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觉自己说错话,迅速擦干眼泪,把剩下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
季晋源听出大概。
邓佳慧也参与杀人。
也就是说,邓佳慧让蔡文星残杀他父亲,之后也参与捅人。蔡勇军身上的三处致命伤口,可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所以自己更有理由怀疑,方丽萍的死,是邓佳慧造成的!
因为失手推死方丽萍,所以邓佳慧叫蔡文星拦着要出门的蔡勇军,再合伙把他残杀?
天啦,季晋源不敢再想下去。
没错,冲动不过十几秒,但有人却为此付出生命。
冲动真是魔鬼。
季晋源起身走出会见室,他感觉自己浑浑噩噩,无法集中精神。到底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听信她人之言,把自己父亲残杀?
那百草枯又是谁下的?这是案中案,控方显然没有百草枯的线索。
看所守门口,李星妍正背靠计程车,双手交抱等他。
季晋源想绕开她,她却主动打招呼:“一起?”
真是活见鬼,整天讨厌他的检察官,竟然叫他一起坐计程车?
季晋源走到她面前,笑道:“不敢呀,我哪敢跟您一起拼车?”
“我认真想了想,我之前对你的态度是不对的。”李星妍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不应该是对立角色,其实他们应该是互补。如果检察官肯在开庭前听取辩护律师的意见,听取他的怀疑之处,那么——”
“那还辩护什么?”季晋源不客气地打断她,吊儿郎当问,“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我得回家补觉。”
“当然有。”李星妍拉开计程车后座的门,“我们一起走,拼车便宜点。”
“行。”季晋源坐到后座。
李星妍问:“我先送你回家?”
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说,我先送你回家?这不太符合绅士风度吧?不,她不是女人,她是师太!
季晋源心安理得地跟司机报上自家的地址。
李星妍不放弃地给他洗脑:“之前是我的错。我应该跟律师配合。这样,你想办法叫蔡文星开口,他比较信任你。”
“咳,咳,咳。”季晋源嘴角抿起,心里乐开花。
为了骗他的当事人招供,检察官真是用心良苦。
李星妍柔声问:“怎样?邓佳慧是有明显的杀人嫌疑,关于这点,你我心知肚明。她煞费苦心想坐实蔡文星杀人,就是想蔡文星死刑。只有蔡文星从此不再开口说话,她才能脱罪。你不觉得她太无法无天?”
“我更愿意邓佳慧有罪,这样我的当事人就能从轻处罚。这点不用你说,我也懂。只是,他不说我有什么办法?你也听到他的口供,他说是他一个人下毒又杀人。”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相。”
“你定不了邓佳慧杀人罪,我有什么办法?你逼我也没办法!”
“零口供我也可以将她入罪!”
“那你就去实施啊!”季晋源好笑地回,“赶快去将她定罪,我也等着你将她定罪。”
“行了,你闭嘴。”李星妍给了他一记白眼。
“又来这套。”季晋源挪到车窗旁,尽量跟她保持距离。
李星妍冷冷瞥向他:“你别以为我会害怕复庭。”
季晋源真诚地给她提意见:“我劝你,在没有百草枯任何线索前,别轻易提起控告。否则,我会让你输得很难看。”
“所以?”
“静观其变。是谎言总会有漏洞。”
“等待不是我的风格。”
“那您随意。”
季晋源说完不再理她,闭目休息。李星妍本就一晚没睡,刚闭上眼,就沉入梦乡。半个小时后,司机到达目的地,叫他:“先生,到了。”
季晋源自从母亲喝百草枯死后,总睡得不沉,随便一个响动就能惊醒他。
他睁开眼看着司机,问:“到哪了?”
“您报的地址。”
他拉开车门,刚想下车,想起李星妍还在车上。他看向她,本来是想跟她告别,结果发现她已经沉睡。
他推了推她:“喂,起来了,我到家了,我下车了啊。”
她没有反应。
季晋源不放心地再推了几下,给李飞鸣打电话。李飞鸣却说自己下午有个电视台的访谈,脱不开身。
季晋源问:“那怎么办?就丢车上不理?让司机送她回家?”
“实在叫不醒的话,先带回你家。”
“孤男寡女,不好吧?”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李飞鸣感觉奇怪,“身为她父亲,我都不怕女儿跟你处一室,你怕什么?”
“叔,您当然不怕啊!但我怕!天知道她会不会垂涎我的美色!所以我拒绝!要不就让司机载回去。”
“万一出事信不信我告你?”
“叔,您别学您女儿一样不讲理。”
“那你试试看!”
“我——”季晋源还没说完,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他再次试着推醒李星妍,但她实在太累,睡得相当沉,怎么推也推不醒。
季晋源只好抱着她下车。
他吃力地抱着她乘电梯回到家,甚是艰难地把她弄上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喝了满满一大杯水,在沙发上躺着睡下。
他跟她一样累,所以很快进入梦乡。
这次梦境很熟悉。
季晋源又回到八岁那年。这是一个晴空万里,甚是炎热的午后。奶奶家门口的空地上,他正和同学打篮球。
奶奶突然跑来告诉他:“晋源,快回家,你妈喝农药投井了。”
他拔腿就跑,那时候小,脚没力,跑了一段路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他永远忘不了那时的自己,一边哭一边跑。跑累了,就跪地叫“妈妈”,叫完又有力气爬起来继续跑。
奶奶家跟自己家相距二三公里路。
他用了大半个小时才跑到家。
家里很热闹,邻居把他家的房子围得水泄不通。他红着眼奋力挤进去,到处找妈妈的身影。
有好心人告诉他:“晋源,你妈被你爸抱到屋里去了。”
他跑到屋里,一眼就看到他妈全身湿漉漉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他走过去推她,她已经全身冰冷,那寒冷像刺一样扎得他全身发颤。出乎意料,他没有哭,只是跪在妈妈身边,一动不动地发着愣。
大概在来的路上,眼泪已经哭干。
死了?死亡?
八岁的他已经清楚死亡的定义。
死亡是指一个人永远离开自己,消失在世界里,你再也寻不到她,再也找不回她。
季晋源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警察来了。有法医检察妈妈的身体,他被随后赶来的奶奶拖出去。
身边有邻居在窃窃私语。
“喝了百草枯还跳什么井?我怀疑她是被人杀死的。”
“谁?”
“老季啊,还有谁?他们俩天天吵架!”
“以前不是挺好的?”
“晋源妈妈想离婚,老季不让。”
“死得可疑。”
是的,死的可疑。
年幼的季晋源知道妈妈死得可疑,所有邻居都怀疑这是凶杀不是自杀。可最后爸爸被法院判决无罪释放。
为什么会无罪?
季晋源不懂!公安局的物证鉴定写着,百草枯的农药瓶上,有爸跟妈的指纹。杀人的动机也有,但为什么会无罪?
这是伴随他整个成长期的难解之迷。
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呆在奶奶家,避免跟父亲见面。他有意识地躲避着那个人,躲到现在。
这个梦太长,太让人难受。
季晋源从梦里挣醒时,天色已黑,外面已经入夜。
他竟然睡了整个白天。他坐在沙发上,刚在茶几上倒杯水一饮而尽,屋子里就响起脚步声。
李星妍出现在客厅,皱眉问:“这是你家?”
她的表情虽然有诧异,但勉强镇定。
季晋源点头:“对,你睡着了,我本意是想送你回家,但你父亲不在家。”
“你也可以亲自送我回家,而没必要来你家。”
“大姐,我太累了。昨天在车上睡了一晚,早上又被你折腾进看守所,实在不想再坐车。”他实在受不了她整天找漏洞,抠字眼。
“行,那我先走了。”她很淡定地走出他家,出大门时,才记得说,“谢谢你的正人君子。”
“不客气啊。”这句评价很高,季晋源很受用。
他故作轻松地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大门关闭。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他随着这死寂,眼泪突然就涌出。他声音嘶哑地低低声叫了声:“妈……”
瞬间泪如泉涌。
你是不是也像他。
只有在一个人时,才能卸下防备,卸下一身盔甲。
你是不是也像他。
只能在无人时,才能不再对抗自己的脆弱。
但是没关系。
伤痛的记忆虽然无法删除,但始终会淡去,会被时间抚平。在岁月的磨砺下,你我终将会强大。
纵使伤痛逼迫,时光从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