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过法兰克福自然博物馆的人会在“鱼族展厅”中看到很多恐龙、猛犸和鲸类。陈列柜中还放着各种真真假假、大大小小的鱼类标本,它们目瞪口呆地盯着虚空,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此处。这些“鳞”琅满目的展览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最吸引观者目光的却是一个又大又黑的家伙。
人们争相观看的是一个庞大无比的脑袋,这个大脑袋被嵌在展馆中间的基座上,看起来仿佛是石头雕成的。近前看去,才发现这个看似雕塑艺术品的东西原来是一片灰色岩石般的甲壳。甚至那长得十分靠前的眼睛也很像披挂了盔甲的眼镜——戴着这种原始隐形眼镜,它的眼睛和大脑袋浑然一体。这个家伙的牙齿虽少,却尖利无比。若是有人心情不错,将头伸进这张50厘米长的大嘴当中,应该会猜想到,只需稍稍一合上颚骨,他就会当场丧命。
此时,恐惧的人们只能庆幸自己生得“逢时”,不过他们依然不知道这个凶猛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是齐格弗里德①的长鳞片的表兄?这个家伙也可能是一种蛇怪,就像《哈利·波特》中的怪物一样——恐怖的密室中,一条愤怒的巨蛇四处寻找导致自己断子绝孙的罪魁祸首。或者我们不小心误入《星球大战》导演乔治·卢卡斯的道具室了?也有可能。所有的猜想都有可能,最不可能的说法是:那是一条鱼,一条潜伏在海底、贪婪地盯着上方猎物的大鱼。
泥盆里的盎然生机——陆地上的森林
我们暂且跳一步——3亿9000万年前的泥盆纪的一个下午,海洋的南海岸上正下着毛毛细雨,太阳时不时露一露脸,掀起一角蔚蓝的天空。亚热带的气候就是这样,没有大风大浪。风很轻,南部的冈瓦纳大陆由非洲、南美洲、澳洲和南极洲结合而成。这块陆地和赤道附近的劳拉西亚大陆正缓缓靠近,而小小的海洋也随之变得日渐狭窄。不久之后,这片海洋就会完全消失。在地震和火山爆发的推波助澜下,岛屿正在集结,第一批山峦拔地而起,峡谷和内海也渐渐成形。所有的陆地都在努力接近彼此,它们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热乎乎的海洋。阿尔弗雷德·魏格纳提到的巨型大陆——盘古大陆——正渐渐苏醒。
第一批苔藓、藻类植物在海洋不断冲刷的岩石上生根发芽之后,这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植物进化出孢子后,终于将自己的根据地扩展到了海岸之外的领域,内陆中也出现了植被。早期的针叶植物、茎类植物、蕨类植物,以及一切高等的孢子和苔类植物在广阔的湿地中蓬勃生长。最早的树木也站了起来,仿佛要尝试一下被进化女神特许的巨人症的感觉。在泥盆纪的末期,这些植物长成了一片蕨类植物之林,高度竟达30米。在茂密的森林中,无翅膀的昆虫爬来爬去、活蹦乱跳,这片森林呵护着它们,养育着它们。泥盆纪不啻为古植物研究者的天堂,同时也是蜘蛛恐惧者的地狱。因为此时的蜘蛛也发育得十分健壮,那可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
和盔甲盾皮狭路相逢——鲨鱼克星
一天下午,一只裂口鲨正在离水面很近的地方闲逛。它体态雄伟,长达两米,仿佛是来自21世纪的游客。志留纪中出现了第一批鲨鱼,当时的鲨鱼体形还较为娇小,胸前长着刺状的鱼翅。目前所发现的最古老的完整鲨鱼遗体来自4亿900万年前,这个家伙名叫“棘手的骗子”(Doliodus Problematicus),身长只有50厘米到70厘米。虽然被视为“棘手”,但在旁人看来,它的问题或许还不算大。鲨鱼大家庭的历史或许比我们想得更悠久一些,它们是泥盆纪3种主要的鱼类之一:泥盆纪无疑是软骨鱼、硬骨鱼和盾皮鱼的黄金期。
在化石收藏家看来,鲨鱼的确是十分可恶的家伙,因为它们十分吝啬,只给后人留下自己的牙齿。在细菌、螯虾和蠕虫生物的分食之下,软骨鱼的骨骼很快被吃尽,剩下的东西被水冲走。泥盆纪中期的鲨鱼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已十分相似,它们能分辨出最细微的气味和水压差异。凭着这种能力,它们能很顺利地找到猎物,也能在自己的天敌到来之前溜之大吉。当然,这些鲨鱼是饥肠辘辘的家伙——这本书中,所有的家伙都很饥饿。被冲碎的礁石会随着水缓缓移动,那里面有很多日常美食:小鱼、肺鱼和腔棘鱼。礁石的紧下方聚集着一群长得很像标枪的乌贼,依然戴着尖顶帽子。这些乌贼也是鲨鱼的猎物,然而那个长着触须的透明橡胶般的玩意儿(水母)不在鲨鱼的菜单上,毕竟它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要挑战这种怪家伙的程度。礁石旁边的珊瑚较少,在这里,一条泥盆纪的鲨鱼碰到了自己的猎物。
一丛扇形珊瑚的阴影中有些动静。是个小家伙,长着尾巴和鱼翅,从头到尾都传达着“来吃我”的信息。
鲨鱼朝珊瑚游过去。
哎呀!
这么说吧,如果这只裂口鲨在早上能决定今天斋戒,我们或许还能将它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认识它的孩子们,并看着它慢慢变老,教导自己的子孙要忆苦思甜地怀念泥盆纪。
可惜它没有做爸爸的命,等待它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个家伙一动不动,连鲨鱼那敏感的身体都没有发觉它的存在。这一刻,这个家伙狠狠地将自己巨大的尾巴向前一甩。鲨鱼反应很快,试图后退几步,离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远一些。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后,它朝上方逃窜。
敌人根本不可能按兵不动。一个巨大的身体逼向前来堵住了鲨鱼的去路,接下来,一波巨大的压力将鲨鱼推向珊瑚礁。鲨鱼惊慌失措地想溜走——太晚了。一个长着甲壳的圆脑袋在它面前咧开了大嘴,漩涡毫不留情地将鲨鱼卷进了锋利的牙齿间。然后,那个家伙闭上了嘴,消灭了鲨鱼,咬碎了它的软骨和脑壳。
至此为止,一场闹剧结束了。这个庞然大物大吃了一顿。今天吃的是鲨鱼,柔软、新鲜。不错,很合口味。服务生,买单!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森肯堡博物馆里。那个裹着盔甲的大玩意儿的确是一条鱼的脑袋——当时体形最大的脊椎动物。这种鱼有很多有趣的特点。这个危险的蒙昧主义者是趋同现象的一个极佳例子,因为进化女神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总是生产大量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她喜欢用不同的手段获得相同的效果。事实上,这种生物的牙齿并非牙齿,起码不是人类那样的牙齿。这些獠牙状的东西其实是一些甲壳,它们外表类似裂齿和臼齿,扮演的也是牙齿的角色。
顺便提一句,鲨鱼本来也没有牙齿。此话绝非戏言!进化女神为鲨鱼造的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因为上面覆盖着层层齿状的小甲壳,也称作盾鳞。离颚骨愈近鳞片愈大,而嘴中的鳞片则构成了著名的左轮手枪状牙齿,后排的牙齿平时折合不用,到必要时才会启用。仔细看去,我们会发现,这些所谓的牙齿其排列和身体上的鳞片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鲨鱼的牙齿其实就是嘴里的皮肤。虽然只是皮肤而已,一旦被碰到还是难免断手断脚,因此依然令我们害怕。
进化女神不会照本宣科,如果需要从现有的条件中获得最佳结果,她总会采取新奇而高级的解决方式。拿眼睛来举例,进化女神就有诸多发明,虽然目的都是为了通过视觉来增强信号,但她却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构造。有些眼睛和我们的十分接近,比如鲸鱼的眼睛。另外一些,譬如昆虫的复眼或蜘蛛、蝎子的单眼和我们的就大相径庭了。这些相似的系统保持着完全的独立,并不互相依赖。不过话说回来,目前科学家又开始寻找一种所有眼睛的起源基因。被怀疑的对象是一种名叫Pax-6的基因,人们怀疑这组基因就是进化女神创造所有生物眼睛的基础。不过目前尚无定论。
就森肯堡博物馆中的大怪物而言,进化女神作了一个决定:用这个家伙本身的独特盔甲来做它的牙齿。这个大家伙是一只邓氏鱼(Dunleosteus Terrelli)。虽然叫这个名字,但它与老邓或小邓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这个名词来自美国古生物学家大卫·邓克尔。由于他发掘了这个大脑壳,因此就命名为“邓克尔的骨头”——很可爱的双关语,因为挖出了这个大玩意儿之后,他的骨头肯定又酸又疼。
除了软骨鱼类之外,邓氏鱼属于泥盆纪的第二大鱼类——盾皮鱼。跟它们狭路相逢可不是什么好事,连大鲨鱼都会这样告诉你,如果身在极乐世界的它们能和我们交谈的话。这个盔甲巨兽不仅吃鲨鱼,甚至连仪表堂堂的乌贼都不放过。按理说,乌贼也并非善主,可是面对一个身长10米、垂涎欲滴、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它根本没有任何优势。这个猎手的牙齿像斧头一样锋利,头部和胸膛均全副武装,完全没有弱点。它的尾巴上没有盔甲,却肌肉结实,是帮它发起可怕进攻的引擎。它的脑袋和脖子之间的关节很灵活,因此这个史前的机械战警能够轻易张开自己的两颚,顷刻间便将猎物嚼食一空。
法拉利战胜机器战警——进化女神的实验
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大怪物不待在海洋里作威作福,反而沦落到博物馆里?
因为鲨鱼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可怕的敌人,取得了胜利。虽然邓氏鱼装备先进——一般说来,鱼类是泥盆纪最高等的生物——但正是这种独特的样貌给它们招致了祸害。它们虽长于闪电战,但追击猎物的速度却十分有限。它们没有分叉的尾鳍,而且身披沉甸甸的盔甲,很难称得上是游泳健将。而鲨鱼却机智灵活,有高明的战斗技巧。随着时间的推移,鲨鱼渐渐从笨重的巨人手中夺得了胜利的果实。
此时又有第三个群体加入了这场持久的竞争中。泥盆纪中的原始硬骨鱼发展得五花八门,有辐鳍鱼、肺鱼和腔棘鱼,这些均出现于鱼类到两栖动物的过渡阶段。它们的胸鳍和肚鳍内均长着骨头,很适合进化成腿足。和盾皮鱼一样,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以为这种鱼类已经绝迹,然而1938年,我们在马达加斯加发现了它们的后代,重新找到了腔棘鱼。
泥盆纪的鱼类大小各异、形形色色,有些住在礁石上,另一些则生活在沉积物中,以蠕虫和软体动物为食。有些鱼灵活敏捷,有些则沉着泰然。如果从《圣经》出发,泥盆纪应是创世纪的第五日——造鱼之日。亏得有这一日,我们才有了今天的西红柿酱鲱鱼、寿司和鲭鱼。
随着泥盆纪的结束,邓氏鱼和大多数盾皮鱼也走到了终点,要不然它还能给人们上一上课。这些鱼类的体格早已是一个问题。如果只有10厘米长,那么不管其装备如何精良,也无法和板足鲎亚纲动物的大钳子抗衡。而海蝎和螯虾、菊石②、箭石③、钙质海绵、珊瑚、海百合、三叶虫、贝类、节肢动物、螺蛳、细菌、古菌④和海藻却规模庞大。
猎手和猎物都在与红皇后竞赛。
一方不断发展自己的武器,另一方则坚持完善自己的防御系统。海百合长出了剧毒的触须,鱼类磨尖自己的牙齿,节肢动物则打磨自己的钳子。所有生物都为了军备竞赛而摩拳擦掌。
生命正在以令人咋舌的规模茁壮成长,无论是在广袤的海洋还是海岸。
然后,在一个美丽的日子,两栖动物蹒跚着爬上了陆地,绿茵茵的陆地风光无限、营养丰富,令它们心花怒放。就这样,我们走进了哺乳动物和爬行动物的历史。两栖动物的上臂有小小的骨骼,这样它就无须用肚皮贴着地面爬行,这是一只真正的四足生物。
是什么让这个家伙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家园?是不是因为邓氏鱼以及同党把它们的生活弄得危机四伏呢?或是因为它们最早的水陆栖居地——环礁湖——的水被蒸发了?或是因为这些两栖动物轻信了谣言——搁浅在岸边的鱼要比活鱼味道鲜美?或是因为它们想吃昆虫?还有一种理论,偶尔晒晒日光浴能够让肢体更灵活,提高身体温度,令捕食过程更轻松有效。这些说法或许都有一些道理。然而毋庸置疑,两栖动物的登陆有一个无比简单的原因。
因为它能够登陆。
嘿,两栖动物!最近还好吗?向它挥挥手吧。我们还是继续待在水中,以后会偶尔上来看一看它的情况。不要担心,它会成功的。
注释
①北欧传说中的屠龙勇士。
②菊石(Ammoniten):头足纲动物,泥盆纪时期出现,白垩纪末期灭绝。菊石的眼睛和触手都清晰可见,身体后半部分掩藏在螺旋状或长形锥状的壳中。
③箭石(Belemnite):中生代头足纲动物,最晚出现于石炭纪,距今大约3亿年。和菊石同被视为枪乌贼始祖,具有十只触手,然而触手上却无吸盘,而是钩子。
④古菌(Archaea):细菌类的单细胞生物,诞生于地球早期,今天即使地球上没有氧气,它们也能继续存活。古菌经常与其他微生物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