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
我走了——要离开父母兄弟,一切亲爱的人。虽然是时期很短,我也已觉得很难过。倘若你们在风晨雨夕,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不能享得这般浓福,则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从宇宙之灵中,已遥遥的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欢有这次的远行,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后的通讯里,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十三岁了。他念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开玩笑的和我说:“姊姊,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个小朋友,今年四岁了。他有一天问我说:“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门还远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还是前门远呢?
——摘自冰心《寄小读者》
冰心的故事,是爱与美的故事。
她说: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的确,人类需要爱。
冰心爱祖国爱人民,爱她所从事的文学事业。同时,她也十分珍爱她的家人。
冰心的家是一个书香世家,一个教师之家,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温馨之家。
冰心已故丈夫吴文藻先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家。吴先生早年留学美国,解放后一直担任中央民族学院的教授。1985年病逝。
冰心有一男二女。儿子吴平是一位从事工业建筑、民用建筑和装潢设计的高级建筑师,现为北京市建筑装饰设计所所长、北京市人大代表。在20世纪5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他和父亲吴文藻都被错划为“右派”,受到将近20年的不公正待遇和严重打击。多少人因此一蹶不振,而吴平,毕竟是受到家庭的影响,母亲的引导,他虽然倒下了却又坚强地站立了起来,坚韧不拔,在自己所经历的艰难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在事业上,创造了出色的成就,有了辉煌的今日。他从母亲冰心的身上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对他一生印象最深的,归纳起来六个字:诚实、无私、宽容。因此他在自己的问题得到彻底改正后,意气昂扬,觉得要把20年损失的岁月补回来,多为国家作贡献。1980年代中期,吴平鼓起勇气大胆“下海”,组建了北京第一家装饰建筑设计所,干得很红火,有了可观的经济效益。9年后,他把和大家一起挣来的辛苦钱全部上缴上级公司。他不为金钱所动的高尚情怀,使周围人惊讶而又敬佩。作为人大代表,他常常不辞劳苦地为老百姓的困难和利益奔走呼号,不谋私利。甚至哪家百姓“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住房紧张,他到有关部门去反映、去呼吁、去争取,而自己却还住在拥挤的寒舍,安然处之。吴平认为不替老百姓主持公道的代表不是真正的人民代表。所以吴平在底层的百姓中很有声望。
母亲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尽管平时冰心对吴平不说多少赞扬的话,但她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是赞赏的。在她90高龄时,为儿子书写了一帧苍劲而秀美的条幅——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敬录乡老先生林则徐句为吴平吾儿作座右铭
孟夏 庚午
冰心的大女儿吴冰,系北京外国语大学资深英语教授,曾经担任过英语系系主任,如今,是博士研究生导师。冰心曾说:“吴冰是我的骄傲。”在吴冰的印象中,母亲对于子女的学习其实管得不多,也不要求孩子们非成名成家不可,只要学习不落后就行。要求他们多学知识,将来的路要靠自己走。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在她们小的时候,常常给她们讲故事,而且讲得很生动,听着听着兄妹们就会动情地哭出声来。因为母亲所讲的故事,要么惊天动地很感动人,要么令孩子们揪心、伤心。所以每次她们围坐在母亲身边听讲故事时,都总不忘记带上小手绢呢。
吴冰认为母亲是一个极具爱心的人。她爱祖国爱自己的民族,爱所从事的文学事业,爱儿童,也爱花草,爱小动物,爱海,爱大自然。总之,爱,充盈了冰心的整个内心世界。在吴冰的印象中,爱祖国,却是母亲对她们教育最多、影响最深刻的一面。1951年,冰心一家尚在日本时,美国耶鲁大学曾隆重聘请吴文藻和冰心担任该校终身教授。然而父母亲却在周恩来总理的感召和党的秘密帮助下,毅然决然带着3个孩子返回解放了的祖国。
每当吴冰、吴青姐妹出国访问讲学时,冰心总是叮咛她们一句话:到了国外,一样好好干,要为国家争光。
“为国争光”,尽管这是极简单的4个字,是大家极常用的普通一句话,但在吴冰、吴青姐妹的心里却重如泰山。这是母亲对她们的嘱托,也是母亲的严格要求。
吴家姐妹也的确为国家争了光。
再说二女儿吴青,也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名牌教授,北京市人大代表。她作教授,讲课精彩,很能“镇”住学生。她当人大代表,敢于直言,为人民说话;说真话,不讲假话,这在北京是有了名声的。甚而连海外的报刊上都有所报道。有人说她是“带刺的玫瑰”。吴青说:做带刺的玫瑰又有何妨?据说,吴青从小就很顽皮、淘气,像个男孩子四处打闹。但从小聪明过人,长大了却很有出息。正因为母亲并不刻意要求孩子成什么,怎么着,反而,教育女孩子要有独立性、独创性,只能靠自己,不能依赖别人。就是说,路,得靠自己走出来!所以吴青从小养成了他人可为、我为何不可为的倔强性格。硬是在事业上“出人头地”,出类拔萃,闯出了一条辉煌的道路。
说冰心对孩子没有要求,实际还是有要求,只是宏观的要求,大的规范。比如说,她经常告诉几个孩子,做人要真,不能说谎;不可欺侮比自己年龄小的,尤其不能欺侮伤残人;遇事不要推诿责任,自己做事要自己承担。从小,冰心还不允许孩子们穿拖鞋,认为那是懒散的行为;也不允许她们睡懒觉,认为这是不良习惯。若是哪个孩子天亮还没有起床,她会掀起被子,大喊:太阳晒焦屁股了,还不起来!
冰心一向主张孩子诚实,不容许撒谎,如果哪个说了谎话、假话,一经发觉,她便毫不留情地用肥皂水洗她们的嘴巴,让她们喝又苦又涩的奎宁水。让孩子们永远记取说谎话、假话之“苦”!这可算得是厉害的一着。吴平、吴冰、吴青小时候几乎都尝到过这种滋味。直到长大了谈起这桩往事,还心有余悸哩。
好了,我之所以在这里啰唆了冰心三个儿女的情况,只不过为的是证实这个家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之家,一个温馨的家而已。
那么,关于冰心呢?读者自然已经了解得很多很多了。我在这儿只说说她老人家新近几年的情况吧。
冰心一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她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生活得恬静、安宁、安适,是一位纯粹的文学家。说不争,不完全。有时她也争,她写文章——为少年儿童,为妇女,为教师,为知识分子,为山村贫困儿童,为世间的不平事……她可是争这争那,为这些人争名誉、争地位、争待遇,争得面红耳赤,争得愤愤不平。这在她晚年的文章里随处可见!
在漫漫的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她始终保持对人类热爱之情。为了这种爱,在早年,她温柔地歌颂着;在晚年,她凛然地针砭着。而且晚年的冰心,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20世纪80年代初,她竟奇迹般地创造了自己创作生涯中新的高峰。这期间,她大量精彩的文章层出不穷,像涌动的泉水喷流而出,一泻千里。1980年她的短篇小说《空巢》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95年3月,她又因60年前首先在中国翻译、出版、介绍了黎巴嫩伟大诗人纪伯伦的作品——《先知》和《沙与沫》,黎巴嫩人民感念冰心,于是在60年后的今天,由黎巴嫩共和国总统埃利亚·赫拉维亲自签署了命令,授予冰心女士黎巴嫩国家级雪松骑士勋章,表彰她为中黎友谊作出的杰出贡献。
1995年10月5日,冰心95岁生日时,江泽民总书记特地派人到医院,向在病榻上的冰心送上一只鲜花盛开的美丽的大花篮,祝福冰心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并说:冰心老人作为世纪同龄人,对中华文化所作出的贡献人们是不会忘记的。江总书记还十分赞赏她把刚刚出版的《冰心全集》的稿费(10万元)全部捐赠给农村妇女教育发展事业的行动。
冰心和巴金虽已进入耄耋之年,然而由于他们在文坛的崇高威望,于1996年12月的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上,巴金仍然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冰心当选为名誉主席。两位老人情谊甚笃,相互鼓舞着为中国文学事业贡献更大的力量。
在医院里,她很想家,很想那个坐落在北京西郊朴素而温暖的家。在那个家里,有她的书房和书桌,有她铺在桌面上的稿纸,有她心爱的白猫“咪咪”,更有她的亲人们。
她虽人卧病榻,却始终心系文坛,关心社会。她常常关心地问起某个作家出了某篇好作品,哪个刊物又发现了某个文学新人,听了她都为之高兴!去医院看望她的人很多很多,大陆的、香港的、台湾的、外国的,政界、文学界、知识界、妇女界……有老有少,男男女女。海外来的外国朋友或华人作家,或她的学生,只要到了北京,一定要去医院,哪怕见上她一面,说上一句话,合上一个影,也就十分欣慰了。还有素不相识的她的忠实读者,竟躲过医生、护士,“偷”跑进医院,向她献上祝福的鲜花。她的头脑依然清晰,思维敏捷,只是行动不便了。虽说是住在医院,同样颐养天年。医院的大夫、护士精心为她治疗。儿子、女儿及孙辈、孙辈的孩子们也都在悉心照料她。她们轮流去医院陪她,给她辅助治疗,给她读报,给她说说外面的事儿,说说她所关心的老朋友、小朋友们的近况……她都仔细地倾听,有时还不时插话和询问。
料理她一切日常事务的是她十分信赖的二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陈恕也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资深教授,为人处事宽厚而审慎,做事细心认真,有条有理,一丝不苟。他们夫妇是多年来陪伴冰心老人生活在一起的,为老人安度晚年尽心尽力,尽了孝道。冰心老人时常说吴青是她的“欢乐”。这评价自然也包括陈恕。
还有陈恕的儿子陈钢,也是冰心身边长大的孩子。姥姥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外孙。陈钢毕业于计算机学院,又是一名业余摄影爱好者。前年去了美国留学。不久前陈钢回国探亲,他日思夜想姥姥!回到北京后立即去医院看姥姥,姥姥也太想外孙了!婆孙俩一见面相谈甚欢。言谈中老人向外孙吐露了两桩心事:一是希望外孙出色完成学业,尽早回国为祖国服务;二是在她百年之后与丈夫吴文藻教授合葬。
冰心在病榻上语重心长地叮嘱外孙:“千万不要嫉妒人,我一生从不与别人争什么。中国人要有自己的骨气与地位,与外国人在一起要平等相待,不能做奴才。我从不怕外国人,你越有骨气,越不怕他,他越尊敬你。”她要陈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她还对陈钢说:“我要坚持活到100岁,等你学成回国。那时咱们一起回家。我96岁(时为1996年)了,如今最牵挂的就是你尽早学成回国,为祖国服务。”
何等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哪!令人崇敬的世纪老人!
这件事冰心对外孙说毕,她又将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叫到身边,细声慢语地说:“除了钢钢的学习,我还有一件心事,今天托付你们俩人,我百年之后,要与文藻合葬在一起。”并且交代:“文藻的骨灰盒上写明江苏江阴吴文藻灵骨。我的骨灰盒上写上福建长乐谢婉莹。墓碑上要刻吴文藻、谢冰心墓”。她对女儿说:“现在知道谢婉莹的没几个人,大家都知道谢冰心,我考虑过,骨灰盒和墓碑上的字请赵舅舅写最合适。”
赵舅舅,是冰心的儿女们对赵朴初先生的亲切称谓。
赵朴初先生当然欣然应允。平日,赵朴初对冰心十分敬重。但他认为现在怎么好写这个?合适的时候一定写。
冰心对这件事考虑得这样具体,可见是深思熟虑。此前,我等晚辈都不曾听到过。我只知道她老人家早已立下遗嘱,就锁在她的书桌抽屉里。因为几年前有一天冰心老人突然打电话约我去,说是有要紧事儿谈。我赶忙到了她家,她先是问长问短,后来问我散文学会计划评奖的情况。然后说她打算将自己积蓄的稿费数万元捐给散文学会评奖用。因此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老人家里平常生活就够清贫、简朴了,而写作散文的稿费又并不高,积蓄几万元并非易事,劝她把这笔钱留下,以便家里日常开支用。再说,即使她百年后留给儿女们也好。谁知,冰心却说:“她们都拿有工资,不需要这些钱。何况我这些书柜、家具可以留给她们呀。”
我听了一愣,怎么,家具,书柜?我笑了说:“老人家,你这老家具早已过时了,只能当文物,不能作为家具再用下去了。”
她也扑哧一声笑了。说我干涉她的“内政”,真不像话。
但是后来,她还是用这些稿费陆续向希望工程,向福建长乐家乡山区的横岭小学和县教委及遭受水灾的灾区捐了数万元的款。有次稿费刚拿到手,她便立刻捐给了希望工程。在她一生中,她最关注和惦念三件事,即教育、妇女和儿童。为这三项事业的发展,可以说她呕心沥血,竭尽全力,几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这,就是冰心,一位富有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一位对于中华文化作出了杰出贡献的世纪同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