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
我的老家在江苏省宜兴县的农村,家里有十余亩水田,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员,本来还可成小康之家,但弟弟妹妹有七八人,生活就很不容易,我必须外出寻找生路,去念不用花钱的无锡师范。师范毕业当个高小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随艺校迁到内地。后来在国立重庆大学建筑系做助教。大学校长在一次助教会议上说:“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道路中的中转站……”留学!这是助教们唯一的前程。夜深沉,我们助教宿舍里灯光不灭,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留学生预备班。日本投降后,教育部考选送欧美的公费留学生,其中居然有两个绘画名额,我拼命夺取了这一线生机。
1946年我到了巴黎。半年、一年,我首先从同学和老师处逐渐地得到真心实意的尊重和爱护。我曾打算在国外飞黄腾达,不再回没有出路的旧中国。凭什么站住脚跟呢!凭艺术,为艺术而生是我当时的唯一愿望。花花世界的豪华生活于我如浮云,现代艺术中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刺激多么适合我的胃口啊!我狂饮暴食,一股劲地往里钻。鲁迅说,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但当我喝着奶的时候却挤不出奶来。我渐渐意识到:模仿不是艺术,儿童和鹦鹉才学舌。虽然水仙花不接触土壤也开花,我却缺乏水仙的特质,感到失去土壤的空虚。当别人画圣诞节,我想端午节,耶稣与我有什么相干!虽然我没有见过屈原,但他像父亲般令我日夜怀念……我不是一向崇拜凡高、高更及塞尚等画家吗?为什么他们都一一离开巴黎,或扎根于故乡,或扑向原始的乡村、荒岛?我确乎体验到了他们寻找自己灵魂的苦恼及其道路的坎坷。我的苦闷被一句话点破了:“缺乏生活的源泉。”
在三年公费读完的时候,苏佛尔皮教授问我,要不要他签字替我申请延长公费?我说不必了,因我决定回国了。他有些意外,似乎也有些惋惜。他说:“你是我班上最好的学生,最勤奋,进步很大,我讲的你都吸收了。但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你确乎应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吧!”教授感到意外是必然的,我原计划还要住下去,永远住下去,如今改变初衷,突然决定回国,也出乎自己的意外。天翻地覆慨而慷,从异邦看祖国,别人说像是睡狮醒了。不,不是睡狮之醒,是多病的母亲大动手术后,终于恢复健康了。我已尝够了孤儿的滋味,多么渴望有自己健康长寿的母亲啊!
那时,解放区的两位女代表在巴黎一家咖啡店里,同我们部分留学生相见,张挂起即将解放的全国形势图,向我们讲解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欢迎我们日后回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形势发展得很快,待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我们在学生会里立即挂起了五星红旗。于是学生会与国民党的大使馆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国民党驻法大使曾以押送去台湾来威胁我们,但不久使馆里的好几位工作人员起义支援学生了。当时,回不回国的问题像一块试金石,明里暗里测验着每个人对祖国的感情。回去?巴黎那么好的学习环境,不是全世界艺术家心目中的麦加吗?怎能轻易离开?何况我只当了三年学生,自己的才华还未展露,而且说句私房话,我这个黄脸矮个儿中国人,有信心要同西方的大师们来展开较量!不,艺术的较量不凭意气,脚不着地的安泰[1]便失去了英雄的本色,我不总感到幽灵似的空虚吗!回去,艺术的事业在祖国,何况新生的祖国在召唤,回去!我已经登上归国的海轮了,突然又后悔了,着急起来,急了一身汗,醒了原是一梦。啊,幸而我还在巴黎!过了几个月,我还是决定要回去。终于登上海轮了,确实登上了海轮,绝不是梦了。那是1950年的夏天。
归船途中,游子的心情是复杂的,也朦胧,我不自禁地在速写本的空白处歪歪斜斜记下了一些当时的感受,且录一首:
我坐在船尾,
船尾上,只我一人。
波涛连着波涛,
一群群退向遥远。
那遥远,只是茫茫,没有我的希望。
猛记起,我正被带着前进!
落日追着船尾,
在海洋上划出一道斜辉,
那是来路的标志……
我并不总坐在船尾,而更多地憧憬着来日的艺术生涯。河网纵横的家乡,过河总离不开的渡船,压弯了背的大伯,脸上有伤疤的大叔,粗手笨脚的大婶,白胡子老公公,多嘴的黄毛丫头……还有阿Q吧,他们往往一起碰到渡船里来了,构成了动人心魄的画面。我想表现,表现我那秀丽家乡的苦难乡亲们;我想表现小篷船里父亲的背影和摇橹的姑父;我想表现……我想起了玄奘在慈恩寺译经的故事。我没有取到玄奘那么多经卷,但我取到的一些造型艺术的形式规律,也是要经过翻译的,否则人民的大多数不理会。这个翻译工作并不比玄奘的轻易,需要靠实践来证明什么是精华或糟粕,我下决心走自己的路,要画出中国人民喜爱的油画来,靠自己的脚印去踩出这样一条路。
转眼30年过去了。20世纪80年代初,我以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团长的身份,访问了西非三国,路经巴黎返国。突然回到30年前的学习旧地,在现代艺术的光怪陆离中,有时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有时又不无一枕黄粱之叹!看了非洲的、美洲的、日本的、南斯拉夫的与菲律宾等的现代艺术,感到欧美现代艺术确是世界化了,面目在雷同起来,颇多似曾相识之感,尽管是五花八门,日新月异,真正动人心弦的作品并不太多。艺术的发展不同于科学的飞跃,它像树木,只能在土壤中汲取营养,一天天成长,标新立异不是艺术,揠苗助长无异于自取灭亡,但那种独创精神和毫无框框的思路,对我们则是极好的借鉴。在巴黎已成名家的华裔老同学们的作品中,我感到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切,听到了乡音,虽然他们的作品是抽象的,但像故国的乐曲,同样是熟悉的。也由于这东方故国之音吧,他们在西方赢得了成功!欧美现代艺术的世界化与民族艺术的现代化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呢?其间有一见钟情的相爱,又有脾气不同的别扭。我珍视自己在粪筐里画在黑板上的作品[2],那种气质、气氛,是巴黎市中大师们所没有的,它只能诞生于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之中。30年前的情景又显现了,又记起了回国不回国的内心尖锐矛盾,恍如昨日,不,还是今日。回国后30年的酸甜苦辣,我亲身实践了;如留在巴黎呢?不知道!秉明[3]不已作出了估计吗:“大概也走在无极、德群他们的道路上,排在他们的行列里。”无极和秉明去年都曾回国,都到过我那破烂阴暗的两间住室里。我今天看到他们优裕的工作条件,自卑吗?不,我虽长期没有画室,画并没有少画。倒是他们应羡慕我们: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我仿佛感到了30年的长梦初醒。不,是60年!
(窦坤整理)
注释
[1]安泰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但一离地面便失去力量。
[2]指作者在“文革”期间在部队劳动锻炼末期,以老乡家的粪筐背把作画架,筐里盛颜料什物,小黑板上刷胶代画布,背着到地里写生时所作的作品。
[3]指熊秉明,他和后面提到的人名为作者留学时的同学,均为知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