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作人作品精选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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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惶惑的人,寻路的文:周作人杂文精选集(1)

荣光之手

刊一九二八年十月《未名》

署名岂明

收入《永日集》

“荣光之手”(),这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名字。望文生义地想来,这如不是医生的,那一定是剿灭乱党的官军的贵手了罢。然而不然。我们要知道这个手,在文艺上须得去请教《印戈耳支比家传故事集》()。这是多马印戈耳支比所作,但他实在是叫巴楞木(R.H.Barham 1788—1845年),是个规矩的教士,却做的上好的滑稽诗,圣支伯利(G.Saintsbury)教授很赏识他,虽然在别家的文学史上都少说及。圣支伯利的《英文学小史》还在注里揄扬这位无比的滑稽诗家,但在《十九世纪英文学史》说的更为详细一点,其中有这几句评语:

“《印戈耳支比家传故事》在著者晚年八年中所发表,编印成集,世上比这更为流行的书几乎没有了。到了近时才有一点儿贬词,不过那是自然而且实是不可免的结果,因为第一是言语与风俗有点改变了,第二是已经流传的那样广远而长久。没有人硬要主张,以为这是文学的大作。但是为了那既不平板也非喧噪的无尽的谐趣,几乎奇迹似地声调韵脚之巧妙与自然,凡是能判断与享受的人如去读巴楞木总是不会失望的。”

集里第一篇便是荣光之手的故事,现在且抄引它几段,不过只是大意,原文的好处自然是百不存一了。

“在那冷静阴寒的野上,

在那半夜的时光,

在那绞架的底下,

手搀手地站着凶手们,

一个,两个,三个!

‘谁愿的走上去,

快靠着那手脖子,

给我切下那死人的拳头!

谁敢的爬上去,

在他凌空挂着的地方,

给我拔五绺死人的头发!’”

据说在达平顿的原野上住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钩鼻,驼背,烂眼,头戴尖锥帽,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巫婆!现在那三个凶手们到她的草舍里来了。

“听了也可怕,

那些恐怖的言语!

祷告是倒说的,

说着还带冷笑。

(马太霍布金告诉我们,

巫婆说祷告的时候,

她从‘亚们’起头。)

看了也可怕,

在那老太婆的膝上,

放着干瘪的死手,

她笑嘻嘻地捏着,

她又小心地拿那五绺头发,

拖在挂着的那绅士的脑袋上的,

和上黑雄猫的脂膏,

赶快搓成几支灯芯,

装在五个手指的顶上。

‘死人来敲门,

锁开,门闩落!

死人手作法,

筋肉都别动!

睡的睡,醒的醒,

都同死人一样死!’”

把这咒语抄了之后,荣光之手已经制造成功了,后来的事情是强盗杀人,末了在达平顿原野的黑绞架上挂上了“一个两个三个”的凶手们,老太婆的胸前挂了一只死人手与一匹死雄猫,正要被抛下河去的时候却给那魔鬼带往地狱去了。

我们如嫌上文说得还欠明白,那么可以到科学书上去找找看。弗来则博士的《金枝》(Dr.J.G.Frazer,The Golden Bough)节本上略有说明,即第三章讲感应法术的地方:

“拟似法术中很繁盛的一支派是借了死人来作法的。各时代各地方的盗贼多行这门法术,在他们的职业上是极有用的。

如南斯拉夫的贼起手用一根死人的骨抛在屋上,嘲讽地说道,‘骨头会醒时,人们也就醒,’以后这屋里的人就再也睁不开眼来了。同样在爪哇贼从坟上拿一点土,撒在他要偷的人家的周围,使家中人沉睡。印度人把火葬的灰撒在门口,秘鲁的印第安人则撒人骨的灰土,哥萨克人将死人胫骨除去骨髓,灌入牛脂,点起火来,在屋外周行三遍,也能叫人熟睡如死。哥萨克又用腿骨做箫,吹时使闻者疲倦不能兴。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用初次做产而死的女人的左臂骨,但是这骨又须得是偷来的。在进人家去以前他们以骨敲地,使家中人不能言动,僵卧如死,能见闻一切,但全然无力,有些简直就睡着而且打鼾了。

在欧洲则云荣光之手有同样的能力,这是绞死者的手,风干,制过的。倘若再用一支死在绞架上的恶人的油所制的蜡烛,点着放在荣光之手上像烛台一样,能使人完全不能动,有如死人,连一个小指也动不来。有时候死人的手就当作蜡烛,不,一串蜡烛,所有干枯的指头都点了火,但如家中有一个人醒着,也就有一个指头点不着火。这种妖火只有牛乳能够熄灭。法术上又有时规定盗贼的蜡烛须得用初生的,更好是未生的幼儿之手指所制,有时又说必须照了家中的人数点烛,因为他如只有太小的一支烛,有人会得醒过来捉住他。这些蜡烛点着以后,除了牛乳没有东西能够灭它。十七世纪时强盗时常谋害孕妇,去从她们的胎内取出蜡烛来。”

威克勒(Emest Weekley)教授著《文字的故事》(The Romance of Words)的第九章是讲语原俗说(Folketymology)的,中间说及荣光之手:

“语原俗说的一个奇妙的例可以从荣光之手的旧迷信里找出来。这说是从绞架上取来的一只死人手,能够指出宝藏来的。

‘谁愿的走上去,

快靠着那手脖子,

给我切下那死人的拳头!’

(印戈耳支比,《荣光之手》)

这只是法文Main de gloire的译语。但那法文本是Mandragore之转讹,拉丁文曰Mandragora,即曼陀罗,它的双叉的根据说有同样的能力,特别是这植物从绞架旁采来的。”

中国也有曼陀罗花,不过那是别的植物,佛经中所说天雨曼陀罗花那是一种莲花之类,《本草纲目》所载的又是风茄儿,虽然也是毒草,但其毒在果而无肥大的块根。这种人形的曼陀罗在匈牙利小说《黄蔷薇》中曾有说及,第二章的末尾云:

“女忽忆往事,尝有吉迫希妇人为之占运,酬以敝衣,妇又相告曰,倘尔欢子心渐冷落,尔欲撩之复炽者,事甚易易:可以橙汁和酒饮之,并纳此草根少许,是名胖侏儒,男子饮此,爱当复炽,将不辞毁垣越壁而从汝矣。女因念今日正可试药,以诃禁之。草根黝然,卧箱屉中,圆顶肿足,状若傀儡。古昔相传,是乃灵草,掘时能作大嗷,闻其声者猝死,人乃缚诸犬尾,牵而拔之。神人吉尔开(Kirkē=Circe)尝以此草蛊惑阿迭修斯(Odysseus)暨其伴侣,药学者采之则别有他用,名之曰Atmpa Mandragora,至其草为毒药,则女所未见者也。”

安特路阑著《习俗与神话》(Andrew Lang,)中有一篇论文曰“摩吕与曼陀罗”(),说曼陀罗的情形与上文相似:

“其根似人形。据说如有世袭的盗贼而不失童贞者被绞死,则有曼陀罗,阔叶黄花,形如其人,生于处刑的绞架下。曼陀罗与阿迭修斯的灵药摩吕相似,是凡人所不易掘取的。欲得曼陀罗的人须先用蜡塞住两耳,使不能听见那草被拔出土时的致命的叫声。在礼拜五的日出前,牵一匹全黑的狗,在曼陀罗周围画三个十字,掘松根旁的泥土,将草根缚住在狗尾巴上,拿一块面包给狗吃。狗跑上前来取那面包,把曼陀罗根拔起,但听了那可怕的喊声立即倒地死了。随后将草根取起,用葡萄酒洗净,用绸片包裹,放在箱子里,每礼拜五给洗浴一次,每逢新月换一次新的白小衣。曼陀罗如好好地待遇,能够如家神一样地显神通。如将一枚金钱放在它的上面,第二天早晨便能发现有两枚在那里。”

中国没有胖侏儒,但关于人参、何首乌、茯苓等也有同样的俗说,如宋刘敬叔著《异苑》云:

“人参,一名土精,生上党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儿啼。昔人掘之,始下锸便闻土中呻吟声,寻音而取,果得人参。”

匈牙利的曼陀罗用作媚药,西欧则可以招财,与威克勒所说相近,但它似乎没有使人昏迷的法力,虽然本是有强烈的麻醉性的。荣光之手的起源恐怕还是如弗来则所说,由于借了死人来作法,未必是言语的传讹。言语学的神话解释已经不能存在,在土俗学的方面大约也是相同,《文字的故事》是一卷讲语原的通俗而又学术的好书,但他偶然讲到迷信的解说,虽是新奇而有趣味,却也总是不大的确了。

[附记]

希腊史诗《阿迭舍亚》()第十卷中阿迭修斯自述与其伴侣漂流抵神女吉尔开之岛,伴侣们受神女宴飨,吃了干酪,麦食,蜜,酒,中和毒药,悉化为猪,未言用曼陀罗。阿迭修斯得天使之助,用了摩吕破神女的法术,救出友伴。诗中云,“此草黑根,花色如乳,神人名之曰摩吕,唯凡人所不易掘取,而在神人无所不可。”不知是何草,但其性质与曼陀罗相似,注解家云拔摩吕者必死。

民国十七年九月二日,于北平

《桃园》跋

作于一九二八年

刊一九二九年“北新”初版本

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议论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这是较为熟识的人,那么这事更不容易,有如议论自己的事情一样,不知怎么说才得要领。《桃园》的著者可以算是我的老友之一,虽然我们相识的年数并不大多,只是谈论的时候却也不少,所以思想上总有若干相互的了解。

然而要问废名君的意见到底是如何,我就觉得不能够简单地说出。从意见的异同上说,废名君似很赞同我所引的说蔼理斯是叛徒与隐逸合一的话,他现在隐居于西郊农家,但谈到有些问题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为激烈;废名君很佩服莎士比亚,我则对于这个大戏曲家纯是外行,正如对于戏曲一切。废名君是诗人,虽然是做着小说;我的头脑是散文的,唯物的。我所能说的大略就是这一点。

但是我颇喜欢废名君的小说,这在《竹林的故事》的序上已经说过。我所喜欢的第一是这里面的文章。《笑府》载乡人喝松萝泉水茶称赞茶热得好,我这句话或者似乎有同样的可笑。“然而不然”。文艺之美,据我想形式与内容要各占一半。近来创作不大讲究文章,也是新文学的一个缺陷。的确,文坛上也有做得流畅或华丽的文章的小说家,但废名君那样简练的却很不多见。在《桃园》中随便举一个例,如三十六页上云:

“铁里渣在学园公寓门口买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达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经走到了门口。

达材如入五里雾中,手足无所措,——当然只有望着厚坤喊。”

这是很特别的,简洁而有力的写法,虽然有时候会被人说是晦涩。这种文体于小说描写是否唯一适宜我也不能说,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又是趣味!)上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文章。

其次,废名君的小说里的人物也是颇可爱的。这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毋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特别是长篇《无题》中的小儿女,似乎尤其是著者所心爱,那样慈爱地写出来,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年轻的时候读日本铃木三重吉的《千代纸》中几篇小说,我看见所写的幻想的少女,也曾感到仿佛的爱好。

在《桃园》里有些小说较为特殊,与著者平常的作品有点不同,但是,就是在这里,例如张先生与秦达材,他们即使不讨人家的喜欢,也总不招人家的反感,无论言行怎么滑稽,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

说了好些话终于是不得要领。这也没法,也不要紧,我在上边已经说过,这是不会得要领的。而且我本来不是来批评《桃园》和废名君,不过因为曾经对废名君说给他在《桃园》后面写一篇小文,现在写这一篇送给他以了旧欠罢了。

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于北平市,岂明

闭户读书论

作于一九二八年

刊一九二九年“北新”初版本

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自唯物论兴而人心大变。昔者世有所谓灵魂等物,大智固亦以轮回为苦,然在凡夫则未始不是一种慰安,风流士女可以续未了之缘,壮烈英雄则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现在知道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只有上联而无下联,岂不悲哉!固然,知道人生之不再,宗教的希求可以转变为社会运动,不求未来的永生,但求现世的善生,勇猛地冲上前去,造成恶活不如好死之精神,那也是可能的。然而在大多数凡夫却有点不同,他的结果不但不能砭顽起懦,恐怕反要使得懦夫有卧志了罢。

“此刻现在”,无论在相信唯物或是有鬼论者都是一个危险时期。除非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时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隔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他除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

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这个痞块呢?我可以答说,没有好法子。假如激烈一点的人,且不要说动,单是乱叫乱嚷起来,想出出一口鸟气,那就容易有共党朋友的嫌疑,说不定会同逃兵之流一起去正了法。有鬼论者还不过白折了二十年光阴,只有一副性命的就大上其当了。忍耐着不说呢,恐怕也要变成忧郁病,倘若生在上海,迟早总跳进黄浦江里去,也不管公安局钉立的木牌说什么死得死不得。结局是一样,医好了烦闷就丢掉了性命,正如门板夹直了驼背。那么怎么办好呢?

我看,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要紧,所以最好是从头就不烦闷。不过这如不是圣贤,只有做官的才能够,如上文所述,所以平常下级人民是不能仿效的。其次是有了烦闷去用方法消遣。抽大烟,讨姨太太,赌钱,住温泉场等,都是一种消遣法,但是有些很要用钱,有些很要用力,寒士没有力量去做。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户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