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澄清
在着手写这篇印象记时,我心里颇觉歉然。因为我虽早闻先生的大名,却少读先生的大作。诚然像什么吐火罗文、梵文之类,因不能读而不去读,“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可以原谅。但当读能读的书,亦少涉及,在学问上,是有所欠,在情感上,便有所歉了。这种内歉,更因将见、已见先生,而在见后兀自强烈了起来。“为长者折枝,曰‘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我不是很像这拒绝“折枝”的人么?季老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告别他,离开北大后,几天来,老人戴着尖顶线帽,眯着眼睛、微张着口的浅笑慈容,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我恼的这自动重播电视节目,怎么也关不了——独处时,老人在咫尺间悠着,笑而不语;群聚时,先生微笑着来掺和,欲言而止;我登榻灭灯而寝,他又来了——依然微笑着,似有所示而又不见告。
2002年8月,季老的《清华园日记》由辽宁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同期,拙作《文人、文化、文人画》也由该社出版了。征得季老的同意,出版社决定给他送书去。当时恰值我在北京,出版社负责编印以上两本书的王易霓女士便邀我同往。
时下要见季老,虽不至“难于上青天”,却也无异登五岳。上午、晚上,概不会客,诸神回避;下午,宾客盈门,针插不进。这次,因为是《清华园日记》出版,老人希望先睹,所以才破例约见。就这样,我们一行人,便冒着萧萧的秋风,欣欣然奔往北大。可是,于此欣欣然之中,我不禁又有些儿怆然。前代大师,劫后余生者,十多年来,相继道归,至今,堪称道德文章的楷模者,唯先生而已——他成了仅存的象征;而先生,今已九十有二矣。
北大是中国名望最高的学府,在此学府中的名望最高者,便是季羡林先生。在将入北大、将登季府时,我所浮想出的景象是,宏阔堂皇的华宅、庄严不苟的法容。焉知,一切皆反——我走进的竟是一间陋室,看到的竟是一个微笑常在的“土老头”。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陋”一“土”,却把我给镇住了。
据说,北大为季老安排有新宅,可先生喜旧厌新,反而择陋而居。眼下我所见到的季府,大约是二室一厅而且未经任何装修,它,老气横秋,近乎古董。所有的家具,也都是陈年老货,其中最陈最老的,要算那一壁书柜。柜里放着的大多是线装书——洋装书、新版书多数往明里放——它们资历太浅,还不够入柜的资格。书房不用说堆满了经籍,客厅也成了书的天下,该放书的地方,当然放满了书,不该放的地方,也横七竖八堆满了书。卧室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想来书不让人的情形也免不了。那么,这是谁家的天下呢?铺天盖地的书籍,与主争位、与客争席,虽寸土亦必相争不让,实属霸道之至!
除书之外,另一样霸道的,便是猫了。现在域内外希望一见先生者多矣,然能亲炙者有几?倘老人不欲,虽显贵亦难登堂入室。可这猫,竟而傲然徜徉于室中,甚至跃登老人肩上,翘尾曲身,盘缠于先生的肩首间,灼灼然骄视众宾。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看看老人吧,他还笑哩,而且,笑得那么顽皮。猫肥硕雍容,毛雪白而亮,老人头顶飒然飘举着的,却只是几茎银发。
先生之宠物,是发乎天性的,一点善心,施之于人,则为慈;施之于“物”,则为“宠”。70年前,先生的母亲去世,因此抛遗下了一条始终由她豢养的狗,自女主人不在后,它失怙失养,虽野食寒伏,也不离开它原先卧伏的篱笆门口。丧事理完后,先生将返济南,那狗似有所知,而依依悲昵,“我一下子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永别”(《新世纪文存·一条老狗》)。爱狗如此,宠猫如此,70年不易其性,非“天性”而何?
遵示,我坐下了,臀刚及椅,那猫便窜入我的怀里,少顷便呼呼然念起了佛来(民间传说,猫福气好的原因是它念佛不止),李玉洁女士说:“猫择友而昵,它喜欢你,与你有缘。”谢天谢地更谢猫,因为它,在季老与我之间,距离感没有了,陌生感没有了,这真是千里之缘一猫牵哩。先生之爱猫,名闻天下,他由爱猫而推及爱猫的人,此非“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推爱之风么?我呢,因全心地去抚弄怀中的小家伙,竟走神片刻,忘了在侧的季老。这情形被朋友们拍摄了下来,直到看到照片,我才发现,老人正慈蔼地微笑地看着我抚爱小猫。论笑,在中国自然当推弥勒佛,他大肚宽容,慈悲为怀,笑解一切怨仇。季老的笑,颇具佛风,所不同者,弥勒笑得很恣纵,何况他那肚也太大了。
老人着实爱笑。他的照片,十之五六在笑,十之二三有猫。这计算法不科学,因为凡与猫的合影,老人必笑,凡笑的照片,他都显得极可爱!而那些不笑的照片,比如,在严肃的大会上,尤其是坐在主席台上,因不能笑、不可笑,他便显得不自在,甚至显得烦恼。所以,凡不笑的照片,他都没有了那迷人的劲儿,人们看到的,只是老人的满面愁容。愁什么?愁不能笑呗。这一类照片,有文献价值而无艺术性。而兼有此二者的,要数2001年老人与泰国诗琳通公主,在他的寓所前合影的那一帧。公主便装简服,上衣袋里还高插着一支笔。老人着对襟中式装,那上衣的袋里,也挂着一支笔。在衣袋上挂笔,是乡间会计的装束。然而,这两位地位崇隆的人,却不忌其“土”。他们并排着,都笑。公主的笑,浅淡而温婉;老人的笑,慈蔼而幽默。两人都极自然,没有一丝骄傲与做作,就像久别乍聚的祖孙相依而影。这是一件“笑”的佳作。除此,在客厅壁间的上方,也一字儿挂着季老的大幅照片,那一溜儿排着的老人,好像正说着“茄子”。老人笑口微开,似欲言而终未言,这是老北京的典型模样。先生久居京城,已然京化。老北京说话,口里像含着个枣儿,三分明白,七分含糊,不缓不急,有板有眼,像京剧里的拖腔,悠悠儿地“幽”着。一字儿排着的老人,个个也都在悠悠儿地“幽”着哩。
季老的幽默,举世皆知。他的随笔,妙趣横生。在不事雕饰的叙述中,他会突然“幽”上几句。在《新世纪文存·自序》中,老人曲尽其妙地叙述了自己做膀胱镜检查的前前后后。最初,他决意不做镜检,而且,振振有词地编出了一番道理,他说:“自己已活到91岁,离画句号的时间不太长了……不管怎样,胡乱对付几年不就可以涅槃了吗?我现在又何必忍受极大的痛苦搞什么劳什子膀胱镜呢?”可是,听别人三说两说,他又悠了回来,同意镜检了。他颇为悲壮地写道:“当我坐上轮椅被推到手术室去的时候,心里面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概。”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要忙里偷闲“幽”一回。当我将老人的笑与幽默合起来一琢磨,才恍然明白,他的性情是乐观、智慧化合成的,其中还掺杂着另一种成分——坦荡。
刚出版的《清华园日记》是季先生在70年前写的,而其引言则是现下之作。照出版社的意见,《日记》要影印出版,可是当中有几个错别字,如果不改即印,“就等于赤条条地上舞台,对作者是有些不利的”(《清华园日记·引言》)。读至此,我暗自困惑——改则有损真实,不改则于作者不利,那么,这弯儿怎么才能拐过去呢?不难,君子坦荡荡,何惧一弯呢!老人坦言道:“70年前,写上几个错别字,有什么可怪的呢?古人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人皆见之。’我想做一下‘君子’。”于是,即使于己有损,他还是决心一字不改,“目的是向读者献上一份真诚”,真诚所至,金石为开,哪还有什么拐不过去的弯儿呢?
以上是读季老书知道的他的幽默,至于亲自领略,请容我慢慢道来。
那一日,既登季府,同去的朋友便代一位大学校长求一本《清华园日记》。签字时,那位朋友提醒老人这是一位大学校长,可是,老人还是只写上“先生”二字,并笑着说:“往后他要是当上总理,我签上个‘院长’,不是低了么?”轮到我签了,他又写上“先生”。我“后”于他“生”,凡二十有四年,这签法,不是“写实”,完全地是“大写意”。在我这一面,虽自觉愧受,可又在此“愧”中,窃感舒坦——先生称后生为“先生”,我能不欣然么?在季老那方面呢,以他的年纪、以他的声望,竟如此称后生晚辈,其谦逊、旷达之性情,尽显于纸表。
听人说,季老的时间是以分计的,“时间就是金钱”,他的一分钟,价逾“寸金”。我们夺去了他几十分钟,岂非入室掠金的巨盗吗?“作案”既毕,走为上策,辞别老人,冒着萧萧的寒风,一行“壮士”便打道回“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