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桌子的一角,杨行坐在床上,床很矮,他需要微微抬头仰视。这使杨行明显感到比以往任何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更无拘束。她环顾四周,说:“我们家住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挤极了。”她接着描述起当时的状况。这时候夜色更浓,沿着敞开的窗口弥漫进来。她的语言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节奏感,好像她才是一个循循善诱的教师。顺着她的声音,杨行终于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这个房间。
那时,她常常在窗和门之间跑来跑去,围绕着杨行现在坐的地方。父亲习惯正对着窗,不时从他正在翻阅的书后露出略显秃顶的头,朝外面瞟上几眼。书几乎都是精装的,厚厚的页码里充满了在她看来十分乏味的人体部位。可能父亲也觉出了它们的乏味,才不时往外张望的吧。母亲的位置离窗更近,她的目光却时时绕过父亲投向他背后总是敞开着的门。她似乎在凝神倾听某个客人的脚步声。
杨行极力透过逐渐黯淡下来的家具轮廓看见那些热闹的聚会。他不知道昏暗的光线是在阻碍他,还是成就他。他站起来,走向窗口。外面要亮得多。人行道上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移动。她问他:“你家就住对面吗?”他这才想到似的抬起头来,意识到那栋开着无数闪光的口子的楼房就是。他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它。她问:“哪个是你家?”他从纵向和横向的编号中认出它,并且指给她看。杨行忽然为它的平庸感到羞愧。它只是这普通的平面上的普通的一个点,丝毫也不能给她以任何明确的特征。
但她似乎很感兴趣,注视着。“你家里很大吗?”于是,轮到杨行来描绘了。他努力克制着加以美化的企图。这让他没由来地觉得疲惫。
这个时候,朱晶在学校赢得了“小发烧”的美誉。由这个外号自然地转为“小烧”,最后,停留在“烧烧”这个更亲昵的词汇上。她到杨行这里来的次数又降到了比最初更少的每周一到两次。他们通过电话随时保持联系。
“你好,今天我教学生唱The Lonely Goatherd,就是《音乐之声》里的《孤独的牧羊人》。隔壁的老师都说,你们班的羊叫怎么那么难听。你说可笑吗?”或者,“晚上,我上眯眯家借碟片,你去吗?”
杨行也打,“今天食堂又吃粉丝了,你幸好没来。”或者,“你过来的时候,别忘了给刘老师带那件红色的毛衣,她要跟她女儿那件比较比较。”
在杨行和朱晶恋爱到第三年的时候,电话一度使他们告别了搂搂抱抱,进入了以语言呈现为主的新阶段。他们越来越重视对方说的话,即使是那些琐碎的句子。它们好像不是随风而逝,而是久久地滞留在空中,任由对方去慢慢咀嚼,直到完全消化。他们开始对自己的话句斟字酌,并从这种反复揣摩中获得新的快意。有一天杨行意识到这是在走危险的钢丝。他想回到从前的默片时期。
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娱乐和打发时间的方式,去看电影。这样他们只能不说话了。他们听始终是从前方传来的时而尖利时而低沉的话语。他们只去西征街上那家最好的、有最先进的立体声效果的电影院里看。看电影的人往往不多。他们随意地找两张位子坐下。
他们有时买一些零食,更多的时候什么也不买。这使他们和那些更年轻的情人们区别开来。杨行把手搁在朱晶的大腿上。她穿着长统丝袜。朱晶则将手臂箍在杨行的腰间。偶尔,朱晶会说:“枪声不够逼真。海浪倒挺像回事的。”
杨行的注意力在银幕和朱晶之间飘忽,好像他们是初次约会。但这通常不会持续很久。随着情节的展开,他们的手臂也会麻木起来,这就要换一个姿势。只是他们的身体还一直保持着开始时的相互依偎的状态。
和郁小临的见面,也在那段时间里迅速多了起来。他应邀去过那幢老房子里几次,每次都有她的同学在场,像一种聚会,但他始终分辨不清她们。这种时候,他和郁小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在那种场合,郁小临也是活跃的,这使杨行更感觉到她和朱晶的相像了。
偶然,他也邀请郁小临一块儿出去,在医学院附近的餐厅吃上个冰淇淋什么的,往往是很短的时间。杨行对这种状态很满足。他觉得这至少减少了他的内疚。有时,他不由自主地比较起郁小临和朱晶。他只是在想象中比较她们。或者说,他只是在想象郁小临。因为朱晶的一切是现实。他比较的是现实的朱晶和想象中的郁小临。而想象中的郁小临在不断变化。他常常需要推翻一个自己刚刚确定下来的姿势,又换上另一个姿势,像一位精雕细刻的泥水匠。
又是一个星期一的活动课。学生们都被赶到操场上去。课桌上凌乱不整的文具,预示着他们不久就将回来。杨行在黑板上抄题目,快要完的时候,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他跳起来,一回头,是朱晶。她也愣了愣,笑着说:“怎么这么紧张?”杨行想,自己倒没发现有多久学生们对她的到来已经变得熟视无睹。他掸掸手上的粉笔灰,说:“是你啊。我以为哪个学生胆子这么大。”
朱晶说:“拍你一下就是胆子大吗?”朱晶还没有来得及接着往下讲,杨行猛地搂住她,把头伏到她脸上去。朱晶被他的冲力激得脚下踉跄了一下。她的胳膊撞在杨行的鼻子上。杨行蓦地一阵发酸,呛得咳嗽起来。他用手捧住脸,软弱地依在黑板前。
朱晶在他面前的形象被手指分成了几截,还染上了粉笔似的灰白,仿佛在深夜的日光灯下。她露出紧张的表情,向他的眼前直直地伸过手来。杨行一晃,闪开了。朱晶说:“你怎么了?杨行,你今天怎么了?”
杨行把手从脸上移下来,说:“我刚刚在想你。你就来了。”
“不会吧?想得这么不正常。”
杨行用嘴触了一下朱晶的耳朵,说:“是你让我变得不正常。”
朱晶躲开去,沿着课桌间的通道走到教室中间,转了个圈,说:“杨行,你就准备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了吗?”
杨行说:“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我发现你其实很不合适做教师的。大家以为你合适,其实你不。”朱晶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也才刚刚发现。”
“是啊,比较适合做流氓一点。”
“别疯了。”朱晶打掉杨行伸过去的手,往课桌里退。“我认真地跟你说,三年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你浑浑噩噩。如果这个职业让你变得平庸,这肯定就有问题。”
“你对我有什么期望吗?”
“可是总要有个东西让你兴奋。让我们兴奋。”
“那么,我们结婚吧。”杨行凝视着朱晶的眼睛,一刹那,觉得被自己的柔情打动了。他坚持不懈地要伏到朱晶脸上去。朱晶已经退到窗边,半个身子向外倾去。朱晶的脸忽然红了。
她说:“结婚能让你兴奋吗?”
杨行说:“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试试。”他仍旧嬉笑着。
朱晶继续往后退,现在,她的身子开始朝开向走廊的窗外歪去。她用手努力挡住杨行的下巴。但是不起作用,杨行的脸还是逼近过来并在她的眼中变大了,像在一个放大镜下,露出了细小的毛孔和经脉。它仿佛是一种古怪的器官,跳动着,颤抖着。
朱晶不由自主地往边上扭去。这时,她突然看见了另一张脸。也是紧张的,但是红润的。它闪了一下,就从朱晶的视线里消失了。她想起了这是那个叫王微微的学生。
杨行也看到了。他慢慢地停止了刚才的动作,仿佛他身上的零件都生了锈似的。他把头埋在朱晶的脖颈处,听着王微微跑开去时传来的脚步声。这声音在整个楼层的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着,发出吓人的动静。
第二天,他直接去医院见郁小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穿着白大褂的郁小临,庄严、一丝不苟。
杨行拿着一张报纸看起来,一面留心着郁小临。她旁边坐着一个患胃病的中年女子,表情痛苦地描述着发病时的症状。郁小临不动声色,在纸上刷刷地写着。杨行觉得她实际上是在认真考虑他的突然到来。有一小会儿,他甚至担心她会心不在焉而开错药。终于,他们走出来,走到医院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圈椅子。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病人。他们也坐了下来。
杨行说:“小临,你发现我在追你吗?”
他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回答是明显的。但郁小临并没有接着说什么。她把头转过去,朝向另一边。望着她卷曲的头发,杨行觉得自己慌乱极了。他被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激荡着,他怀疑郁小临怎么能感觉不到这一切,并且为之感动。郁小临只是把她的肩朝向他,沉默而曲线毕露。
杨行说:“你见过朱晶。我们交往很久了。在学校里,她是文工团的,我常常写些稿子,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可能就是这样……”
郁小临回过头,说:“你怎么知道现在不会是这样呢?”
杨行说:“……你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人可以不相信过去,不相信将来,却不能不相信现在。否则他什么事也做不了。”
郁小临说:“你只是在试试看?”
杨行说:“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很严肃的。你要相信我的感觉。”
郁小临的回答被一个从旁边擦身走过的病人打断了。她好像咽下了本来想说的那些话,又凝目沉思起来。杨行说:“我坚信我们实际上是在彼此寻找。你不要否认这一点。我们为什么要为眼前的难处沮丧呢。如果过上十年,眼前的这些将不值一提。”
郁小临苦笑了一下,说:“你一直是这样谈情说爱的吗,像上课一样?”
现在,轮到杨行苦笑了。
走廊黯淡的灯光使郁小临的脸浮在一层阴影里,她的身上还散发着医院特有的药品的气味。杨行突然有些迷惘,他想,其实郁小临和他初次在跑道见到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同了。这也正常,她正是处在一个变化的年龄里。但是,对杨行来说,他爱上的,究竟是哪一个她呢?
这次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地结束了。杨存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惘然若失,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和朱晶的分手。
这一次是杨行去了朱晶的学校。整个校园宁静得出奇,有很好的绿化。朱晶和一个新分配进来的老师合住一间。她住的时间并不多,但已经让屋子变得能明显分辨出是她的了。床上和桌子上都摆着唱片。他们在一支轰鸣着的摇滚乐队的伴奏中交谈。朱晶始终没有要关掉唱机的意思。杨行也不提出,他甚至觉得这喧嚣的声波能稍稍掩饰住内心的不安。也许朱晶也是这样想的呢?另外,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爱上摇滚乐的?现在他真的不了解她了。
他们提高了嗓音,但仍然保持着从容的语调。他很惊奇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们坐在一张覆盖了三分之一房间的地毯上,盘腿而坐,中间隔着一堆书和一米半的距离。他对自己观察得很细。好像他不是自己,而是坐在对面的朱晶,是一个与此无关并且近乎苛求的第三者。这使他注意到在他们的谈话中始终在回避一个主题,就是郁小临。杨行不知道朱晶是否知道她的存在,或者类似的另一个人的存在。同时,这也使他对这种感情的起伏产生了疑虑,它仿佛只是一些在特殊环境和特殊气氛下的飘浮而又偶尔凝结成形的碎屑。是这些碎屑埋葬了他们的感情吗?
而现在,这些碎屑又聚拢成了一股风暴,使他身不由己在其中翻卷着。
后来,他走出朱晶的门口时,几乎想大声地叹一口气,但忍住了。楼道一片漆黑,他的眼睛努力适应着。他专心地做这件事,慢慢地向楼梯口走去。摸到扶手了,但他又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下一个刹那才反应过来,是门里轰鸣的摇滚乐声消失了。他等了一会儿,周围死一般沉寂,墙壁有些已经能看得出来了,但十分模糊,像身处在一个山洞里,像一场噩梦,仿佛下一分钟,他只要再努力地睁大眼睛就可以从中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