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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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父亲与果园(2)

走出房间,走出院门,向东是一片平地。原先这里是一片菜地,绿油油的,种满了黄瓜、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白菜、萝卜,现在改种了麦子,冷清清地平铺在地上。这块地的东面,是梅姑住的院子。我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走到了那一排房子前,这里也已经荒废了,以前门前种的一排核桃树,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几个树墩,鸡和狗的叫声也听不到了,整个院落在雪中静默着。

我站在雪地中,点燃了一支烟,心中五味杂陈,感觉像是一场梦。我想不到童年的乐园,如今已经荒废,那些人和那些事,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一切都被茫茫大雪掩埋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我四处望望,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我感觉像是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或者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我怎么会在这里,或许是在梦中吧?我闭上眼睛,希望睁开眼睛,能再看到一个熟悉的世界。

奇迹发生了,我看到,那些被砍掉的核桃树又一棵棵长了出来,它们宽大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摆着,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上面;我听到了狗叫,隔着篱笆,我看见了梅姑家那条熟悉的大黑狗,还有那只让我害怕的大公鸡;我还看见了梅姑,她围着围裙走在院子里,在晾晒刚洗完的衣服;我还看到菜地上重新长出了茄子、辣椒、西红柿,布满了一排排的豆角架和黄瓜架,那些娇嫩的小黄花在藤蔓上微微颤动;我看到食堂的烟囱里又冒出了炊烟,看到那边院子里走出了三个精壮的汉子,那是我的父亲、双喜叔和张义叔;我看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果园,枝头悬挂的苹果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我还看到了一个小孩,从远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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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进了果园,迎面碰到了我的父亲,他的后面跟着双喜叔和张义叔,他们扛着锄头,正准备到果园里去。父亲看到我,吃了一惊,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随后就看到了走在后面的母亲。他走过去,接过包袱,问她,“你怎么来了?”母亲笑笑说,“来看看你。”双喜叔和张义叔也热情地跟母亲寒暄,说,“嫂子来啦,路上累坏了吧,快到屋里去歇歇吧”,又说,“几个月不见,二小都长这么大了。”说着他们一个接过我,一个接过包袱,把父母和我送回到了院子里,进了父亲的房间,他们说,“二哥,你就别去果园了,好好陪陪嫂子,嫂子大老远到这儿来,你可得照顾好了。”说着,他们就告辞出来,到果园里去了。

我终于来到了梦中的果园,我在果园里跑来跑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果园是那么大,那么美,那么诱人,我在这一片广阔的果园中发现了无穷的乐趣。苹果树本就不高,粗大的枝杈也很多,我能够很轻易地爬上去,在树上,我看到了那么多悬在空中的苹果。它们或者隐藏在浓密的绿叶中,或者在阳光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冲我点头微笑。那白色或青色中透着红晕,那么骄傲,那么羞涩,我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内心充满了喜悦。我在苹果树之间的树行中走着,仰头看一片被绿色遮盖的天空,低头是细嫩的青草,那里隐藏着蛐蛐、蚂蚱和各种小飞虫,我的脚步声惊起了它们,它们噌的一声飞在了空中,薄薄的翅翼上闪着七彩的光,有时我会耐心地追寻它们,它们飞来飞去的,不知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追得累了,我就躺在苹果树下,在斑驳的绿色光影中进入了梦乡。在果园里,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天,我在果园里玩了半天,走到了果园深处,突然发现这里竟有一些不一样的树,那是一小片梨树、杏树、桃树和枣树。这个季节桃和杏都下了树,只有黄澄澄的梨和星星一样的枣子点缀在树上。我很奇怪,为什么苹果园里会有这些树呢,虽然想不明白,但我还是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梨树上,在那里摘了一个梨,那种梨脆、甜,饱满多汁,很好吃。这棵梨树很高,站在它顶端的枝杈上,可以俯瞰整个果园,那是一片莽苍苍的绿海,中间闪烁着钻石一样的果实,那里的天空好像很低,云彩很白,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们,我陶醉在梦境一样的果园中了。

在果园之外,我也找到了不少好玩的地方。在菜地里,我偷偷地摘还没有长大的黄瓜和西红柿;在厂房里,我看到那一个个苹果怎么变成了罐头。有一次,我爬上了院子东侧的矮房,在那里,发现浓密的藤蔓下有一串串珠子一样的东西,晶莹、透明、紫色,我很惊奇,摘了一颗尝了尝,是那么鲜甜水润,我跑去找四哥,告诉他这个发现,他跟我说,这就叫“葡萄”。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葡萄,那美好的滋味至今难忘。

双喜叔、张义叔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们那地方叫“相好的”,他们像拜把子兄弟一样,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喝酒,张义叔的酒量很大,性格也豪爽,跟我父亲有一拼,每次他都喝得酒酣耳热的,声音很大,说话像吵架一样。有一次他喝醉了,深夜里嘭嘭地来敲父亲的门,把我和母亲都惊醒了,他说渴得睡不着,来借点水,父亲提着一壶水送他回去,照顾了他大半夜,等他睡着了,才回来。双喜叔酒量不大,他总是笑眯眯的,喝酒也不争,别人怎么劝、怎么激,他都不为所动,只是按自己的方式慢慢喝,每次都不会喝得很多,所以在他们三人之中,经常不醉的倒是他,我就亲眼见过双喜叔把脚步踉跄的父亲送了回来。

有时候他们喝酒,也会叫我喝,还记得有一次,在父亲的房间里喝酒,父亲开玩笑让我陪他们两个喝,三钱的杯子,我竟然陪他们喝了十八杯,仍然没有醉倒,只是说话都颠三倒四了,还很兴奋,在那里不停地说,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那些酒有半斤以上了,一个孩子竟然能喝这么多,简直是一个奇迹,所以多年之后说到喝酒,家里人还会提起这件事,说我“小时候就能喝,那一回在果园……”

双喜叔心灵手巧,他会做弹弓,会做渔网,会编蝈蝈笼子,我时常缠着他,让他帮我做,他总是笑呵呵地答应,还一边做,一边教我。他的家就在附近的村里,他每次回去,都给我带回点好吃的,说,“你婶子包的饺子,尝尝好吃不?”或者,“尝这炸小鱼,是你川哥下河摸的。”川哥是他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有时他也会带来。我和小川在一起,很快就玩熟了,我们在果园里跑来跑去的,跑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带他去看了那一小片梨树和枣树,跟他说了四哥告诉我的“秘密”——这是果园的人自己吃的,不像苹果一样要卖到外面,所以才藏得这么深。小川则带我去了更远的地方,南方有一条河,我们到河里摸鱼,在堤岸上的林子里摸知了,用弹弓打鸟,追野兔子,玩得都快疯了,等秋假后他要回去上学,我也舍不得让他走。

我最喜欢张义叔赶马车的样子,车上装满了麦秸或棒子秸,他高高地坐在上面,拿起鞭子用力一挥,“驾”的一声,马便飞快地奔驰起来,那样子威武极了。他的鞭子也跟别人的不同,做得很细致,细长光滑的鞭杆,柔韧的皮条,在鞭梢儿系着一绺红布条,甩起来啪啪地响,又好听又好看。我很想甩甩张义叔的鞭子,跟他一起赶马车,缠了他好久,他也没有答应。有一次他去林场拉树苗,我磨了半天,他终于让我跟他去了,回来的时候,树苗装得高高的,我们两个在座子上面,他让我拿着鞭子赶车,我高喊一声“驾”,像他一样甩起鞭子,马便嘚嘚嘚嘚地飞奔起来,呼呼的风声从耳旁刮过,让我感到十分快意,我觉得自己看起来肯定像张义叔一样威武,简直是威风凛凛了。回到果园,从马车上下来,我赶紧跑到父亲母亲面前,告诉他们,“马车是我赶回来的,是我赶回来的……”

那时候,果园和附近村子里的人有时会发生械斗。果园里的苹果那么多,村里的小孩免不了会偷一些,这没什么。但是村里也有大人红了眼,带着麻袋,拉着车子,成群结伙地来偷,果园于是成立了护秋队,在角落里搭了草棚,看守着,晚上还起来巡逻,他们遇上偷苹果的,有时就会发生冲突。有一天晚上,我刚睡着,听到外面叫嚷得很响,连忙爬起来,出去一看,火把照亮了夜空,果园的人和村里的人手持着铁锨、锄头、镰刀,正在互相对峙着,我的父亲站在中间,旁边是双喜叔和张义叔,还有几名护秋队员,对面是群情汹汹的村里人。我父亲大喝一声,“你们偷苹果,还有理了?”对方仗着人多,说,“快把车子还给我们,咱们就算完,要不,可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着几个人向被扣押的车子冲去,张义叔一个箭步冲上前,鞭子在空中一甩,一声脆响,“我看谁敢动一动?”突然,从暗影里飞来一块砖头,朝他砸来,双喜叔一见,扑身过去,想用手中的铁锨挡住,但没拦住,砖头砸到了他的胸部,他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护秋队员一看,都红了眼,手持家伙就要往上冲,“都别动!”我父亲挥手止住了他们,他让人扶走了双喜叔,继续有理有节地跟对方对峙。这场冲突最后惊动了果园的场长和村里的支书,以村里人赔礼道歉而结束,但那惊险的场面,火把、夜色、英雄气概,却长时间地留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