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智博的手机传来一样的话。他挂掉电话,点点头,说:“是。”
“要看下我通讯录吗?”萍萍望着她说,“我把所有的电话都存成了佳明,二百多个号码,连10086都是。每个电话都是佳明来电,我得跟人家聊上上几句,才知道对方是谁。我的世界只有佳明。”
十三
护士喊生了的一刻,老许从座位上站起来,隔着产房的门他问男孩女孩。那边死寂般的沉默。他听见护士拍打婴儿的屁股,但没有一丝的啼哭声。老许转身求助外面的人。望着所有人他指着门里面,上下牙颤了半天也没能问出口。婷婷在里面又一次大哭起来,哭声渐弱的时候,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出来。
一点活气也没有吗?老许靠在墙上问。
死胎,她已经尽量地轻声说。还没有人告诉婷婷,第一个孩子已经没了。
留着,我们许家埋。老许跟着护士往前走,还有一个,是不是?我想剖腹,救活一个算一个,是不是?
护士停下来,回头审视着他,说,来不及了,真的晚了。
老许从后门去住院部,他想一切结束之前看看小吴。真的很讽刺,算上一对儿女,五个人,这个植物人会最长寿,无忧无虑,长命百岁。他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有那么几个月,他都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待的。以前是你对不起我们,老许说,现在我对不起你,婷婷也对不起你。他看着一滴滴的输液,真均匀,一秒半一滴,这就是你的生命单位,你好好活着吧。
雪停了,天也快亮了。老许躺在雪地上想,应该再周全一些,他不能马上就死,他得把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埋好了,再找个荒郊野地慢慢死。想到这些,他鼓足力量又站了起来。路过大厅时,还捡了个苹果咬一口。
才到三楼就有护士冲他尖叫。开始他听不清,那边反复叫,是这四个字——母子平安。老许咽了口唾沫,张了半天嘴问不出话,又咽了几口唾沫。
他没急着去看孩子,先去了产房。门推开的一刹,婷婷对他笑了,此时他再也绷不住了,靠在墙上哭起来。然后他抱了抱女儿的头,把眼泪抹在她头发里。
我刚告诉小吴了,我说,你有儿子了。
孩子能姓吴吗?婷婷问。
不能,他得上到许家的户口上。
你跟小吴说什么了,爸?你有告诉他,我那天去斯大林大街了吗?你告诉他,我等了一个上午,我想嫁给他。
我说了。我说,孩子不能随你姓,但应该用你的名字,他会像你一样好。
真好,许佳明,他是我的,以后谁也不许从我身边把他抢走。我现在就想他了。爸,我从小就没妈妈,天生就笨,自己名字也不会写,连新娘都当不上,老天爷欠我整整一辈子。婷婷晃着食指,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以后不要老天爷还我了,爸。我就让他保佑许佳明是个聪明孩子,让老天爷保佑他以后能有个特别特别幸福的一辈子。
十四
赵萍萍说自己一定是蔡文姬、李清照转世,要么就是司马迁含恨投了女儿身,反正就是冰雪聪明,人家五六年都过不了的专业,她不到两年就赚满学分,拿到学位。
“你想啊,我二十三岁,跟那些寒窗苦读的学生一个年纪毕业。”坐在“一茶一坐”,她对修智博张牙舞爪地比划,“我下一步就是,报比较文学的研究生。”
“比较什么?”
“切,你们这帮做保险的就是没文化。”她接过菜单,报菜谱似的一气儿说了十几个,还问修智博记住没有。
“记住了。”他挑了三个菜报给服务员下单。“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工作?”
“不知道,你说什么职业最适合我?”
“总之不可以教外国人中文。”
“为什么?”
“你会被他们勾引的。”
“得了吧,”萍萍往后靠,笑着说,“都两年了,也没见你勾引过我。”
“我是不好意思杀熟。”
“来呀,你杀呀。”
第一个菜端上来了,萍萍叫服务员开瓶红酒,庆祝她的大学毕业。她说,要是一会儿喝多了,你有责任送我回家。修智博看着她身后说,早讲嘛,这样他路上就买两个防止生宝宝东东过来了。
“你用得着俩吗?”萍萍这回没拧着他来,似乎他们对今晚已经心照不宣。过去的两年,他们有太多心照不宣,可全都错过了。谁都不确定,对方是否爱自己,但两个人都很享受这种口无遮拦地唧唧喳喳,而且都不急着上床。
修智博说年后他差不多要升到部门经理。赵萍萍恭喜他,说这回再贪污就没人敢查了吧。他说也不行,权限之内最多就是给你下十份保单,自己受保,再偷偷把你做掉。
一时没什么可聊的,萍萍提议讲笑话,一人一个,看谁最先讲不出新的来。萍萍有小白兔系列做本钱,修智博可不成,他又没事先温习,没讲出五个卡壳了。好半天他想出个老段子,大致是两人一起养狗,叫屁股那狗先死了,两年后见着叫脸的狗,跟主人唏嘘,要是我屁股没死,也有你脸这么大了。接着就冷场了。
修智博明白他说错话了,赵萍萍听后一语不发,就跟初次见面的情形一样。赵萍萍在包里一阵乱翻。其实她早就戒烟了,但她需要找个托辞去自我调整。她说她去买包烟,提包下了扶梯。虽然这回她不会再泪奔星光天地,但同样也不会再回来了。
最后两个菜端上来,修智博还是看着红油翻滚,直到消停下来。他早就知道,从第一次见面那天,就爱上了刚刚离去的那个女孩;他也知道,这个女孩忘不了佳明,即使他有幸跟赵萍萍白头偕老,也无法取代佳明的位置。他没胃口,连筷子都没掰,直接开车回了家。
夜里十一点半,他被电话吵醒。赵萍萍怪他怎么那么狠心,看见她喝了酒还不送她回家。什么逻辑?修智博睁大眼睛看无尽的黑暗,问她在哪里。她说簋街的火锅店。
进门的时候他扫眼她桌下有没有纸团,还真有十来个。他弯腰捡一个放桌上,她挥挥手:“拿下去,恶心死了。”
他坐下来,摸摸她的脸,说:“又在这儿坐一晚上?”
“我不是气你,我气我自己。一旦跟佳明有一点联系的,我听到就受不了。老这样,我和你什么能有结果呀?你又对我那么好。”
“得,你可别把我说得太苦情。”
她破涕为笑:“你不生我气吧?”
他摇摇头。
“你知道吗?他是个孤儿,我总会想象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于是我就把他想得很悲惨。我想他好容易熬过他的童年、少年,终于长大了,到了二十五岁,他刚要开始自己的人生,就结束了。”
“他不是孤儿,我以前骗你的。他爸妈都还活着。”
萍萍嘟着嘴看他:“你又哄我。他没继承人,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真有。”他动了几筷子肉,低头看着碗说,“他爸爸是植物人,算今年躺了二十四年,她妈在精神病院,也呆了二十多年。他有个继父,在监狱里是死缓,就是无期。他十岁左右,继父又娶了个继母,八年后被他的继父给杀了。这就是他的家,你所谓的少年时期。”修智博拿漏勺搅着火锅,又是一锅翻滚的红油。“你之前抱怨,他从来不讲他自己,每次回长春也不肯带你去。他是没法跟你解释。我们假想一下,他回家都要干吗,先去医院看个植物人,再去精神病院见个疯子,回头还要去监狱探视个杀人犯,最后去墓前拜拜死人。”
萍萍扭头看外面,此时没有下雨,她托着下巴说:“我该答应他的,我该跟他结婚,我该给他一个家,我该把我们那个孩子生下来。”
“有件事,你一直都没讲,你刚见我时还把我当成他派来的说客。就是,你为什么拒绝他求婚?”
“因为他知道我太多了,我就不能再跟他结婚了。不然等他成了我老公,那些事会像掘祖坟一样刨出来,成为我俩永恒的绊脚石。”
“都是什么事情呢?”
他在套她,赵萍萍含着笑看他。估计他早就猜到了个大概,那她也不要自己讲出来。因为如果他再知道了她的一切,她就又错过了眼前这个好男人。
作者说明:
《遗腹子》藏了不少事,我不是有意做冰山叙事,原因为这是长篇《白色流淌一片》的第一章。我十年前就开始构思的一本书,一部由六七个不同类型中篇(爱情故事,成长故事,伦理故事等)组成的讲述一个人短暂一生的长篇,当然讲的是许佳明。作为传记体长篇,《遗腹子》或许是最合适的开篇,没有这个人物的叙述,只讲他的生前死后。
⊙文学短评
故事讲得很精彩。正如作者所说:“《遗腹子》藏了不少事”。两个女人的故事交错进行,她们面对相似的境况——未婚先孕,未婚夫出了意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一个为了爱选择生下孩子,一个为了爱选择堕胎。故事交错进行,扑朔迷离。读到篇末才知道,一个“许佳明”,把两个女人的相似经历串在一起,顿有恍然大悟之感。据作者说,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的第一章。长篇小说的主人公此时并未出场,在别人的故事里,主人公的生前身后展现出来,他短暂一生的框架逐渐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