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都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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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影子(3)

但又一阵音乐传了过来,打破了这个幻觉。那是一支最近正在流行的歌,他听出了那种虚张声势的兴奋。它是从朱晶的门里传来的吗?杨行站在楼梯的顶端,全身肿胀起来。

朱晶出事是在一个星期后。她遇上了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就不行了。一切都是司机的责任。他喝了酒,莽撞地将车开上了人行道。但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朱晶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走呢?

杨行接电话的手颤抖着。但他并没有时间内疚。接着的一整天,他忙于安慰朱晶的家人和接受安慰。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分手的内情。这免除了他的尴尬。不过,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变得冰冷,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遗体告别的仪式安排在出事的第三天举行。来的人很多,包括二十七中的许多教师。其他的人杨行就认识很少了。他们交往了那么多年,但对对方的圈子一直没有怎么熟悉。看来,他们过于沉湎在两个人之间了。杨行想,这可能是他们出了问题的原因之一。

由于死者的年轻,这个大厅内外的人群格外沉默,气氛逐渐黏滞起来。杨行在朱晶父母身边待了一会儿,就离开去给花圈贴写赠送人名字的纸条了。送的人多,而大厅里只能摆下有限的花圈。所以,许多花圈上都贴上了三四个条子。有的花圈摆得很高,他们搬来了一架小梯子,杨行爬在上面。大厅里空气闷热,汗滑溜溜地在背上流。杨行一面贴,一面不知怎的想起他们打牌时彩条在朱晶脸上绽放的情景,觉得这一切无比的怪诞而且伤感。

在梯子上,杨行从窗户里忽然看到郁小临的身影,他一晃,差点摔下来,但接着郁小临就不见了。

傍晚,郁小临首先打来了电话。杨行一听出是她的声音后,就说:“我们见一次面吧。”郁小临说还是在老房子好了。她的语气很从容,甚至有点平淡,杨行挂上电话后,更加心神不宁。

杨行在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到的。他看见窗户紧闭着,也没有灯光,就不再上去,只是在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他相信郁小临来的时候也能看到他。夜色一点点浓起来,不久,就看不清行走的路人的面孔了。杨行想起那个初次在此见面的黄昏,那是夏天,天暗得要晚得多,郁小临的表情也是模糊的。

她今晚还会来吗?杨行不禁怀疑起来。他凝视着自己家的窗口,它始终是平淡的,像以往一样。而郁小临的窗子现在则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因为它发出了什么,而是因为它什么都没有。别的窗户都大亮着,只有它仍然黝黑,像一枚沉默的钉子被牢牢地打入了这个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郁小临的声音。她从停在路旁的一辆吉普车边闪身出来。他快步走过去。郁小临一直站在那里。背后是未加修剪的梧桐,枝繁叶茂,阴影浓重。

“你好。”他过于礼貌地说。

“你好。”她也一样。

他犹豫了一阵,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事先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等待着见到她。一切仿佛都能自然地喷发出来。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他终于说:“下午……你去了?”

“我没有进去。”

“你可以不去的。”杨行斟酌着用词。

“她给我打过电话。”

“谁?朱晶吗?”

“我想是的。”

“你想?”

“我拿起来,她又挂下了。”

杨行透出了一口气,他说:“你想得太多了。你不了解朱晶。”

“可是,那是前天晚上。”郁小临努力地说。

“有人打错了。”

“希望是这样。”郁小临说,“我自私吗?”

“这是正常的反应。”杨行停了一下说。

他察觉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教师口吻,这是很不恰当的。事实上,他早已没有勇气也没有技巧在郁小临面前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了。同时,他知道,尽管他不露声色,这个电话倒是会紧紧纠缠着他的。而郁小临,她比他更聪明、轻捷。她始终是若即若离的。这是她的本能呢,还是她细心的修炼?

“我和朱晶长谈过一次。就在一个星期前。”杨行说,“我当时的感觉是大家都很麻木,即使为了再发展下去,也应该分手一段时间。”

“你提到我了吗?”

“没有。你遇到过她吗?”

“没有。毕业后就没有。即使在中学里我们也从没说过话。”

“是的。那个电话不像她打的。”

“但如果你们刚刚谈过……我们一直没有遮遮掩掩的。”

“遮掩?……当然不用。”

“不过,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

“我可能转学,去我爸爸那里。他在济南。”

“已经办了吗?”

“很久了……”郁小临注视着杨行说,“一切都乱了。”

郁小临又说:“我们是怎么开始的?王微微跟我说她的新老师很有趣的。我受了她的影响吗?”

杨行靠在吉普车的门上,车门晃了一下,它没有关结实。他用手托着下巴,继续听郁小临讲:“她对你倒挺有好感的。你觉得她适合你吗?”

杨行不作声,摇了摇头,好像这是一个不值得考虑的问题。同时,看见郁小临的晶莹的眸子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心中一激。

杨行思考起来,然后说:“事实就是这样,如果光线是从后面照来。先出现的只能是影子。”

“你让我害怕。”她往边上缩了一缩,好像朱晶就在边上。她穿着粉格的连衣裙,在阴影中模糊成了一片。

他们情不自禁地去看地上郁小临的影子,它被路灯的光线夸张地拉长了,又被更大的树的影子挡去了大半,朦胧、含糊、神秘。郁小临轻轻抖了一下,影子却大大晃动起来。杨行茫然地看着,忽然感到脸颊湿润了。他以为是泪,又觉得怀疑,擦了一下,更湿了。

原来是雨,但他和郁小临都没有动,仍然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影子。雨一下子猛烈起来,巨大的颗粒,在泥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他和郁小临的眼帘很快模糊起来,他伸出手毫无意义地遮挡在郁小临的头发上。郁小临向他靠拢了些,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打开身后的吉普车门,钻了进去。

雨仍然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敲击声。但杨行明白,现在他们是安全的。他们湿透的衣服在紧闭的车内被体内的热气蒸发着。一道闪电,在杨行的眼前划出了郁小临那近在咫尺的苍白的脸。

她说:“以前这里是个礼堂,你知道吗?”

杨行点点头。

“有一次,我妈领着我玩,走到了这里。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暑假里,没有什么人,刚到门口,她突然吃了一惊,急急地拉着我往回走,说有蛇。”

“蛇?”

“后来我想我妈应该是不怕蛇的。她是医生,你知道。以后,经过这里时,我总禁不住要在窗外朝里张望。一直到这个礼堂被拆了。”

“为什么想起这?”

“不知道。我觉得脑袋里有许多空洞。像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旁边的手柄,他没有用力,好像担心这车会失去控制,猛地开出去一样。他想到了郁小临说过的遮掩,现在他真的有一些东西需要遮掩了。这个时候,郁小临正在把窗玻璃摇下来,雨迅速变小了,外面空气清新,车旁的几棵树争相将它们湿漉漉的枝条和叶片伸进车窗来。这些美景多么不合时宜啊,杨行想。

郁小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它拢在怀里。杨行想了一下,解开了她裙子最上面的几颗扣子。在事情的进行中,他始终出奇的理智,他们困难而又不动声色地相互摸索着,笨拙、但不乏深入。他深信是窄小的空间造成了这一切。

一会儿,郁小临像是不见了,她往下缩去,她的额头抵在杨行的胸前,烫得像在发烧。她喃喃地说着什么,杨行听了一下,听不清楚,就算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向另一侧钻去,似乎想摆脱什么,或者是去拿什么东西,结果却是使两个人愈来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这种紧张的压迫和抽动中,杨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期待之中的兴奋。但他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快感。这种快感暗含着某种遥远、冷酷的意味,忽然使他紧张、不安,使他最终醒悟过来,是的,正是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影子。

现在,这个影子可笑地活动着。他逼真地看到了彼此身体上的那些空洞,他徒劳地填充着、摩擦着,以为自己到达了某个地方。其实,这个虚幻的、灰暗的、烦躁的影子什么也不能留下。即使仅仅是对眼前的这具肉体而言也是如此。它越忙碌就只能越可笑。总之,他们此刻的活跃的身体和他们之间关系的本质是格格不入的。

又是一道闪电,从后面。郁小临的脸仍然近在咫尺,但不苍白,是黯淡得有些泛青的,他明白,那是影子投射在上面的结果。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行居然在车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他一直以为他是醒着的。但郁小临已经不见了。他从车里钻出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这还是朱晶以前买的。他犹豫着抚摸了一下,没有脱掉它。但口袋里有个硬硬的东西,是一张卡片。郁小临留下的吗?

卡片上写着:我坐今晚的车走。他往路的两边看去,空荡荡的。雨已经彻底停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往大门口走去。

这是一个星期天。门口有一两个学生在闲聊,可能也是在等人。他们仿佛还向他点头示意。他认识他们吗?

杨行沿着街道走着:在外面,像是另一个世界。霓虹灯的光芒艳丽地照射着。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他跳上了一辆开往车站的电车。

电车上很拥挤,他被夹在两个滔滔不绝的女人中间,困难地保持着平衡。他不住地抬腕看表。他想,那么,郁小临本来是来和他告别的了。他还能再追上她吗?他不知道哪班车次,但公共汽车却越开越慢,这条线路正好经过市区最热闹的地段,像蜗牛在爬一样。每一个站头都有很多上下车的人。杨行漠然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他终于在差两站的地方挤下车子,他扬起手,试图叫住一辆出租。他觉得自己手臂伸出的姿势有些夸张,像在给谁打暗号。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从他身边掠过,明明有亮着空车牌的,它们却一概不停,仿佛看不见他这个突出在街边的身体,仿佛他只是影子。是的,他忘了,他只是一个影子。

现在,在他的眼中,这座城市的一切收缩进了一个类似电脑显示屏那样的东西里,异常活跃,而又冰冷。他知道,其中有一个地点是解开一切的关键,如同游戏中的跳跃点。在那里,他还有可能再一次打开他虚弱的身体,

他快步往身边的弄堂里走进去。他猜想,这是通往车站的一条捷径。地面上划着长长的红线,已经很淡,但还看得清楚。也许是某次运动会的痕迹。现在那些体格健壮的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他终于开始跑起来是在进入弄堂深处后。他第一次注意到郁小临的时候,她也在跑步。她的姿势很优美。那天的另一件事是朱晶第一次到学校来看他。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在跑,郁小临就在他的身边,紧贴着他,她来到他的身边,凝视着他,手臂擦着他手臂。另一边是朱晶,同样凝视着他。他开始害怕,不知道她们想做些什么。但她们只是跑着,表情迷茫,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他叫她们的名字,但她们仍然不做声。他有点毛骨悚然,拼命加快了步伐,而她们也紧随不放。

现在,拐了个弯,他快跑出这条小巷了。他抬头看见前面的裸露在尽头的大街的一截,明亮、喧闹。不时有车和人流涌过。他用尽了全力加快步子。那种灌了铅似的感觉少了一些。郁小临和朱晶的形象变得透明了,正在光线中一点点消失。他还看见了车站的古老的大楼。那是一幢五十年代的建筑。顶上耸立着一只石雕的鸟。杨行从未在别的地方看见过这种模样的鸟,细长、羽毛丰厚。它像刚刚落下,更像要飞走的样子。它的一只翅膀已经收拢,另一只翅膀却又伸展了开来。

⊙文学短评

爱情与驾驭爱情的智慧很难在同一时间出现,因此人生就不会缺少“欠然”。爱情之浓荫越茂密就只会让给其供给养料的生命更孱弱,最后只能以影子来应对激情,而人的模样越来越小。影子的特点就是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感但是谁也不能将其捕获,不知道它因何而起,但是却知道它因何而灭,就像文中没来得及开始书写与进行的爱情一样。影子的阴影遮蔽了有的人的快乐,开启了有的人的欲望,然而影子天然是永恒的敌人,最终的归宿只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