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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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父亲与果园(3)

梅姑住在另一个院子里,她的丈夫是一位伤残军人,整天躺在轮椅上。梅姑在果园里负责种菜地,有时候也到食堂去帮帮忙,我母亲在果园的时候,也陪她一起择菜。梅姑的女儿考上了大学,那是她的骄傲,有时候她会摸着我的头说,“你也好好学习,等长大了,也考大学。”梅姑和我父亲、双喜叔、张义叔很要好,父亲和张义叔离家远,她会帮他们洗衣服或缝补衣服,菜地里的重活、浇地,或者拉粪,他们搭把手就帮她做了。菜地里,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春天是韭菜与油菜,冬天是白菜和萝卜,夏秋时就更多了,总是那么新鲜,那么生机勃勃。菜地靠近院墙附近的地方,梅姑还种了几棵香椿树,长得已很高大,每到春天就会抽出细嫩的芽,母亲告诉我,我家东屋窗前那棵香椿树,还是从这里移的幼苗,我想这里可以说是我家那棵香椿树的“老家”了,每一次见到都很亲切。

我时常跑到梅姑的院子里去玩,他们家的大黑狗跟我都熟了,我一去,它就摇着尾巴欢迎我。那一次,我手里抓着半个馒头,正在逗大黑狗玩,冷不防从边上跳起一只大公鸡,嘴一叼,将那块馒头抢了过去,快速地飞走了。它的动作太突然,我受了惊吓,一下子大哭起来。梅姑听到了,赶紧从屋里出来,把我抱在怀里,问怎么了,我指着飞远的大公鸡,抽搭搭地说了经过,她说:“这个大公鸡真坏,过两天咱把它宰了吃,行不?”我点了点头,她擦干了我脸上的泪,又把我抱到屋里,从一个小铁桶中给我拿了两块饼干,我才跑出去玩了。这只大公鸡,后来也没有宰,它长得可真是威风、漂亮、雄壮,它比那时的我还要高,鸡冠又红又大,眼睛很亮,羽翅是一抹乌黑,尾巴又错杂出五彩,几只翎子高高地翘起,走路时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像一个真正的王者。以后,每次见到这只大公鸡,我都心生畏惧,小心翼翼地藏好手中的东西,快步跑开,这在很长时间里,成了大人们取笑我的话柄。

梅姑院子门前那一排核桃树,我也没有放过,那些树太高,我爬不上去,就用弹弓、石子、坷垃,投那些刚长出来的核桃,终于打落下了一些,我高兴地剥开来吃。正好梅姑路过,她告诉我这些核桃不能吃,“你看,外边有一层绿皮,有毒,要等皮落了才能吃。”我说那怎么办,她说可以埋起来,等皮掉了就能吃了。于是我把那些核桃埋了起来,后来也就忘了——至今,我仍不知道核桃外面的绿皮是否有毒,是否真的不能吃。

在果园里,我是如此快乐,饲养员赵大叔让我看牛是怎么反刍的,马是怎么睡觉的;食堂里的麻子叔,一见到我就笑呵呵的,要多给我半勺菜或肉;我还可以跟护秋的张义叔或双喜叔,睡在果园的草棚里,睁着眼睛数天上的星星。每次母亲要回家时,我总是东躲西藏的,不肯跟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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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哪里来的,在这儿做什么?”

我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老头儿,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我缓过神来,冲他笑笑说:“我父亲以前在这里工作,我路过这里,来看看。”说着给他递上了一支烟,老头儿接过烟,沉吟着说:“你父亲,叫什么?”我说了父亲的名字,他看着我说:“你是他家的二小?”我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他,心想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笑,露出了豁口的牙床,对我说:“你还认得我吗?”我吃了一惊,认真地去看他,粗看不觉得,细细地审视,我竟然在他的脸上看出了双喜叔的模样,只是苍老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精神了。我说:“你是双喜叔?”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你小子还行,没把你双喜叔忘了。”我问他怎么在这里,他告诉我,我父亲退休没几年,果园就解散了,不需要工人了,但是还保留着一些资产需要看守,他就留在这里看门了。他说带我去他住的地方,那里暖和,我们就踏着雪向那边走。走路时,我才发现他的一条腿跛了,一瘸一拐的,我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都好几年了,是前几年开三轮车,在马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到沟里去了,“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现在路修得越来越宽,车也越来越快,我们村好几个老头儿都被撞死了。”

他住的是原先办公区的房子,里面很空旷,也很杂乱,靠墙摆着一张床,一张旧办公桌上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铁锅、白菜、水壶、烧过的煤球,都摆在旁边,往里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煤烟把墙壁上方都熏黑了,墙上还挂着一本旧挂历。

坐下来,我看着双喜叔满脸的皱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给他递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问我父亲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告诉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停了好一会儿,说好几年没见到我父亲了,我父亲得病之后,没有再来过果园,他自己腿瘸了,没法骑自行车,我家又远。“有时候也想这些老弟兄们,可是走不动了啊!”又说,“二哥是个好人,这一辈子也是不容易。”又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蹦跶不了几年啦。”我说他身体很硬实,一定能健康长寿,他自嘲地笑笑说,“能蹦跶几年就算几年吧,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以后的事就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啦。”我问他川哥现在在做什么,他说,“他跟他媳妇,到南方一个厂子打工去了,前两年你婶子得病死了,他回来办丧事,把孩子也接走了,以前过年还回来一趟,现在也不回来了,每月给我打点钱,他说在那边混得还行,谁知道呢……”

我又问张义叔的情况,他说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两年前他来过果园一次,是来领退休金的。那时果园搞了一次调查,因为果园的职工退休后,年纪大了,都是孩子们替他们来领工资,有的老人去世后,孩子们还继续来冒领,果园里也不知道,那一年果园为了杜绝这种情况,让老人亲自来领一次,看看他们是否还在世。“那一回你张义叔也来了,是他家老三用三轮车驮着他来的,他也老啦,又有病,腰都直不起来了,一喘气就咳嗽,脸憋得通红,就在这屋子里,我们老哥儿俩说了一会儿话。他在家里过得也不顺心,你知道他的脾气倔,看啥也看不惯,跟三个儿子媳妇都说不到一块,置气,还摔桌子打板凳的。我就劝他,现在不是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管孩子,想咋打就咋打,现在咱得看人家的眼色,要不等你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谁来伺候你啊,再说现在年轻人的章法,跟我们那时候也不一样了。他听了不说话,只是摇头,他这个人啊,就认个死理儿,九头牛也拽不回来,跟他说这些,也没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

后来又说起梅姑,双喜叔告诉我,梅姑的丈夫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梅姑一个人在果园里住了两年,后来女儿把她接到城里去了。“她也回来过一次,头发都白了,也显老了。我跟她说,老姐姐,你可是怪好的,把我们都扔在这儿,一个人到城里享福去了。她说,城里也没啥好的,想说个话都找不到人,还不如在果园里种菜呢。我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也笑了,一笑,又显得年轻了……”

说到这里,突然传来一阵唧唧唧唧的叫声,我循着声音去看。双喜叔站起来,从电视机旁拿来一个东西,我一看,竟然是一个蝈蝈笼子。双喜叔把它举到我眼前,像一个孩子般得意。这是一个竹篾编的小笼子,玲珑剔透,透光、透气,很精致,里面是一只健硕的蝈蝈,浑身乌黑,眼睛很精神,两只长须挺在头顶,透明的翅翼微微泛绿,我惊讶地说,“真是一只好蝈蝈,双喜叔,你还在养蝈蝈呀?”他笑了笑说,“闲着没事,养着玩,也算有个活物陪着。”他怜爱地看看蝈蝈,又说,“这是从菜地那边逮的,都秋后了,逮它可费了不少劲儿呢,这养了快有俩月了,你看,还挺精神的,说不定能活过这个冬天……”我看着那只蝈蝈说,“双喜叔,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还教过我怎么编蝈蝈笼子呢。”他看了看我,说,“……记得,也记不大清了,那时候,我教过不少小孩呢……”

告别双喜叔时,他非要送我到门口。我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他站在那棵树下,身影又黑又小,在雪色中分外醒目。我用力朝他挥了挥手,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到果园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天很冷,好不容易才拦到了一辆车。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田野,和路边一闪而过的树,果园中的往事又一一浮上心头。我在外地已漂泊了多年,也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但不知为何,却总是忘不了这里的人与事。在儿时它是我向往的远方,而今,它又成了我思念的故乡,纵使它今天已经荒芜败落,却依然永远鲜活地活在我的心中,让我怀念,让我眷恋。其实关于果园,我又了解些什么呢?关于那里的是非,关于那里的恩怨,未必会比别的地方更少,只是我并不知道而已。我所知道的,只是那一望无际的苹果林,那桃园结义般的情谊,那淳朴而又温暖的人心,而这,或许只是我童年的一个梦。如今即使这个梦已然消逝,已然褪色,却足以让我在浮世中立定脚跟,从容面对人生中的得意与失意,从容面对都市中的荒谬与虚妄、迷宫与深渊。

车子继续前行,这是当年母亲带我去果园的那一条路,而今我又沿着这条路走了回来。一路上,不见了那五六棵几百年的老柳树,不见了红墙上有“教育要革命”的代销点,也不见了乱哄哄的猪市与羊市,它们都在岁月中消逝了。新的树木与新的建筑取代了它们,一切都是那么平整光滑,那么欣欣向荣,但这一切,似乎又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在村北口下了车,拖着行李箱向家走,脚下的这条路,也不再是黄土路了,而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黑色的路面为白雪所覆盖,一片苍茫。天色已近黄昏,家家都升起了青色的炊烟,我想着我的母亲肯定已在家为我做好了饭,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回走。远远的,我就看到了电线杆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伫立在那里,向北眺望着。越走越近,我逐渐看清了,那就是童年的我,他虎头虎脑的,穿着笨重的棉衣,在寒风中,交替地跺着脚,盯着每一个从北边走来的人。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是的,我终于回来了。

⊙文学短评

这是一篇满含感伤而意味深长的小说。在小说中,果园不仅仅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还连结着一段美好的记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果园解散了,“我”也渐渐地长大,并最终离开了果园。对“我”来说,过去虽如云烟,但记忆却始终深刻在心中,纠缠着“我”,小说就是在这种回忆,及其同现实的穿插中展开叙述,两个时代的“我”在果园的天空相遇,叠加成不同的梦,因而也使得小说格外有深意流露。果园之美好,正在其宁静谐和,但这景象,在今天,显然已被全球化的触角揉碎,只留下回忆,连同作者无尽的感伤。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其实是在抒情的笔调中暗含着某种无奈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