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天
一
长篇小说《李自成》第一卷1963年出版后,姚雪垠同志就埋头写第二卷,刚写了一半,“文化大革命”就闹起来了。全卷写完、修改、定稿、发排,都是在十年动乱期间完成的,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奇亦不奇,事出有因。它的成书经过是独特的,很曲折的;它与当时复杂多变的社会政治风云相联系,不是孤立的。
1972年12月26日傍晚,我正在河南潢川团中央“五七”干校的牛棚里抱草喂牛,连里干部来通知:“要你回北京去参加出版社复业准备工作,抓几部长篇小说稿子,马上收拾行李,尽快动身。”从1969年4月17日下放干校劳动改造以来,已经有三年零八个月了,自然愿意离开。两年前就分批调一些人回去筹备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复业了,现在又突然要我这个不仅被认为“一贯右倾”、“修正主义文艺思想严重”的而且政治上还有所谓严重问题的人回去,大概是作为一个编辑有用得着之处。我于1973年元月4日早晨回到了北京。
我是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的责任编辑。关于毛主席曾看过《李自成》第一卷,给予肯定,并在“文革”初期指示要保护姚雪垠一事,军代表、革委会的人都知道,看来也相信有其事,不然,1967年不会因为我交出了老姚的来信,就不再为这本书批斗我了。我考虑了很久,左右权衡,还是先抓这部稿子风险比较小一些,于是提出到武汉去一趟,经社革委领导小组批准,5月初动身。到了武汉,见了创作室负责人,交了介绍信,说明来意。回答说,研究研究,约定次日上午再谈。顺利到了姚家,彼此“大难不死”,突然重见,格外高兴!中午,梅彩大姐做了好几个河南、湖北的风味菜,一壶好酒,两人边饮边谈,叙叙别后的遭遇,不觉已到下午3点多了。
我这次到武汉,最重要的是想弄清楚毛主席1966年是怎样指示的。老姚说不清楚,因为当时“最高指示”没有向他本人传达。“文革”一开始,抄他家时,只拿走了一架打字机和已写出的一部分《李自成》第二卷的稿子,图书、资料等都没有动。后来,在一次大规模批斗省、市委负责人的集会上,造反派一再追问为什么下令工作队保护姚雪垠时,才说出来是毛主席的指示。哪位负责人说的呢?有的说是省委书记王任重,有的说是市委书记宋侃夫。当时搞不清楚这两位同志被弄到什么地方,而这件事搞不清楚,关系极大!政治气压那么低沉,哪一天上边追问起来,拿不出可靠的根据,就罪莫大焉!“盗用”啦,“造谣”啦,为“文艺黑线翻案”啦,什么样的大帽子都会扣到我头上来的。和老姚商量来商量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文革”前的市委领导干部中,只有辛甫同志在市委当组织部长。去找他,未见着,说是工作忙,我也理解要他证明此事非同小可。不过,辛甫还是叫人转了句话给我:“有这么回事。”老姚告诉我,他在1972年春节前从干校回汉口“自动留下”,是经过辛甫当面允许的。种种迹象综合起来可以判断:毛主席曾批示给予姚雪垠保护是不会假的。返京后,如实报告,并留有余地,一时不致有大风险。这样我的心踏实了一些。1975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又采取了一次冒险行动,鼓动姚雪垠给毛主席上书,主要根据之一是相信毛主席1966年的指示是真的。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王任重同志“解放”了,老姚写信去问,才明白究竟。兹将王任重1978年4月21日给姚雪垠的回信,抄录于下:
关于主席对你的保护,我记得经过是这样:1966年8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毛主席主持召开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我们中央“文革”小组的人都列席参加。主席对我说,你告诉武汉市委,对姚雪垠要予以保护,他写的《李自成》写得不错,让他继续写下去。当天晚上,在“文革”办公会上,戚本禹说:你不要听他的(指主席)!姚写《李自成》,第一册还可以,但写到“闯王进京”时,一定是反动的。你看戚本禹多么主观和狂妄,他竟敢公开反对毛主席的指示。我当然不会听他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宋侃夫同志,如实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
《李自成》第一卷草稿,是姚雪垠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之后,到东湖农场劳动改造之前的几个月时间内一边哭一边写出来的。而后又利用工余时间,在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下思考、修改的。第二卷的初稿,“文革”前只写出了一半,“文革”中,他是作为专案审查对象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又利用工余时间在一盏点煤油的马灯(比用墨水瓶自制的小灯略有进步)下写出来的。
这次在汉口姚家书房里,我们先后谈了四个半天。主要是他向我介绍写作进展情况,他这几年对一些有关史实的新发现,由此而引起的对一些人物、事件艺术处理上的新考虑,以及对全书五卷的通盘构想。我告诉他一卷出版后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读者反映极好。1964年,我只从200多封信中,摘取了很少一点编印了一份《读者情况反映》。绝大部分赞誉很高的信,既没转给他,也没有摘取,因为“艺无止境”。他笑了,点点头,表示理解我这个当编辑的苦心。一个作家和处理他书稿的编辑之间,应该有这种“默契”。老姚年长我近20岁,是前辈,我们之间真正成了“忘年之交”。他总是随时把他对于历史科学和艺术哲学方面一些新的思考、新的发现,写长信或抄寄专题材料给我。这对于我是很好的学习辅导,但他主要考虑的,是让我及时了解他对于史学与美学方面一些问题的探索,以及如何辩证地把握与处理两者关系的构想,使我在看书稿时,能更全面准确地判断、评价,并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接着,我又谈了一卷还可以做些修改、补充的意见。老姚赞同。我们商定:一卷先不改,集中力量把二卷搞完,还是采取当年搞一卷时的老办法——流水作业,即他整理抄写出若干章节就寄给我,我看完,提出修改意见,再寄回去。
二
由于客观上的种种困难,老姚原定1973年底寄完二卷全稿的计划无法实现,我只是看到《紫禁内外》这个单元,随手记下些备忘式的“读稿札记”。1974年下半年,老姚与叶圣老联系上了,写信告诉我给叶老送去两本大32开的《李自成》第一卷。叶老住东四八条,离出版社很近,叶老的长子至善和我同事20多年,在“五七”干校又同住草屋,一起当了两年“牛倌”。我常去就教于叶老,和至善聊天。叶老看完一卷,叫我去谈了半天,评价很好,也提出修改意见,包括语法修辞方面的。我立即随手记下,整理好了寄给老姚。二卷稿也是分批送给叶老的,由老姚与叶老直接通信联系交换意见。有时与《李自成》有关的一些材料,他先寄叶老看完后再转给我,记得有《关于高夫人和红娘子——给全国妇联“五七”干校的复信》,3000多字,主要是谈历史上的高夫人、红娘子和艺术上的高夫人、红娘子的同异何在?为什么他要这样的艺术处理?1974年元月10日凌晨老姚写信告诉我:“茅公(笔者注:指茅盾)对我的工作热情支持,意颇深厚。他已进入79岁高龄,身体不十分好,我希望抓紧机会,向他请教。如今老一代人中像他那样创作经验丰富而又习惯于分析作品、深懂小说艺术的人,已经不多了。而我也是60多岁的人,精力逐年衰退,能够将重要稿子向他请教的机会也很少了。他现在很愿意看看第二卷稿子,在艺术上和人物处理上提出意见,其对我的工作十分关怀和殷殷情谊,颇为感人。你接到我这封信后,请将二卷稿子送到他那里。但请抽出其中的《紫禁内外》、《伏牛冬日》、《河治风云》三个单元。”老姚还寄来茅盾看完一卷后给他两封信的抄本。之后,茅公接连给姚写了20多封信,谈二卷,说了很多精辟的意见,粉碎“四人帮”后,大多公开发表了。
这段时间,出版社发生了两个新情况,一是新建立的“三结合”临时领导小组下令各编辑室对“文革”前的所有约稿、存稿一律采取退(作者)、转让(给别的出版社)的办法,尽快处理。他们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决定,没有当众说明,但可以看出,是认为过去在“修正主义”路线下约的稿子不能再用了,而不是出于对作者负责,怕一时复不了业,影响人家书稿出版。这与第二项布置联系起来看就很清楚了。二是“学上海”。听说这是当时的国务院出版局统一布置下来的。所谓学上海的经验,就是由编辑部先定题,按照上边的意图下去搜集材料,请工厂、机关、学校选调人来参加编写。这种搞法显然是荒唐的,我当然不能跟着干,自然也要挨批评,这个情况,我不能告诉老姚,不忍心给他泼冷水。从形势发展看,我预感到不妙!1974年奉命查书,按规定把“文革”前出版的书,分为三类处理:修改后可再版;售完为止;销毁,逐本填报。正巧,这一年编辑室负责人重返“五七”干校,文学书籍的处理交由我代办。我拖了半年,挨了一顿批,倒也挺值得,终于等来了出版局的一个补充通知,增加了一类:暂不处理。我拿过图书目录,两天就填报完毕,“文革”前出版的长篇小说,除《风雷》已被姚文元们“钦定”为大毒草,无法公开对抗之外,《李自成》、《红旗谱》、《红日》、《创业史》、《红岩》、《草原烽火》、《烈火金刚》、《太阳从东方升起》等统统列入“暂不处理”,他们要“学上海”、“出新书”,自然要“用新人”,像我这样不听话、又有辫子可抓的老编辑是要处理走的。
1960年,我的家乡——皖东北老根据地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在给二弟一封短信中说了一句:“家乡死了这么多人,遭此浩劫。”地方干部拆查了信,上告了我。出版社党组不断地批斗了半年之后,不仅原定的副总编辑不提了,编辑室主任也撤了,行政降级,留党察看两年。1963年,领导硬要我担任陈登科长篇小说《寻父记》(出版时改名《风雷》)的编辑工作。因为该书写的是1960年前后安徽淮北农村生活,我担心万一将来发生问题,又会与我1960年的所谓错误联系起来批判,不愿接手。领导说:“你放心,不会的。这个稿子是社里的重点书。”不幸“文革”中果然被我言中了。先是有人贴出一墙大字报,标题是《江晓天勾结姚雪垠和吴晗(外审过一卷稿)利用明末农民运动,煽动农民造共产党的反》。由于老姚及时来信告知毛主席批示湖北省委保护他的情况,从而使我免遭劫难。没过几天,江青点了陈登科的名,《人民日报》发表了署名安学江的长篇文章,说《风雷》是为刘少奇树碑立传的反革命大毒草,姚文元亲自加按语说“黑《风雷》炮制者们”如何如何云云,于是我就成了这“们”中人之一,而且是上通周扬、邵荃麟,下达安徽省委书记李葆华等的中间串连人物。批斗、抄家、关押、下放“五七”干校后还继续审查了两年多,几乎被“吐故”(指取消党籍)。这时,我又在考虑写信建议老姚上书毛主席,江青、姚文元如发现,就是一场致命的政治灾难。所以,我倒不怕被处理走,而是想要走,留下非挨整不可,而且会再来一次“新老账一起算”。使我焦急无着的是《李自成》二卷稿子怎么办?对老姚怎么交代?正在这时,8月12日老姚来信了,信中说:“第二卷稿子已回到我手中。茅公在春天收这部稿子看了两遍,随时做了札记,然后加以整理,对每个单元,写出他的意见,陆续寄来……中青复业问题有何新消息?按目前形势,特别是毛主席对《创业》批示之后,出版事业会逐渐活跃起来,半年内可能有新的发展。形势看来对中青的前途是有利的。倘有新的消息,请即来信告我。”这是他和我两年来的通信中,第一次表示了对“中青”复业的急切心情。他说:“《李》的工程浩大,而我已是老年。倘若得不到领导理解,给予支持,这工作很难顺利进行。当然,倘若中青能够复业,出版有指望,许多话就好说了。”这段话给了我一个启发:“领导理解,给予支持”,“复业有望”,只有下定决心:建议作者给毛主席上书。
我反反复复考虑了一个多月,从各方面分析的结果看,想毛主席有可能批示。第一,他老人家“文革”前看过并称赞过《李自成》第一卷。这消息最初是1965年由中央团校调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的一位同志传出来的,当时我正在辽宁锦县农村参加社教工作队。1966年5月回到北京,“文革”就开始了,未及核实,这位同志就去世了。“文革”初期,毛主席又说过话,保过姚雪垠,虽然无法找到当时在场的人具体了解核实,但看来是有其事。第二,除了老姚信中说到的关于《创业》的批示之外,我还听说,毛主席在一次和韦国清同志谈话中,有关文艺工作讲了五条,批评于会泳之流的文化部是“大行帮”,说诗歌、小说少,百花齐放没有了,等等。说明毛主席对“八亿人民八个样板戏”的局面不满,在过问,要改变。第三,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中央工作,工业交通部门已开始整顿,文艺方面迟早也要整顿。《李自成》是历史题材,姚雪垠是老作家,政治上又曾有过所谓“辫子”,如毛主席能批示出他的书,别的许多老作家也就好办了。这个缺口一打开,影响可大了,以至使文艺战线“复活”起来。冒险之处是必然触怒江青、姚文元、张春桥们,他们凭手中的权力,一追查,很容易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我所在的青年出版社,又是在团中央筹备组负责人谢静宜管辖下,其后果是不坐牢也得“流放”。还有老姚一家老小十几口,怎么办?而最关键是能不能把信送到毛主席面前,主席能见到信,就很可能批复。有了“尚方宝剑”,大家就不致有大风险了。于是,9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抓紧这个时机,给老姚写了封短信,建议他直接给毛主席写信。
10月7日,老姚回信说:“你建议写那封信,很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将慎重考虑如何措词,如何能确实达到他老人家面前。不宜匆忙从事,亦不可使外人知道。”我给他出这个主意,没有告诉妻子,他的这封回信,也没有让第二个人知道,匆匆看后就藏在一本旧书里。他来信还说了这么一段话:“将来万一‘中青’不能复业,《李》转移到别处出版,问题不会太大,但今天暂不考虑,明年春天决定。希望你不要泄气。许多老作家信任你,这是你的成功,应引为欣慰。出版界中,有这样情况的并无多人。”老姚为什么要给我打气呢?是劝我不要走。何路主持的《中国文学》需要老编辑。何路大姐我了解,我去她家说我再在中青待下去是要挨整的。她说,你就到《中国文学》来,外文局上边属耿飙同志管,倒是个“避风港”。就这么说定了。我曾在信中把这个想法透露给老姚,但没有具体说到哪里去。
不久,收到老姚10月20日来信:“关于给毛主席写信的事,我先向一位在中央工作的同志去了一封信,将我打算给主席写信的内容要点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替我转到主席面前。他很快回了信,说我给毛主席写信的想法很好,他负责替我转到主席面前。”关于出版问题,老姚解释道:他原想只请求主席批交出版局处理,这样,出版局会找“中青”联系。这位转信的负责同志建议他“写明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免得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不清楚。”因为当时“中青”没有复业,不能出书。他犹豫数日,再三考虑,最后是这么写的:“请主席将《李自成》的出版问题,批交中央主管部门处理,或直接批交人民文学出版社。”他再次向我解释说:“交别家出版,既不是我的心愿,也于中青的影响不好。但这事容易处理……”他给主席的信是10月19日发出的,“因目前结果不知,关于我给主席写信的事,不必对第二人谈。将来如蒙主席批示,只说我是直接由邮局寄给主席一信,不能谈另有渠道。”老姚说的在中央工作的同志,是宋一平同志,那时在国务院政治研究室工作。一平同志任武汉市委书记期间,曾对姚写《李自成》给予多方面的支持和帮助。一平把姚给毛主席的信交给胡乔木,后由邓小平同志当面交到毛主席手里。这“渠道”当时是绝对保密的。
三
中国青年出版社从1951年创业起,25年过去了;我25岁到这里,如今50岁了,整整25个春秋年华都在这里度过,然而历经坎坷,最后被迫离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有一次去办公室清理清理书稿、笔记本之类东西,我正在办公室整理东西,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原来是文物出版社副总编辑丁磐石打来的,他告诉我说:“王冶秋同志刚才在邀请五省区煤矿掘进队长座谈会上,讲到保护文物时说,有位写历史小说的老作家给毛主席写信,主席指示:给他提供方便条件,让他写完。看来这位老作家是指姚雪垠。”磐石和我是老熟人,又是近邻,他知道我与姚、《李自成》的关系,所以一听这消息,立即跑出会场给我打了这个电话。愿望果然实现了,而且这么快,真使人太高兴了!我放下电话,没有转身,就拨号码找长途台,要武汉市委宣传部的电话,找文艺处处长丁力同志。不到一个小时,电话接通了,我把这消息告诉丁力,请他马上派人通知老姚,赶快给我回电话。下午3点多,老姚的电话来了,从声音里听得出,他非常高兴,很激动,一再要我无论如何到武汉去一趟,许多事等我去一起商量。接完电话,才想起中午饭还没有吃,走出办公室,见一位从“中青”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的同志,急急忙忙走进大门,说是有重要事情来找“革筹组”的领导。晚饭后,王维玲到我家说,张春桥把毛主席的指示告诉了出版局石西民,指定把《李自成》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下午来的那位同志就是来要《李自成》一卷书和二卷稿子的。问我怎么办?接着先后又来了好几位同志,希望我去武汉。第二天,从“革筹组”的头头到许多共事多年的熟人,一再要求我去找姚雪垠,能拿回《李自成》稿子,出版社马上就能复业,大家也就有个待处了。这个机会丧失了,复业遥遥无期,不少老编辑就可能按“面向边疆”、“面向基层”处理。他们都不知道姚雪垠给毛主席的信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怎么写的,只是相信只有我去武汉找姚雪垠能把稿子拿回来。我心里清楚,也有把握,但不大愿意这个时候去。“中青”与“人文”作为兄弟出版社,20多年来还没有发生过争抢稿子的事。如今我将调离,更不能办这种得罪人的事了。我所以建议老姚给毛主席写信,主要是为能让他把《李自成》五卷写完,能出版,为了党的社会主义文学出版事业,当然也想借此解决“中青”的复业问题。如今上边已批交“人文”就算了。我能做、应该做的,只是作为朋友,出出主意,参谋参谋,支持老姚把二卷改得更好些。有几位共事多年的老同志一句话打动了我:“老江,你有了去处,不用愁了,可‘中青’复不了业,我们怎么办?”晚上,10点半,王维玲把第二天去武汉的飞机票送来了,放下机票只说一句话就走了:“明早7点半,车已派好,我来送你去机场。”不容我再说什么了。
19号中午,我一走下飞机,就看到老姚站在出口处旁边,感到有点奇怪,因为电话里并没有肯定我要来,就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么快就坐飞机来?”他笑而不答,伸手拉过我,介绍一位同志,说:“这位是市文化局管文艺的副局长吕西凡同志。”怎么回事呀!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吕问我:“你认识韦君宜同志吗?”我说:“当然认识了。”“她是不是和你同乘这架飞机?”“没见到。”他似乎不相信,一直等到40多位乘客全下完,还是没有韦君宜,才对我说:“请上车,宾馆已安排好了,你们住在一处,有事好商量。”看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先给武汉市文化局发了电报,结果没有买到飞机票。我当即声明道:“我是作为老姚的朋友来的。因为我曾经是《李自成》一卷稿的责任编辑,这两年又看过二卷全部稿子,有些具体修改意见和建议,信中没法详谈。现在,毛主席批示下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希望尽快把二卷稿子改好出书,我更有责任来一趟,和老姚商量一下二卷稿修改问题,谢谢你们的安排,我就不到宾馆住了。”老姚心领神会,说了一句:“老江住我家。”我说:“那当然了。”话刚落音,丁力坐着车子赶到,他显然也是来迎接韦君宜的。我和老姚一起,向吕西凡告辞,坐上丁力的车子走了。君宜同志亲自来武汉,我事前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料到。她今天不到,明天就会来的。君宜同志是“人文”的主要负责人,我1951年初调到团中央出版委员会工作时,她是宣传部副部长,《中国青年》总编辑,是我的上司。她亲自来,更增加了我处理问题的难度。不见面,有失对老上级的敬重,见面,又无法谈。我既不能代表“中青”答应将《李自成》给“人文”出版,也不能说一定要给“中青”出版。出路只有一条:作者的态度。关键在于“中青”能不能马上复业?我说服老姚表示愿给“中青”继续出版,是不成问题的。他致毛主席的信虽然说了“或直接批交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话,但一再说明:“《李自成》第一卷于1963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原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负责同志虽然表示愿将《李自成》继续出完,但该社能否复业、何时复业,至今音信渺茫……”就是说,他是因为“中青”复业无期才考虑到给“人文”的,而“中青”能否马上批准复业,唯一的特殊理由是为了编辑出版《李自成》,因为已经有了毛主席的批示。两者互为因果,处理起来很棘手。我思量权衡了半天,又反复琢磨了老姚致毛主席信的全文,吃晚饭前对老姚说:“你写两封信给我带着,一封信给张春桥,一封写给石西民同志,把‘中青’与你的关系,你是什么情况下才考虑给‘人文’的,细说清楚。我明天就回去,如果很短时间解决不了‘中青’的复业问题,二卷只好给‘人文’出。这样,咱俩都好交代,‘中青’不会怪我;‘人文’也对你满意。”
老姚不大相信拖了几年的“中青”复业问题能够在几天内解决。我说:有可能,有希望。张(春桥)、姚(文元)们对文艺出版控制很严。《李自成》惊动了毛主席,其影响远不止是一本书的问题,他们不会撒手。但出版局,他们控制得还没有像上海那么严,人民文学出版社主要负责人严文井、韦君宜都是文艺界的老人。中国青年出版社是团中央管的,我估计会批准“中青”尽快复业的。老姚认为我这分析有道理,但劝我不要这么急着走,等韦君宜来了,他和韦谈过之后再走。我不能使老朋友为难,答应等一天,后天走,请丁力帮助买飞机票。这样商定过后,老姚打开笔砚,写好两封信交给我。我接过信说:“先带着,也可能用不着,等你去北京,原封不动归还。”第二天上午,老姚随吕局长等去火车站接韦君宜同志,我在他家和梅彩大姐聊家常。中午吃饭时,老姚回来告诉我,他向韦说了给毛主席写信的实情,他与“中青”多年的关系,“中青”马上要复业等等,谈得有点僵。丁力等也劝我与君宜同志见面谈谈。我不出面,全靠作者表态坚持给“中青”出版,确有碍难之处。晚上,我到丁力家,说明我不便与韦君宜见面的原因,并请他转告辛甫部长和省委宣传部长,《李自成》的出版问题涉及中央两家出版社,如要省、市委宣传部领导判定,也为难,我以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回北京,由两家出版社领导和出版局负责同志一起协商。丁赞同。这样我就决定第二天(11月20日)乘飞机返京。一清早,市委宣传部文艺处林非副处长冒雨来姚家送我。因为武汉至北京无直航班,中转不预售票。车子开到汉口民航售票处,因雨阻,没有去北京的飞机。只好回姚家,请林副处长代订晚上由武昌开到北京的火车票。老姚把第二次与君宜并有市委宣传部领导在场交谈的情况告诉我。老姚用充满感情色彩的语言,陈述了他的《李自成》第一卷是在1961年、1962年、1963年相当困难的情况下,由于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热情支持才出版的,此后即使在“文革”动乱的年代里,有关编辑人员也没有与他中断联系;他是在“中青”复业无期,《李自成》全书工程浩大,自己又年逾花甲,不得已才在致毛主席的信中提出“批交出版总局或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现在,“中青”处于困难之中,又很快要复业,稿子不给他们,道义上也说不过去。省、市委宣传部负责同志听了老姚这番话之后,表示赞赏,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道德。下午,君宜同志要到姚家来谈,我到武昌紫阳路215号看黄碧野去了。傍晚回来,老姚对我说,韦坚持一条:“中青”还没有复业,怎么能谈书稿出版问题。她还要找省委主要负责人去谈。梅彩大姐虽提前为我做好了晚饭,我也没顾上吃,林非同志拿着车票来送我乘6点开往北京的火车走了。
四
21日下午3点多到北京站,王维玲来接我一起赶到团中央汇报。领导小组负责人听后,同意立即给中央打报告,请求批准“中青”复业。5点多回到家,由我口授,他记录整理,写了份申请复业报告,大意是:《李自成》第一卷由“中青”出版,二卷全部稿子,“中青”已看过,与姚一直保持联系,对他的全书创作意图和写作情况熟悉了解,作者本人也愿意继续与“中青”合作下去。关于复业后的领导归属问题,提了三个方案:1.鉴于团中央领导机构没有正式成立,复业后归国务院出版局领导;2.由出版局与团中央筹备组共同领导;3.由团中央筹备组领导。我提出这三个方案,意在试探一下,如能批归出版总局领导,以后工作上活动的余地可大一些,所以明知不大可能还是作为第一方案。谈完了,王维玲就拿着稿子赶到出版社去。次日,报送团中央转党中央,不到三天就批复下来了。我看了复印件,是姚文元先批的,他在第一、二两方案上划了×,勾出第三方案,写了“同意”二字。接着张春桥批同意姚文元的意见,还有好几位中央政治局委员都画了圈。从此,停止工作整整十年的中国青年出版社正式恢复业务了。我对王维玲说,马上把这个消息电告姚雪垠、武汉市委宣传部、湖北省委宣传部,他们不仅支持姚的写作,也很关心“中青”的复业。这时,韦君宜同志还在武汉没有回来。
从我离开武汉到12月10日,老姚接连给我来了五封信,告诉我两条消息,一是湖北开了次老作家座谈会,“省里领导同志在会上说,老作家名字多年不见报了,要赶快见报,尤其是《李自成》第二卷要赶快在省市文艺刊物和报纸上发表一部分。”二是“徐迟原由上边决定退休,现忽调回省创作室。”这是毛主席批示老姚的信之后,在湖北引起的良好反应,随着消息传开去,还可能会在更广的范围引起连锁反应。
1975年12月20日下午,老姚到北京,他的老朋友臧克家、王亚平、方殷也到火车站迎接。住在“中青”幸福村一号楼宿舍,在我的宿舍紧隔壁,又都是三层,稿件传递、小事商量,站在阳台上招呼一声就行了。他到后就向出版社提出,要我回来继续帮助他搞完二卷的修改定稿工作。好在我还没有去《中国文学》报到,一说就成。我这个编辑不再代表出版社(当然出了什么事还是逃不了责任的),是作为借调回来帮助老姚修改二卷稿的。他们这时开始有两个人看稿子,一个是编辑室的负责人,我则成了老姚的“帮办”,这也是奇特的情况之一。
本来,《李自成》二卷稿已经磨了几年,茅盾、叶圣老看过后,老姚根据他们所提的修改意见,或已顺手作了修改,或已考虑好,所以他这次来京后的工作量不是很大,进展速度快,花了三四个月时间,第二遍修改就完了。不料,那位负责人居然说“二卷稿中百分之四十几的篇幅是写帝王将相的,这是重大原则问题。”我认为“紫禁城内外”这个单元,却是二卷中最为精彩的部分。老姚对他们毫不客气地严词拒绝,数落了一顿。但这期间,批林批孔,儒法斗争,进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闹得很凶,为了谨慎,我们又从头至尾反复斟酌,把有可能被抓辫子的地方,处理得更周密些。终于在1976年春发排到印刷厂。
1976年7月发生了唐山大地震,殃及北京城,连降大雨,闹得家家户户无处栖身。老姚一家就在宿舍楼前的杨树林里,用尼龙绳子扯起一大块塑料布,避雨躲难。幸亏他的二儿子从开封来看望他老两口。雨停天晴,烈日当头,地面空气湿度大,老姚在透明塑料布下,穿着背心,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仔细地逐字逐句校阅70万字稿子的排校清样,真如他说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抓今天”,分秒必争地干。地震的预报持续许久,许多年老体弱或腿脚不灵便的北京人,纷纷投奔外地亲友家避难去了。我劝他:“反正书一时出不了,你和梅彩回武汉去吧!”他一听,很激动,对我说:“我不回,绝不回,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离开,我要和北京人一起,共患难。”我知道他的刚强性格,但在这无法抗拒的天灾面前,他夫妻又毕竟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危险性自然比一般人要大,可他竟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我的相劝,又使我从内心感到高兴。原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后,老姚给毛主席写信的事受到了牵连。因为信是在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时写的,又是由小平同志转给毛主席的。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们借以做手脚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联系到不久前传出的所谓“毛主席只批示让他写完,没有说要让他出书”的说法,和老姚那么抓紧时间,拼命赶,在闹地震当中看完校样,几个月过去,何时出书竟杳无音讯等种种迹象,都明显地使人感到异常。有一次,老姚没有先在阳台上传话打招呼,匆匆跑到我家来,气呼呼地告诉我说:听说《李自成》二卷的校样在工厂放着不动,赶着去排印出版社新发的“走资派还在走”的稿子去了。又说起了出版社通过武汉市委宣传部,强迫他修改关于写宫廷生活、帝王将相的章节,他说:“我给他们写了六七千字的抗议信,你看看留的底稿。”《李自成》二卷稿,因为一直拒绝出版社的意见,坚持不修改;出版社就压着校样,不签字付印。老姚就让我留下,按原计划对一卷进行修订工作。对卢象升这个人物性格中的忠君思想,用浓墨重彩加以进一步的描写、刻画,增强其悲剧色彩。
这年10月,“四人帮”被一举粉碎,我正在办从外文局《中国文学》调到新成立的文化部政策研究室工作手续。便利用这段空闲,协助他写出了两万多字的长篇序言。到1977年7月,他的《李自成》二卷出版了,一卷的修订本也印出来了,我也到文化部去报到上班了。不久,文化部党组和机关党委为我1960年的冤案彻底平反,恢复原级别待遇;老姚的错划右派也彻底平反了,特别是邓小平同志专门委托中宣部部长张平化看望他,并转达小平同志的话,说:“《李自成》第一卷写得很精彩,第二卷不如第一卷,但也精彩,有独到之处,也是难得的。”算是为老姚与我的合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近20年几经政治上的大风大浪,患难与共中建立起友谊更加深厚,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