悲伤地发现,现在自己已经适应了服从江小流的新角色。
普克果然还没来得及进行新一天的身份认知,于是直接由江小流和马一路接手这项工作。江小流从医生那里要来了普克在康复中心的相关资料。他们走进普克的房间时,普克起床不久,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台历陷入深深的思索。
江小流一身黑和灰,马一路则身穿警服,抱着江小流从医生那里要来的资料。普克看着这两个陌生人,茫然而警惕。
江小流对普克说:“普克你好。我叫江小流,他叫马一路。我们又来看你了。”
“但我……不记得见过你们。”普克环顾自己的房间,“我也不记得这是在哪儿。为什么桌上放着2018年的台历?”
“这就是我们来的原因。普克,你是个刑警,但你生病了。你的记忆停在2006年,其实现在已经是2018年。这里是精神康复中心,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接受治疗,但你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你的老搭档彭大勇现在是派出所所长,马一路是他所里的民警,我是刚签了合同的临时工。今天彭所没来,但你可以当面和他说话。”
说到这儿,江小流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连接彭大勇进行视频通话。
彭大勇很快出现在江小流的手机屏幕中,江小流把镜头对准普克。
彭大勇在手机里对普克说:“普克,江小流已经告诉你了吧?她说的是真的,你确实在精神康复中心接受治疗,现在也确实是2018年而不是2006年。今天咱们不用去局里加班审嫌疑人,晚上你也不用去参加派对。还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江小流和马一路,现在他俩是你的新搭档,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们。”
江小流挂断手机,示意马一路抱着那堆资料走到普克面前。
“这是康复中心和你有关的医疗资料,是我们从你的主治医生那里要来的。你的主要症状就是记忆退化,不管新的一天发生什么,你总会回到2006年。所以医院准备了这些资料,每天你醒来都要帮你进行身份确认。今天这件事情由我和马一路来做,以后只要见面我们每天都会做,因为现在我们三个是搭档。”
“什么性质的搭档?”
“我是那种什么都能记住、什么都忘不掉的人,所以彭所希望我能帮你找回记忆,而你能帮我们学习怎么当刑警。我并不想当刑警,但身边这位马一路特别想。就是因为他,我才无意中帮派出所破了一个分尸案。现在有一个新的案子等着咱们一起去破。”
马一路忙在旁边补充道:“其实还不够立案的条件,但确实有疑点,彭所希望咱们先谨慎调查。”
整个过程中普克一直认真地听,偶尔问一句。直到此时,他明显流露出兴趣了。
“调查什么?”普克问。
江小流正要开口,马一路却跃跃欲试,抢先开口。
“江小流的特点刚才她自己介绍了,记忆力特别好。可我得再强调一下,她的记忆力不是特别好,是好得超出你想象。有这个前提,才会有后面我要说的事情。”
“好,我记住了。”普克说。
“辖区有个健身房,老板是个女的,叫李雪,她丈夫叫卢继平。江小流以前和她爸爸一起见过李雪,也见过卢继平。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前几天江小流又在健身馆见到卢继平,但后来江小流问起李雪,李雪却说她丈夫卢继平已经死了。”
江小流补充说:“我是见过卢继平后两个小时左右问李雪的,李雪说她丈夫去世已经一年多了。”
马一路继续说:“之前已经有好几次事情证明江小流是不会看错人、记错事的,所以我倾向于相信卢继平还活着。可彭所查了一下卢继平的情况,证实卢继平确实死了……”
江小流转脸看着马一路。
“这件事情你没告诉过我。”
“一直想说,没逮着机会,现在正好,同时告诉你和普克,算是咱们三人组合的正式开始。”
接着马一路把彭大勇查到的关于卢继平的情况如实说了。普克和江小流都听得很认真,一直等马一路说完。
“就这些了。我也不知道彭所怎么查得这么详细,”马一路一脸羡慕,“请他指点,他也不肯告诉我。”
普克笑着说:“找人可是一门大学问,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指点清楚的。以前我和大勇办案子,找嫌疑人都是他的事情。”
“但这是不可能的,卢继平肯定没死,”江小流虽然平静但很坚持,“起码在2018年3月10号下午3:52的时候还没死,再往后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
普克想了想,转向江小流。
“所以你认定李雪在撒谎?”
“对。”
“可彭所查到卢继平2016年在达州死了,当地公安局还出过因车祸造成的意外死亡证明,总不可能是假的吧?”马一路又困惑又纠结。
“为什么不可能是假的?”普克问。
“警方出假证明?没理由呀。”马一路说。
“从逻辑上说,理由可以不止一个。警方有可能误判,当事人有可能作伪,第三方信息有可能传递错误……不能因为自己是警察,就认定警方提供的内容一定是事实。”
“所以你同意我说的,卢继平没死对吗?”江小流马上问普克。
“这也不是我的真实表达。事实上,在证据链不完整之前,我不能推断结果。”
“那应该怎么办?”江小流也有些茫然了,“难道只有找到卢继平让他站在你们面前,才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这当然是一种最直接的办法,但不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为什么?”
“假设在你所说的时间你确实见到了活的卢继平,但在那之后卢继平因为某种原因死了,你就永远没有办法证实你所见的事实了。”
江小流一下就听懂了普克的话,马一路却已经有些跟不上思路了。
“能不能……慢点儿说?”马一路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我脑子反应比较慢,我也想跟上你们。”
普克对马一路温和地笑笑。他有一种能够洞穿人心的眼神。
“我换个说法可能更清楚一些。如果我们确信卢继平在某个时间点之前活着,但已有证据显示他在那个时间点之前死了,而我们现在很难找到卢继平本人,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那就可以尝试去找那个时间点之前,卢继平活着的证据,或者去推翻卢继平已死的证据。”
马一路绝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更糊涂了。
江小流却立刻接话:“我们可以去达州找证据,证明卢继平的死亡证明是假的。”
“这种思路是有罪推定,是我们最大的忌讳。正确的思路是,我们去达州寻找证据,证明卢继平的死亡证明是真的。”普克纠正江小流说。
“这不还是一样吗?”马一路已经尽力了。
“我懂了。虽然做的事情一样,但出发点不同,性质就不一样了。”江小流反应过来了。
普克看看江小流,眼里充满了赞赏。
“江小流,你真的很有刑警的天赋。大勇为什么只让你当个临时工?”
马一路凑到普克耳边悄声说:“说来话长。”
其实马一路还有一个没说出的念头:即使现在告诉普克了,明天他照样还是会忘。
江小流的注意力全放在卢继平身上。
“那我们就去达州找证据!”江小流已经掏出了手机,“现在就买机票。”
马一路急忙拉住江小流,把手机硬塞回江小流的包里。
“彭所说了,有任何动向我都得向他及时汇报,哪能说走就走?”
“那你现在就给彭所打电话。”江小流又把手机掏出来了。
马一路又把江小流的手摁了回去。
“这么复杂的状况电话里说不清,等我回去当面和彭所报告了再说行吗?”
“没什么复杂的,你说不清我说。”
马一路瞟了旁边的普克一眼。
“我是正式工,你是临时工,听你的还是听我?”马一路鼓足勇气呵斥江小流。
江小流一愣。
马一路的语气立刻又软了:“没有歧视你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普克忽然插话:“既然是三人小组,就要取长补短、互相配合,这应该也是大勇的初衷。”
江小流看看马一路,又看看普克,收起手机,“我听普克的。”
马一路手捂胸口,心在滴血。
“为什么?普克站我这一边,说明我是对的!”
“你只要结果,我要的是过程。”
“所以就算你内心确定李雪撒谎了,”普克看着江小流,他的记忆一再回到过去,似乎并没有影响他对当下的好奇,“你也想弄清楚她为什么撒谎、如何撒谎,你想找到现象之下埋藏的真实,哪怕这个真实和你的生活无关。”
江小流看了普克好一会儿,点点头。
“真奇怪。”江小流说,“普克,你好像能看穿我的身体,看进我心里去。”
马一路不合时宜地想到,关于他的名字,他还真回家请教了父母。
结果并不是什么“一路上有你”,或者更有文化的典故。
很简单。多年前,父亲每天上班都要坐一路公交车。某一天,父亲在一路车上遇见了母亲,之后对母亲死缠烂打,直到两人“终成眷属”。
为了纪念第一次的相遇,他们给儿子起了“马一路”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
8
有一段时间李雪经常上微博,想通过微博为云中漫步做做宣传推广,后来发现,喜欢刷微博玩手机的,并不是健身馆的目标客户,李雪就不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在微博上,只是偶尔浏览一下热点新闻,或者看看关注对象的近期动态什么的。
李雪很少发微博,也几乎从不评论或转发。但现在她忽然有很强的冲动,想去那个叫作 “我的邻居是个傻叉”的营销账号下说点儿什么。
比如吐槽一下那个赵姓男邻居,借口找猫来撩她。或者吐槽他那个眼袋比眼睛还大的老婆,防贼一样防她这个被撩对象。
“有没有搞错?我可是受害者!”李雪在心里对邻居的老婆竖起中指,“管好你的老公,或者把他阉了,总被男人这样盯着,我也很烦的!”
当然,李雪不会真把这话对邻居的老婆说出来。
相反,在院子里看到邻居老婆躲在窗帘后悄悄观察她,李雪还大大方方地对邻居老婆摆摆手,脸上绽放出一个最亲切的笑容。
女人长得美看起来是一件幸事,其实未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男人的好感和照顾,却也会不费吹灰之力就为自己招来同性的敌视。
简直是自然规律,没道理可讲。
就像李雪明明送给邻居老婆的是笑容,在对方眼里却成了挑衅。
“得意什么呀得意?不就长得漂亮点儿。”窗帘后的邻居老婆有些愤愤不平,“从来没见有老公,八成是外围!”
男主人下意识地为美邻辩护:“别瞎说,不能见一个漂亮女人就说人家是小三或外围。你想想,有这么漂亮的小三,男人还不得天天过来约会?”
老婆更不平了。
“就你们男人那点儿出息!怪不得这两天心情这么好,美女邻居要搬过来常住了,可以天天见面了是不是?”
“谁跟你说她要搬过来常住了?”
“别装了!你以为那天你装着找猫去撩人,我没听见你俩说的话?”
“谁撩人了?真是去找‘警花’的……”
“养只母猫还起这么个名字,你说你那趣味,我都怕儿子瞧不上你这个爹!”
“儿子比我还喜欢‘警花’呢,只要回家天天抱着睡觉。要不然我急得满世界去找‘警花’? ”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撵到隔壁去,好给自己找个借口翻墙头!”
“我的天哪,你们女人脑子里都装些什么?邻居再漂亮也是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兔子懂难道我不懂?”
“泥腿子才洗干净几天,就忘了兔子的繁殖能力有多强了?打个洞就能生一窝!”
“你看你,越扯越没边儿了。”
“赶紧把咱家猫找回来,不然晚上儿子从学校回来,发现猫丢了肯定跟咱们急!”
“那我再去邻居家看看?没准真跑到她家去了,这两天她天天过来,说不定‘警花’也想去邻居家串串门。”
“你说的是猫还是你自己?”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照照镜子吧。人家年轻貌美身材好,自己又有大别墅,脑子坏掉了才会对你这个中年油腻男感兴趣!”
“本来不想去了,让你这么一说,我还非去不可了!”
为了证明自己目的纯正,或者为了证明自己虽然人到中年但并不油腻,男邻居说到做到,又一次翻过两家之间的花墙,进入了李雪家的院子。
李雪家的车库门关了一半。男邻居犹豫了一下,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方式。
“‘警花’‘警花’! ”男邻居唤了两声他家的猫。
没有任何猫或人的回应。
男邻居看看半开的车库门,一弯腰钻进了车库。
车库里停着李雪的车,是辆实用的SUV。车熄了火,但后备厢开着。
“就说不会是小三或外围嘛,”男邻居心里嘀咕,“有这么实在的小三,我也找一个。”
男邻居走到车后方,看看敞开的后备厢,后备厢里放着大罐小罐,看上去像是装修用的建材涂料。
“看样子真要过来住了。”男邻居心里继续嘀咕,“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老公……”
男邻居正探头往后备厢里看,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李雪。没穿外套,一件焦糖色紧身针织衫,绷出恰到好处的曲线。两手都套着长袖乳胶手套,头上还裹了条毛巾,像准备做清洁的女工,又像刚刚出浴的女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邻居再自来熟也知道擅闯别人家车库至少不礼貌,现场发挥编了个小谎,“刚才在院子里错眼看见我家‘警花’跑过来了,赶紧追。看车库门开着,就进来看一眼。”
“‘警花’? ”李雪微微皱眉。
“哦,就是我家的猫。黑白花,母的,所以叫‘警花’。”为了强化刚才的谎言,他索性把戏演下去,四下张望着大声唤他家的猫,“‘警花’,咪咪!‘警花’,咪咪……明明看见你过来了,别捣蛋,快出来!”
李雪没吭声,看着男邻居把戏演足。
男邻居唤了一圈,走回李雪面前,看见李雪脸上少有的没有笑容,知道自己有些过了。
“又看花眼了,真对不起!”男邻居用一种婉转的方式表示自己对李雪并无威胁,“年龄大了真是不行,眼睛也花了,心也软了……这猫养了七八年了,跟自己孩子差不多了。”
不知是他的策略生效,还是就因为看出他用了策略,李雪的表情放松了一些。
李雪用安慰的语气说:“那是挺着急的。您要不放心,到我家找找看?”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当然不行。李雪只不过欲擒故纵罢了。
“这样吧,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儿,我一定在家里好好找找,说不定真偷空跑进来藏哪儿了。”李雪的建议简直不能更体贴了,“您看好不好?”
“那当然好,就是太打扰你了……”男邻居就坡下驴,趁热打铁,看看后备厢里那些瓶瓶罐罐的材料,“这是准备重新装修还是……”
“没那么麻烦。不是一直没怎么住嘛,有些地方受潮了,准备稍微处理一下。”
男邻居正好明目张胆地打量李雪,上上下下至少扫了两个来回。
“不会你亲自动手吧?”
“小修小补的,自己随便弄弄。”
“要不要我帮忙?好歹我是个男人,这种粗活儿可以交给我!”
李雪极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真实情绪,也假装看不懂男邻居的不堪。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好感动!不过我自己也有男人的,我要是做不了,可以交给他。”李雪笑着说。
“噢……”男邻居拉出长长的一个音,用恍然大悟的表情掩饰自己的尴尬,“那我就不多事了,啥时候有需要打个招呼,就一堵墙,方便!”
李雪笑得更灿烂了,“墙可不是用来爬的,您这年龄,万一摔着了,倒让我心里过不去呢。下次有事儿您按个门铃,欢迎常来!”
李雪送走男邻居,才发现被卡住的车库门。她责备自己太粗心,居然没注意车库门没关上。
接下来,一定要备加小心,绝不能再出疏漏。
这个插曲虽然让人讨厌,但李雪没心情纠缠,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锁好车库门,把后备厢里的东西都拿出来。除了重新粉刷墙面需要的涂料和各种工具,还有漂白粉、消毒剂以及用于稀释喷洒的喷雾瓶。把所有的东西搬进客厅,转移到地下室,一系列动作让李雪出了一身汗。她忽然想到刚才男邻居献殷勤时说的话。
“要不要我帮忙?好歹我是个男人,这种粗活儿可以交给我!”
她又想起当时自己一语双关的回答。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好感动!不过我自己也有男人的,我要是做不了,可以交给他。”
男邻居不算笨,这句话一出就明白了局面,及时撤了。其实现在想来,如果真有一个可靠的男人,能帮李雪解决这种“粗活儿”,她一定会真的“好感动”。
可惜……正好相反。
地下室的光线又暗了下来,正适合完成李雪接下来做的工作。
等待地下室黑透的时间里,李雪做了一个小小的化学实验,她将一小包鲁米诺配制成试剂,装入玻璃喷雾瓶。
天彻底黑了。
李雪将鲁米诺试剂按她的记忆区域进行喷洒,点点蓝色荧光给黑暗的地下室增添了一丝奇异的童话色彩。
CSI真是很有用的教材。原来无论多小心,还是很难不留下痕迹。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发生得虽然仓促,但李雪都做了心理准备。更值得庆幸的是,卢继平给自己织了一件隐身衣,现在这件隐身衣却变成了送给李雪的礼物。
所以,不要紧张,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及处理。
李雪准备开始干“粗活儿”。她用上了平时练瑜伽的呼吸,这种深长的呼吸可以帮她保持头脑的清醒以及身体的安宁。
忽然,一声细细的、娇弱的叫声在黑暗中响起,李雪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又是一声。
像是“叽叽”的声音,但绝不是鸟叫。
又一声。
这次李雪听出来了,是猫!一只不“喵喵”叫而“叽叽”叫的猫。
李雪不得不打开地下室的灯。她在台阶下一个放杂物的纸箱里看见了那只黑白花猫。
原来冤枉了男邻居,“警花”真的躲到了李雪家的地下室。
“警花”是只很乖的母猫,眼睛里的美瞳全开了,有种惊人的纯净。
李雪犹豫了一下,伸手抱起“警花”, “警花”非常温顺,一看就是家养的猫,对人充满信任。
李雪发现“警花”的脚上有血迹,一个爪子肿得像花式小馒头。
难怪叫声那么娇弱,听上去就像孩子在向父母撒娇哭疼,充满了委屈。
不知道是在外面受的伤,还是在李雪家地下室受的伤。
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的,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虽然是一只猫,但……
李雪低头看着怀里的猫。它的委屈得到了呼应,感受到李雪的体温,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噜。仿佛它是李雪养的猫,是李雪养的孩子,而不是那对邻居夫妻的。
但李雪还是迅速从这种温柔的幻觉中醒来。她提醒自己,自己是有孩子的。
虽然每个不了解李雪的人都会认为她年轻得像没结过婚的女人,但她的女儿已经九岁,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三年级小学生。
正是因为李雪的不单纯,才在这样一个世界,给了女儿这样的单纯吧。李雪常常这样在心里自我安慰。
可是卢继平,作为女儿的父亲,却一直在做相反的事情,试图剥夺女儿单纯的权利,毁掉女儿的未来。
一想到这一点,李雪的心立刻变得冰冷而坚硬。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猫。
其实是可以送回邻居家的。即使它躲在地下室的这几天,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它毕竟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
但邻居那对夫妻,男的本来就像只讨厌的苍蝇,女的则随时准备打翻醋缸。送回受伤的猫,会不会好心不得好报,反而引来新的麻烦?
或者也可以就这样悄悄带出去扔掉。都说猫有九条命,脚上这一点伤应该不会影响它在野外的生存,也算是放生了……
可如何送出去?送出去时被人遇到怎么办?送出去它又跑回来怎么办?
任何一种可能听上去都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现在,李雪怕的不是大碍,而是所有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解决那个大麻烦,李雪已经竭尽全力。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到此为止,所有的事情在这间地下室得到了终结。
好温暖的猫咪。因为舒服和安全打着小呼噜,身体微微震颤,像与李雪的颤抖呼应。
李雪忽然觉得在这里发现这只猫,真像是一种命运的安排。
虽然地下室将被彻底清洗和重刷,虽然李雪身披卢继平转送她的那件隐身衣,但……谁能保证没有意外?万一有一天,仍有人找到这里,鲁米诺也无法分辨出那些漏网的血迹究竟来自于猫还是人。
对不起了,“警花”。
李雪轻轻抚摸着怀里的“警花”,抱着它,走向地下室角落里的工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