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画家王绿溪好吃,每请必到,每到必大吃大喝,每大吃过后,必害胃疼。就算没有朋友故交请吃,他自己也必弄几个小菜,吃碗黄酒,解了馋瘾,方可在画案前铺纸研墨,挥毫设色。
关于王绿溪好吃,有几个段子最为著名,其一是,绍兴朋友来访,赠送他十包芡实桂花糖,老伴对他知根知底,只留一包给他,晚上吃了以后不过瘾,又潜入房间,偷了三包出来,一口气吃了,结果害得夜里胀胃,疼了一宿。其二是,常熟朋友给他送来一莆包阳澄湖大闸蟹,老伴知道他是吃蟹能手,特意多煮了几只,但他嫌不足,趁老伴不注意,又抓几只扔在锅里,结果,他一下午什么事没干,拿出蟹八件,敲敲打打,硬是把三十只蟹子给吃光了。至于他早上喜吃油条豆浆,那就更不是什么秘密了——老伴怕他多吃,每次买了早点回来,都要叮一句,就五根啊,你四根,我一根。他嘴上哼哼着,一把抓过油条,双手齐开工,一条一条撕了,往嘴里塞——其实并没有人跟他抢食。
更有意思的是,王大画家吃过油条,也不洗手,嘴里一边动,一边就踱进画室,抓过一张红星宣,拖过笔,便开始作画。自然的,无论他画什么,照例都被弄脏了——油手印布满画的各个角落。大画家毕竟是大画家,高明的是,他都能恰如其分地在脏的地方,画只麻雀或别的飞禽,有时或是一两朵小花。但识货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添补过的,目的是遮遮“脏”。
话说王大画家晚年结交一个知名篆刻家,名陈一凡,年岁虽然六十有八,但也比王大画家年轻了近二十岁,所以一口一个老师叫得甜,还义务给王大画家免费刻了两套画印加几块闲章共十四枚,条件是,换画三张。王大画家历来都不是小气之人,也不多说,朝画案前一站,就要作画。陈一凡立即叫暂停,端了盆,打来半盆清水,请王大画家净手——怕弄脏了画。如此三个上午,三幅精致的花鸟作品算是完成了。王大画家看陈一凡孝心重,答应再为他画两张。陈一凡高兴啊,接连两天,更是提早到了——他怕王大画家不洗手。
陈一凡付出十几方印章的代价,得到知名老画家的五幅作品,而且又是净手画成不带油手印的上乘之作,心里十分惬意,一时间成了王大画家的座上客。
某日下午,陈一凡老先生在王大画家的画室小坐品茗,忽然进来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手持一画,说是在市场花大价钱收购的,多方打听才找来,求证此画的真伪。此人展开画作,陈一凡一眼便看出是赝品,特别是款识,书为“安杏王绿溪”。但王老只瞄一眼,便连说,是我画的是我画的。来人喜笑颜开,满意而去。
陈一凡却不以为然了,他说,连安吉都错成安杏了,怎么会是您老的手笔呢?
王大画家更是坦然地说,我老了,笔误也。
陈一凡当然还是不解,心想,不是笔误,一定是眼花了,错把赝品,当成真迹。
等陈一凡走后,王大画家开心地哼着七十年前流行的艳调,去跟老伴说了。最后又说,我明知是假画,但人家贩卖也是为了生活,要是说穿了,不是坏了人家的生意嘛。我外面的假画何止一张啊,也不在乎多这一幅。
此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又几日,王大画家突然患病,据说也是吃多了——扬州一画商送来几条野生桂花鱼,老伴清炖得好,连汤带肉,吃了五碗,胃疼受不了,去了医院。以为不过和以往那些吃多了食一样,调理几天即可出院。谁知这次交叉染上感冒,进而带起肺炎,终于没有挺过来,十几天以后,便病逝了。
陈一凡手上的五幅花鸟水墨,便成了王大画家的绝笔。
到了旧历年底,市里的有关部门,要组织王大画家的遗作展,向广大藏家征集画稿。陈一凡怀着对王老的敬重之情,把五幅作品全部送到了筹备组。过了几天,陈一凡接到通知,他的五幅作品被要求拿走,理由是,不是王大画家的真迹。陈一凡到筹备组,和专家力争,专家也不多说,只指出一点,说,王老晚年的画上,都有他的油手印。陈一凡一听,真是哭笑不得啊。但专家就是专家,说出的话完全合乎道理,王一凡也是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