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李云雷:山东冠县人。70后新锐作家,批评家。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其小说以一种怀旧的情绪切入历史和现实,常常给人以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发表有小说《上席》、《父亲的病》、《父亲与果园》等。
1
那个时候,父亲在三十里外的果园工作。他也住在那里,半个月左右才回来一次。每到他快回来的日子,我就到路口的电线杆子下等他。那是一条黄土路,自北向南穿过村里,算是一条大路,那时车辆很少,有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就让我们这些小孩兴奋不已,在后面跟着跑,看谁能爬上后面的车斗。路是坑坑洼洼的,拖拉机开得不快,跑得快的小孩冲上去,扒住车斗就能爬上拖拉机坐一段,等到了村南口的小桥,再一跃而下。能爬上车斗的小孩,总是很得意,走回来,嘴里学着拖拉机的突突声,让人很羡慕。没有拖拉机开过的时候,我们就在路口自己玩,那里有两棵歪脖的枣树,还有一口井,我们就爬到枣树上去,往井里丢石子,或者自己玩跳房子、投沙包、摔四角等等。
天快黑了,一起玩的小孩都走了,回家吃饭去了,我就一个人站在电线杆子下,等父亲回来。父亲每一次回来,都是在黄昏时分,他骑着自行车,从北边过来,我站在那里,就伸着脖子向北望。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北边过来,我都会瞪大了眼睛,慢慢地,人影越来越大,我看清了不是父亲,心里就很失望,有时会忍不住,拿小石子投他的背影。有下了晌的村里人,从路上过,看到我,会问,“二小,在这儿等你爹呢?”或者,“二小,你爹今儿回来呀?”我有时应答一声,有时啥话也不说,不错眼珠地盯着北方。有时等到天黑透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知道这一天没什么指望了,就踢踢踏踏地往家里走。
等到夕阳西下时,父亲终于出现了,他弓着身子,骑着车在向这边赶来,漫天的霞光映红了他的身影。看清了是父亲,我便飞奔着,跑去迎他,跑到他身边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下了自行车,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推着车子向家里走,一路和村里的人打着招呼。坐在大梁上,我的手也不闲着,一会儿翻翻挂在车把上的黑提包,一会儿翻翻缝在大梁上的褡裢,那里有时会有几个苹果,那是父亲从果园里带回来的,有时会有几个烧饼或一兜羊肉包子,那是父亲从集上路过时买的。我坐在梁上,听着父亲跟别人说话,就迫不及待地啃起了苹果。车子拐到了我家的胡同里,我便从大梁上出溜下来,手里抓着苹果,飞快地向家里跑,我要把父亲回来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家里。跑到院门口,我就嚷了起来,“娘,娘,我爹回来了!”母亲和姐姐在屋里做活,听到我的喊声,也都迎了出来。这时父亲也进了院子,把车子放在堂屋门口的西边,姐姐去压水井里压了水,端到香椿树下的杌子上,父亲在那里洗手洗脸。母亲和父亲说几句话,就忙着做饭去了。
那顿饭总会很丰盛,母亲会炒一碗葱花鸡蛋,或者切一块过年时腌下的腊肉,给父亲下酒。那都是我们平常舍不得吃的,端上桌,我的筷子就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啪”的一声,我的筷子还没有搛到肉,就被姐姐打了一下。她白了我一眼,“给爹炒的,又不是叫你吃哩。”我哼一声,“要你管呢,我就要吃。”说着继续把筷子往前伸,姐姐又要打,父亲把她拦住了,看着我们笑着说:“让他吃吧,你们也都吃吧。”说着,端起酒杯继续喝酒。
父亲爱喝酒,每次都要喝到半斤才算够,那时他喝的是兰陵二曲或冠宜春,是我们那个地方出的酒,不贵,不过也不是经常能喝到,村里那么穷,谁家能够经常喝酒呢?只有来了亲戚朋友,才会去买一瓶,或者干活实在太累了,才喝一点解解乏。不过,每次父亲快回家的时候,母亲都会让我到代销点买一斤酒,留着让他喝。父亲喝酒的时候,有时会逗我,让我也跟着他喝,或者是他拿筷子蘸一下让我吸,或者就端起酒杯,让我抿一点。最初我喝一点酒,就辣得不行,嘴里哈着气,摇着手,连连说辣,父亲看着我的样子,高兴得笑了起来,说:“辣呀,快吃一口菜压压。”说着,搛一块肉填到了我的嘴里,我就大口咀嚼起来。或许是贪恋着吃一点酒肴,或许是父亲的鼓励,让我觉得喝酒很好玩,或者,是一种本事,慢慢地,我也不怕辣了,以后父亲再回来,我还会蹭着找他要酒喝呢。
我们那里的规矩,喝酒和吃饭是分开的,喝酒是喝酒,只有菜肴佐酒,等喝完了酒才吃饭,才吃主食。父亲在家里,也是这样,他喝酒时只吃一点菜。我们小孩就不管这个了,就着父亲的酒肴就开始吃饭了,所以等父亲喝完酒,吃饭时,菜都剩下没有多少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母亲让我们少吃一点菜时,他总是说,“让他们吃吧,吃吧。”父亲喝酒很慢,吃饭却很快,放下酒杯,抓起馒头,一会儿就吃完了。
饭后,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一起说话。夏天是在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坐在小板凳上,或者铺上一床竹席子,或坐或躺;冬天呢,就围坐在炉子边,看着火苗一蹿一蹿的,那种炉子是用红砖盘起来的,一米见方,像一个小桌子,中间是炉子,边上还可以烤东西,烤红薯,烤花生,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坐在那里,母亲谈起地里的活,谈起亲戚邻里家的事,谈起我又怎么不听话了,父亲呢,听着,也讲一些果园里的人和事,双喜叔、张义叔、梅姑,等等。在那昏暗的灯光下,父母的絮语琐细、家常、温暖,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想来,父亲讲起的果园对我最有吸引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视野是多么狭小,他认识的都是身边的人,他最远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以为世界就这么大,他不知道三十里路有多远,也不知道果园是什么样子,对于他来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像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父亲的讲述,让我对果园充满了向往,那里仿佛是一个神奇的新天地。我想象着,那里有一株株的苹果树,有的树上开着花,有的树上结着果,花是七彩的,果实是红里透白,在风中轻轻摆动,人们在那里是多么好,在树行之间散步、游戏,玩累了就随意爬上一棵树摘苹果吃。有一次,我在梦中走进了果园,爬上了一棵苹果树,那么多苹果都在枝头摇曳着,像在朝我招手,我高兴极了,想吃哪一个就摘哪一个……
我想到果园去,这个愿望像一颗种子似的,在我心中发了芽。每次父亲要走时,我都缠着他,让他带我走,可他总是不肯,只是让我在家好好听话,他回来时再给我带好吃的。我大伯家的四哥经常逃学,有一次大伯痛打了他一顿,可他怎么说也不上学了,最后没办法,就说让他去父亲的果园去干活。那一天,他们是坐马车走的,马车停在胡同口,天上飘着细雨。父亲和母亲说着话,姐姐拉着我的手,大伯大娘还在数落着四哥,四哥穿着一身新衣裳,抱来他的铺盖卷,放在马车上,坐了上去。我想着四哥很快就要去果园了,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委屈,趁姐姐不注意,我也爬上了马车。四哥比我大十多岁,是个大孩子了。他像个大人似的逗我,“二小,跟我一起走吧?”我高兴地说:“行,我跟你走,我找个地方藏起来。”说着,我躲到了铺盖卷和一张桌子之间,冲四哥做了个鬼脸,四哥对我眨了眨眼,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从缝隙中偷偷看见,父亲终于说完了话,手执一条鞭子走过来,他坐上马车,喝了一声“驾”,马便走了起来。我想这次总算能去果园了,在心里都笑出了声。可是没走多远,姐姐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声地问:“你们见到二小了吗?”父亲勒住缰绳,说:“没有啊。”姐姐在车上东瞧西看,终于发现了我,说:“不是在这儿藏着吗?小四儿,快把他抱下来。”四哥只好把我抱起来,交给了姐姐,我哇哇地哭着,踢腾着腿不肯就范,可是终究没有姐姐的力气大,她紧紧搂住我,让爹赶车走了。我在她怀里一直哭着,看着父亲的马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慢慢消失了。
2
我第一次去果园,是跟母亲一起去的。那时村里很少有自行车,也没有顺路的车可以坐,我和母亲是徒步走着去的,那是我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程,至今仍记忆犹新。
那似乎是一个明媚的秋天,早上起来收拾好,母亲挎着一个包袱,牵着我的手就出门了。我们从村里的土路向北走,走到村子的北头,那里有一条半旧的柏油路。我们沿着这条路向西走,走三四里路就到了县城。县城里正好是集,很热闹,有乱哄哄的猪市羊市,有卖衣服鞋帽的,有卖各种吃食的,我的眼睛不停地东看西看,都看不过来了。在那里,母亲给我买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豆腐脑,我啧着舌头跟她继续走。
穿过县城,再向西走,走十几里路就到了孙疃乡。走到这里,我已经走不动了,母亲也累坏了,我们便停下来歇歇脚。这是很小的一条街,卖东西的很少,路口有一个卖肉的,几块猪肉挂在铁架子上,边上是一个卖苹果的,盛在一个筐里,还有一个卖衣服的,铺在展开的摊子上,风吹过,落了一些灰尘,马路对面是一家代销点,门脸不大,红砖瓦房,墙上还残留着以前的标语口号,“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另一边是“教育要革命”。路边的人家,也有人摆出水来卖的,那水盛在玻璃杯里,上面盖着玻璃盖,是各种颜色的糖水。母亲给我买了一杯,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喝,那甜水沁入心脾,很好喝,我端起来让母亲尝一尝,她却不舍得喝,只是说她不渴,让我喝。后来,再向西走,正遇到有一个村的人家在浇地,垄沟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母亲放下包袱,蹲在那里,撩起水,喝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从她手缝里滴落的水,闪着七彩的光。
出了孙疃,路两边的景象跟以前有些不同,我们那里路边种的都是白杨树,高大挺拔的,孙疃以西种的却都是松树,一棵棵像一座小塔。那时我还没有见到过松树,不停地向母亲问这问那,还折了一节小松枝,好奇地看看,甩着它继续向前走。
路是越走越累了,我们也走得越来越慢,走了大约五里路,天已过晌午了,前面出现了一个村镇。这个村子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村口有五六棵老柳树。这些柳树大约有几百年了,粗得两三个人都抱不过来,庞大的树冠垂下的枝条投下了很大一片绿荫。它们实在是太老了,有的树干都半枯死了,中间空出了很大的树洞,能容得下一两个小孩,可是每到春天,它们就又抽出了新绿的枝条,像是有无穷的生命力。这些老柳树,后来成了我们的一个路标,走过它们,再走四五里路,就能看到果园了。所以每次看到这些老柳树,我们总是感觉很亲切,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哦,就要到果园了。”
那一天,走到老柳树下,我又累又饿,也发困了,母亲也走不动了,我们在那里歇了好大一会儿。柳树下,有炸馃子(油条)的小摊,母亲买了一斤馃子,让我吃,我们就坐在桌边吃,馃子是平常很少能吃到的,也算是母亲对我的一个犒赏了,我吃得香喷喷的。卖馃子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已过了晌,生意不多,他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抽烟,问母亲,“大嫂子,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又问:“从哪里来的呀?”母亲回答了,他就叹一口气,“这么远,带着个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母亲跟他说着闲话,我呼噜呼噜吃着,边吃边看路边几个跑来跑去的小孩。
吃完馃子,继续向西走,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抱着我走,她也累了,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等有劲了再往前走,我心里还憧憬着果园,但困得睁不开眼了,不知不觉在母亲肩头睡着了。等我睁开眼,母亲还在抱着我,包袱挎在胳膊上,艰难地往前走,我在惺忪中问母亲:“快到果园了吗?”母亲说:“快到了,你看,那不是?”说着向西南方向一指——真的,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啊,终于来到果园了,我兴奋极了,从母亲怀里下来,快步向那里跑了过去。
第一次走进果园,我很是欢欣雀跃。不过在这里,我想先谈谈我最后一次见到果园的情景。那已是二十多年之后了,那时我大学毕业后,在外地漂泊了已有十年之久。我的父亲也早已离开了果园,他退休后,回到了家里,五年前生病去世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从北京回家过年,没有买到直接回家的车票,从河北邯郸转车,在那里向东,坐两个小时的长途车,过了黄河故道,就进入了我们县境,沿着大路再向东,走大约十里路,路南就是果园了。自从父亲离开果园后,我很少再到那里去了,在车上,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想再到果园去看看,这个念头让我激动不已。于是车子到了果园附近,我便让司机停了车,拖着行李箱走了下来。
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我很久没有来,路也辨识不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向南的路口,拐进去,一直向南走。路仍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的,下了雪,路上一块黄,一块白的,还有雪窝。以前路的两边都是松树,松树后面是树枝编织的篱笆,篱笆后面便是广袤的苹果园了。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苹果树都被刨掉了,种上了庄稼,是冬小麦,青青的,参差着雪色,一直蔓延到天边。篱笆也不见了,松树呢,那两排士兵一样整齐的松树也不见了,路边是新种的杨树,种了好像也没有几年,还是细小的瘦条儿,在寒风中瑟缩着。
向南走,大约两里路,便到了果园的场部。路的西边是办公区和加工厂,那些年繁盛的时候,在这里将苹果加工成罐头或果酱,人来车往的,十分热闹;现在,那些厂房仍在,但却是空的了,门口的雪也没有扫。我往里看了看,院子里堆了几垛麦秸,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堆在那里的,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跳跃着,寻找着隐藏的麦粒。
路的东边,是工人的居住区,是一个大院子,因为院门在东边,要向东走一段路,再向北,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路上,发现路两边的土墙矮小了很多,有不少地方都塌陷了。转过角,来到院子里,这是我父亲和双喜叔、张义叔住过的,院子的格局仍是那样:北边是一排平房,是工人的住处,从东边数第四间就是我父亲住过的;南边靠墙是一排草棚,是喂牲口用的,也堆放一些农具;西边的平房是食堂,还有一间公共活动室;东边,院门以南,还有一排矮小的房子,那是仓库,来不及运走或加工的苹果,就存放在那里。在院子正中央,和院门的南边平行,种了一排梧桐树,那时经常有人在两棵树之间扯起一段铁丝或绳子,晾衣服,晒被子,在这里,双喜叔还为我做了一个秋千。现在,院子已经完全荒芜了,里面长满了草,房子还在,但已经倾圮了,只有那一排梧桐树更高更粗了。我踏着雪和草,来到父亲住过的那间房子,房子的门窗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我走进去,发现房顶也塌陷了半边,原先摆放床的北墙根已没有了床,地上一片乌黑,像是烧过留下的灰烬,又被落下的雪覆盖了一些,参差错落,黑白对比十分鲜明。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已找不到当年在这里住过的任何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