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作人作品精选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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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惶惑的人,寻路的文:周作人杂文精选集(9)

还有一层,照我们的观察,日本民族是素来不大喜欢“苟全性命”的,即如近代的明治维新就是一个明证:要是果真日本的“知识中人”都同蝼蚁一样,个个觉得去为主义而牺牲“有何值得”,还不如在征夷大将军德川列帅治下过个狗苟蝇营的生活,恐怕日本此刻也同中国一样早已为西方帝国主义所宰割,哪里还有力量来中国作文化侵略呢?

日本之所以得有今日者,一半固然由于别的种种机缘,一半岂不是也由于那些维新志士,“不顾利害,甘蹈危机”,尊王倒幕,为幕府所骈诛而不悔,始得成功的么?日本人自己若不以维新志士为不如蝼蚁,便不应该这样来批评党案,无论尊王与共产怎样不同,但其以身殉其主义的精神总是同的,不能加以歧视。

日本人自己轻视生死,而独来教诲中国人“苟全性命”,这不能不说是别有用意,显系一种奴化的宣传。我并不希望日本人来中国宣传轻重生死,更不赞成鼓吹苟全性命,总之这些他都不应该管:日本人不妨用他本国的文字去发表谬论或非谬论,但决用不着他们用了汉文写出来教训我们。

《顺天时报》上也登载过李大钊身后萧条等新闻,但那篇短评上又有“如肯自甘澹泊,不作非分之想”等语。我要请问日本人,你何以知道他是不肯自甘澹泊,是作非分之想?如自己的报上记载是事实,那么身后萧条是澹泊的证据,还是不甘澹泊的证据呢?日本的汉字新闻造谣鼓煽是其长技,但像这样明显的胡说八道,可以说是少见的了。日本人对于中国幸灾乐祸,历年干涉内政,“挑剔风潮”,已经够了,现今还要进一步,替中国来维持礼教整顿风化,厉行文化侵略,这种阴险的手段实在还在英国之上。英国虽是帝国主义的魁首,却还没有来办“顺天时报”给我们看,只有日本肯这样屈尊赐教,这不能不说同文之赐了。“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唯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呜呼,是亦汉文有罪焉欤!

十六年五月

三天

刊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八日《晨报副刊》

署名子严

收入《谈虎集》

在广告上见有一本学外国文的捷诀,说三天内可以成功。

我心里说道,这未免太少一点了。大抵要成就一件事,三天总还不够,除了行幻术,如指石成金,开顷刻花之类。这些奇迹据说可以在刹那中成就,但是要等候“回道人”下凡来的时候才行;这也不是三天之内可以等到的。

有一位民国的边疆大员,以前在日本留学的时节,竭力劝人学佛。他说,就是你们学什么德文法文,也都是白费工夫,只要学佛就好了,将来证果得了六神通,不论那一国文字,自然一看便懂。

但是事隔十五六年之后,我于去年冬天看见他还在北京坐着马车跑,可见他也还未得到神通。(倘有了神通,他便可以用神足力,东涌西没,或南涌北没,当然不要马车了。)于是他的用神通力学外国文的捷诀,也就没有什么把握了。

《觉悟》上面曾经登过戴季陶先生的关于学日本文的谈话(记得系引用在施存统先生的文中),他说用功三年,可以应用,要能自由读书,总非五年不可。这实在是经验所得的老实话,我愿有志学外国文的人要相信他这话才好。在现今奇迹已经绝迹的时代,若要做事,除了自力以外无可依赖,也没有什么秘密真传可以相信,只有“坚”“忍”“勤”“进”这四个字便是一切的捷诀。至于三天四天这些话,只可以当作笑话说说罢了。

有人问我,你这样说,岂不太令人扫兴么?三天虽然不能速成,或者可以引起一点兴趣,使他们愿意继续学下去,也是好的。你如今说破,他们未免畏难,容易退缩,岂不反有害么?我当初听了也觉得有理,但仔细一想,却又不然。那决心用三五年工夫去学习的人,听了我的话当然不会灰心,或者反有点帮助。至于想在三天之内,学成一种外国文,这件事反正是不可能的,与其以后失望,还不如及早通知他,使他可以利用这三天去做别的事,倒还有一些着落。

十年七月

天足

刊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晨报副刊》

署名子严

收入《谈虎集》

我最喜见女人的天足。这句话我知道有点语病,要挨性急的人的骂。评头品足,本是中国恶少的恶习,只有帮闲文人像李笠翁那样的人,才将买女人时怎样看脚的法门,写到《闲情偶寄》里去。但这实在是我说颠倒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最嫌恶缠足!

近来虽然有学者说,西妇的“以身殉美观”的束腰,其害甚于缠足,但我总是固执己见,以为以身殉丑观的缠足终是野蛮。

我时常兴高采烈地出门去,自命为文明古国的新青年,忽然的当头来了一个一一拐的女人,于是乎我的自己以为文明人的想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倘若她是老年,这表明我的叔伯辈是喜欢这样丑观的野蛮;倘若年青,便表明我的兄弟辈是野蛮:总之我的不能免为野蛮,是确定的了。这时候仿佛无形中她将一面藤牌,一支长矛,恭恭敬敬的递过来,我虽然不愿意受,但也没有话说,只能也恭恭敬敬的接收,正式的受封为什么社的生番。我每次出门,总要收到几副牌矛,这实在是一件不大愉快的事。唯有那天足的姊妹们,能够饶恕我这种荣誉,所以我说上面的一句话,表示喜悦与感激。

十年八月

“重来”

刊一九二三年六月十四日《晨报副刊》

署名荆生

收入《谈虎集》

易卜生做有一本戏剧,说遗传的可怕,名叫“重来”(Gengangere),意思就是僵尸,因为祖先的坏思想坏行为在子孙身上再现出来,好像是僵尸的出现。这本戏先前有人译作“群鬼”,但中国古来曾有“重来”一句话,虽然不是指僵尸,却正与原文相合,所以觉得倒是恰好的译语。

我在这里并不想来评论易卜生的那篇戏剧,或是讲古今中外的僵尸故事,虽然这都是很有趣的事。我现今所想说的,只是中国现社会上“重来”之多。

我们先反问一声,怎样的不是“重来”?据民俗上的学说,死人腐烂或成蜡者都非是。但这是指真僵尸而言,若譬喻的说来,我们可以说凡有偶像破坏的精神者都不是“重来”。老人当然是“原来”了,他们的僵尸似的行动虽然也是骇人,总可算是当然的,不必再少见多怪的去说他们,所可怕的便是那青年的“重来”,如阿思华特一样,那么这就成了世界的悲剧了。

我不曾说中国青年多如阿思华特那样的喝酒弄女人以至发疯,这自然是不会有的,但我知道有许多青年“代表旧礼教说话”,实在是一样的可悲的事情。所差者:阿思华特知道他自己的不幸,预备病发时吞下吗啡,而我们的正自忻幸其得为一个“重来”。

我们死鬼的祖先不明白男女结婚的意义,以为他们是专为父母或圣贤而结的,所以一切都应该适合他们的意思,当事的两人却一点都不能干涉。到了现在至少那些青年总当明白了,结婚纯是当事人的事情,此外一切闲人都不配插嘴,不但没有非难的权利,就是颂扬也大可不必。

孰知事有大谬不然者,很平常的一件结婚,却大惊小怪地发出许多正人心挽颓风的话,看了如听我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教训,真是出于“意表之外”,虽然说“青年原是老头子的儿子”,但毕竟差了一代,应有多少变化,现在却是老头子自己“夺舍”又来的样子了。

古人之重礼教,或者还有别的理由,但最大的是由于性意识之过强与克制力之过薄,这只要考察野蛮民族的实例可以明白。道学家的品行多是不纯洁的,也是极好的例证。现代青年一毫都没有性教育,其陷入旧道学家的窠臼本也不足怪,但不能不说是中国的不幸罢了。因为极端的禁欲主义即是变态的放纵,而拥护传统道德也就同时保守其中的不道德,所以说神圣之恋爱者即表示其耽恋于视为不洁的性欲,非难解约再婚的人也就决不反对蓄妾买婢,我相信这决不是过分刻毒的话。

人间最大的诅咒是肖子顺孙四个字。现代的中国正被压在这个诅咒之下。

十二年六月

浪漫的生活

刊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晨报副刊》

署名荆生

收入《谈虎集》

我从前总以为中国人所过的生活是干燥无味的单调的生活,现在才觉得自己是错了。中国人的生活决不单调,实在是异常浪漫的;这回见了铜元票的风潮才忽然想到,虽然我见过不少这样的风潮,但在今天方才豁然贯通,如有神助。

历史学者房龙说,迦勒底人兼用十进和十二进计算法,可惜我们现在除计算时刻外都只用十进法了。中国人大家和他很表同情,似乎极不愿意用十进法,因为十进正是非常单调的算法,但是没有从迦勒底(虽然有西洋学者说中国人是从迦勒底迁来的)学来十二进法,所以他们独自发明一至九进法,自由应用。

譬如日常收付,一元值十角,一角值十分,一分值一枚,日日如此,有什么趣味?现在改为一元值十一角一分,一角值九分,一分值一枚七八九……,而票面十枚又值八七六以至廿枚,于是算起账来十角等于九角,五十枚等于二十枚,把世界上最单调的数字都变成奇幻的东西,真是非有极度强大的浪漫性不能有这样成绩,而且因了这些单调的数字之浪漫化,大家奔走呼号挨挤争闹,生活上又增加许多变化与趣味,这是何等繁复的生活!对于这样生活还要称之曰单调,那么世上哪里还有不单调的生活呢?

其次,我要顺便说及,见了这回铜元票的风潮以及中南等票的挤兑,我又得到一个极大的安心,这便是觉得八月十五以后的大劫是不会来的了,倘若真是要来,那么大家只要混过这三四天便了,还要铜元和现洋何用;现在那样的挤兑,可知是兑了来预备节前节后慢慢地享用的。或者他们兑了出来去买纸锭焚化存库,那也是可忧的现象,目下却不听说纸货涨价,可见大家都没有过了节长辞之意,我们也就可以暂且安心。宗教大同会里餐矢的先生们的预言或者也有什么价值吧,只是“天听是我民听”,所以我就推想八月十五以后未必会有什么空前的大什么,要有也总不过是承前的铜元票风潮罢了。

十二年九月

代快邮

刊一九二五年八月《语丝》

署名凯明

收入《谈虎集》

万羽兄:

这回爱国运动可以说是盛大极了,连你也挂了白文小章跑得那么远往那个地方去。我说“连你”,意思是说你平常比较的冷静,并不是说你非爱国专家,不配去干这宗大事,这一点要请你原谅。但是你到了那里,恐怕不大能够找出几个志士——自然,揭贴,讲演,劝捐,查货,敲破人家买去的洋灯罩,(当然是因为仇货,)这些都会有的,然而城内的士商代表一定还是那副脸嘴罢?他们不谈钱水,就谈稚老鹤老,或者仍旧拿头来比屁股,至于在三伏中还戴着尖顶纱秋,那还是可恶的末节了。在这种家伙队里,你能够得到什么结果?所以我怕你这回的努力至少有一半是白费的了。

我很惭愧自己对于这些运动的冷淡一点都不轻减。我不是历史家,也不是遗传学者,但我颇信丁文江先生所谓的谱牒学,对于中国国民性根本地有点怀疑?吕滂(G.Le Bon)的《民族发展之心理》及《群众心理》(据英日译本,前者只见日译)于我都颇有影响,我不很相信群众或者也与这个有关。

巴枯宁说,历史的唯一用处是教我们不要再这样,我以为读史的好处是在能预料又要这样了;我相信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中国此后也不会有,将来舞台上所演的还是那几出戏,不过换了角色,衣服与看客。

五四运动以来的民气作用,有些人诧为旷古奇闻,以为国家将兴之兆,其实也是古已有之,汉之党人,宋之太学生,明之东林,前例甚多,照现在情形看去与明季尤相似:门户倾轧,骄兵悍将,流寇,外敌,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

孙中山未必是崇祯转生来报仇,我觉得现在各色人中倒有不少是几社复社,高杰、左良玉、李自成、吴三桂诸人的后身。阿尔文夫人看见她的儿子同他父亲一样地在那里同使女调笑,叫道“僵尸!”我们看了近来的情状怎能不发同样的恐怖与惊骇?佛教我是不懂的,但这“业”——种性之可怕,我也痛切地感到。即使说是自然的因果,用不着怎么诧异,灰心,然而也总不见得可以叹许,乐观:你对高山说希望中国会好起来,我不能赞同你,虽然也承认你的热诚与好意。

其实我何尝不希望中国会好起来?不过看不见好起来的征候,所以还不能希望罢了。好起来的征候第一是有勇气。古人云,“知耻近乎勇。”中国人现在就不知耻。我们大讲其国耻,但是限于“一致对外”,这便是卑鄙无耻的办法。三年前在某校讲演,关于国耻我有这样几句话:

“我想国耻是可以讲的,而且也是应该讲的。但是我这所谓国耻并不专指丧失什么国家权利的耻辱,乃是指一国国民丧失了他们做人的资格的羞耻。这样的耻辱才真是国耻。

中国女子的缠足,中国人之吸鸦片,买卖人口,都是真正的国耻,比被外国欺侮还要可耻。缠足,吸鸦片,买卖人口的中国人,即使用了俾斯麦毛奇这些人才的力量,凭了强力解决了一切的国耻问题,收回了租界失地以至所谓藩属,这都不能算作光荣,中国人之没有做人的资格的羞耻依然存在。固然,缠足、吸鸦片、买卖人口的国民,无论如何崇拜强权,到底能否强起来,还是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