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都昌人的故事一定要从一首民谣讲起。
在赣鄱大地上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沉鄡阳,浮都昌。
民谣在先人的胸膛里积压了二百年,从叹息声中走出来,又像幽灵一样在鄱阳湖上游荡了一千多年,再也找不到栖息地。
一沉一浮,不是一次简单的生死轮回,而是把灵与肉撕碎再缝合。灵与肉虽然还在,裂痕和惨痛却永远浸泡在记忆里。
都昌人对这首民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又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熟悉是因为都昌人妇孺皆知,陌生是因为都昌人除了民谣字面上的意思,其他一概不知。熟悉和陌生是一对冤家,既相互纠缠,又相互远离。太熟悉之后便是陌生,太陌生之后便是熟悉。
历史回到1600多年前,浩瀚的鄱阳湖不是鄱阳湖,而是番地上一块广阔的平原湿地,宜狩宜猎,可耕可渔。在这里曾经生活着南方最强大的一支氏族——三苗氏族,领袖就是传说中的战神蚩尤。《战国策》记载“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后来,尧将天下禅让给舜,三苗之君不服,帝怒而杀之,并将三苗一部流放到今天的甘肃敦煌三危。《山海经·海外南经》:“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三苗,与欢兜、共工、鲧合称为“四罪”。《史记·五帝本纪》:“欢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洪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尚书·舜典》也有:“窜三苗于三危。”“三危”即今天的甘肃敦煌三危山一带。被流放的三苗部落便是羌人的祖先。留居在番地的三苗一支被后人称为“赣巨人”,又称“干越人”。
关于在此设鄡阳县,有很多种说法。其中有代表性的说法是汉高祖派灌婴击杀叛臣黥布于番地兹乡民田舍,为志其事,析番县地置一县,取枭从邑,名为鄡阳。可是鄡阳设县在前,黥布被杀在后,似乎难圆其说。我曾经有一个猜想:说文解字详解:鄡,从邑枭声。“邑”上为口,表疆域,下为跪着的人,表示顺从。邑是汉字的一个部首,变体为右耳旁。从“邑”的字多与地名、邦郡有关。鄡本义是枭。枭相传是一种食母的恶鸟,凶恶忘恩,不忠不孝。孟康说: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黄帝欲绝其类,使百吏祭祀皆用之。汉高祖大概是有感于此,设鄡阳县。
鄡阳县是豫障郡十八古县之一。班固《汉书·地理志》记:“豫章郡户六万七千四百六十二,口三十五万一千九百六十五,县十八。一十六曰鄡阳。”《明一统志》载:汉高祖六年(前201年)置鄡阳县,南朝宋永初二年(421年)废鄡阳入彭泽隶江州。《都昌县志》载:古鄡阳城在周溪司前湖中四望山,至今城址犹存。鄡阳人生活在水网密布的鄡阳平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逍遥快活。鄡阳古城与西边的海昏古城仅数十里之隔,与南边的豫障郡也不过相距百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没有人能还原古城的繁荣,但却相传,鄡阳古城东侧有一条“打金街”,一位殷姓开了十八家打金店。古城作坊林立,商贾云集,遍地黄金。古城繁华已不可考。然而,好光景才过了623年,鄡阳平原大部突然沉没,宋永初二年(421年)鄡阳县被废,剩下的境域并入彭泽县。与鄡阳近在咫尺的海昏古城也于宋元嘉二年(425年)废弃,取而代之的是不会说话的浩瀚鄱阳湖。两座古城几乎消失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绝对不是偶然。民间传说鄡阳平原是一块鳌鱼地,鳌鱼翻身,平地变汪洋。有人分析说,这里发生过一次大地震,桑田变沧海。还有一种说法,彭蠡湖盆地发生多次沉降运动,湖水南侵,鄡阳大部沦为大湖。不管是何种原因,沉鄡阳是不争事实。武德五年(622年),唐高祖割鄱阳雁子桥以南置县,因地有都村,南接南昌,西望建昌,故名都昌。从此便流传一句话:沉鄡阳,浮都昌。
这句话是谁留下的?是亲身经历大地沉浮死里逃生的鄡阳人,还是作壁上观的邻县人?“浮都昌”不是从水里浮上来,倒像是从心里浮上来。从这个角度看,更像是漂泊异乡终于找到归宿的古鄡阳人留下的。如果是鄡阳人,鄡阳人什么没留,唯独留下这句话,这句话便不是一句话,而是鄡阳人唯一的遗产,或者是一句谶语,一句警言。鄡阳人留下这句警言,要告诉后人什么?这个答案随着年代的久远,愈发变得扑朔迷离。
都昌人念叨这句话念叨了一千多年,也琢磨了一千多年,没有答案。于是,后人依据《都昌县志》,在鄱阳湖边找到了尚残存一角的鄡阳古城遗址。我也到鄡阳古城遗址去过多次。遗址就是当地人说的城头山和其周围散落的秦砖汉瓦。城头山高不过十多米,山顶平坦多荆棘,如一张面向鄱阳湖的男人的脸。山南陡峭,土质像是用红砂土和鹅卵石按比例人工混合夯筑的土墙。当地人说,附近的山冈上还有汉砖石墓,挖出过五铢钱、货泉、四乳蟠螭镜、昭月镜、金屑、铜盆。这虽能说明此处曾经是一座汉代古城,却不是古鄡阳人的答案。
2011年3月,江西省水下文物调查组对这座古城进行过一次考察,且有一个初步推测:古城遗址地面上散布着大量汉代陶片,其中大部分为建筑所用砖瓦。城头山堆积层较厚,断面有一层汉砖,为当时的地面。汉砖上有1米多的建筑废弃堆积层。城头山以南有一条类似护城河的水道,通往景德镇。古城的范围北、东、西三面以山为界,南至水道位置,面积较大。当地人传,城内有一条河流,但看不出明显的古河道痕迹。遗址东南冈地分布着很多古墓葬,可能是鄡阳城的墓葬区。墓葬可能早年被盗过,一些老乡的房子墙基上,可以看到有网钱纹和半同心圆纹的汉代墓砖。
我也曾经作过一个推测:城头山虽然像小山,却不是山,像是古城一角。随着千年沉陷和岁月风化,鄱阳湖泥沙沉积湖床抬升,再依据断面汉砖水平面推算,鄡阳古城至少沉陷到十多米以下的鄱阳湖底。推测归推测,也不是警言的答案。
2011年10月,国家文物局和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专家又实地考察了鄡阳古城遗址,并列入国家“十二五”水下考古规划。2013年5月,鄡阳古城遗址列入国务院公布的1943处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消息虽然令人振奋,我心却依然迷茫。
鄡阳古城掩埋在衰草遍地的湖洲泥沙中,一群孤独的灵魂穿过珠光宝气的繁华和喧嚣,又消逝在看不见尽头的湖光山色里,留下这片言只语,让后人无端慨叹,黯然神伤。
2016年7月,我被派往鄡阳圩堤抗洪抢险。鄡阳圩堤建在鄡阳古城西北角的泗山地界上,位于周溪半岛最前沿的鄱阳湖深处。我眼前的景象你很难想象:堤内山脚下,散落着几个村庄。堤外,湖水高悬,浪卷涛涌。庄园与洪水仅一坝之隔。这里人似乎没有我想象的害怕,甚至没有考虑要搬家。他们告诉我,建鄡阳圩前,这里叫泗山村。建鄡阳圩后,更名为鄡阳村。在他们中间生活了几天,我像穿越到了古鄡阳,闻到的气息都是湖底泥土的味道。我住在一个叫韩家垅的村庄,房东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皮肤黑里透亮,身材瘦小,举止斯文。
他告诉我:韩家垅不姓韩,而是姓邵,姓罗。另外四个村庄是大屋场、王家山、鹞咀高家、柳树湾。王家山也不姓王,而是姓曹,姓付,姓张。大屋场姓邵。
我笑:韩家垅不姓韩,王家山不姓王,那姓韩的去哪了,姓王的又去哪了?
房东笑着摇头。
我问:你们又是从哪搬来?
房东:从鄡阳搬来。
我说:是从沉没的古鄡阳搬来?
房东非常肯定地点头。我有些怀疑,沉鄡阳已有一千多年,你如何知道?
房东:老辈都这样传,谱上也有记载。
我还是怀疑,后来他又说了一件事,四面环湖的鄡阳人没有捕鱼的习惯,以耕猎为生。没做鄡阳圩时,十年十淹,日子那么苦都无人捕鱼。莫非这里人真是古鄡阳的遗民?古鄡阳人原是生活在鄡阳平原上,无鱼可捕。鄡阳沉没了,古鄡阳人也不愿改变生存习惯?
我又问:古鄡阳沉没,古鄡阳人都去哪了?
房东有些迷茫,但从他片言只语中我还是捕捉到一些信息。大屋场都姓邵,原是一个大村庄,后来发瘟疫才剩下几十户人家。大屋场不大还有一个原因,一部分人搬到都昌县城去了。这些人偶尔还来鄡阳祭祖。都昌县城有“吴老虎、邵半街”之说。半条街的邵姓原来也是古鄡阳遗民!我在鹞咀高家还听到一个消息,鹞咀高家是从都昌内陆搬来。当时有高姓兄弟不忍心把祖婆的坟抛弃在这孤洲野岸上,又返迁到泗山守护祖婆坟,因此繁衍出一个鹞咀高家。由此可知,古鄡阳人在鄡阳沉没后虽然颠沛流离,却没有失魂落魄,而是顽强地扎根在都昌这片土地上。此刻,我心里灵光闪现,终于找到了我需要的答案:死里逃生的鄡阳人一路往北好不容易逃到岸上,回头一望,汪洋一片,家园尽失。这场变故不但使鄡阳人失去了财富和家园,而且无立足之地。鄡阳人寄人篱下过了二百年,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家——都昌县。重新找到回家感觉的鄡阳人留给后人这句话,是要告诉后人,都昌人是古鄡阳遗民。由此引申,鄱阳湖是鄡阳人的祖业,都昌人到哪都别忘记,鄡阳是根。
于是,我心里另外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在一千多年里,都昌人在鄱阳湖上不断与鄱阳人生死相搏,与余干人、新建人、星子人水上械斗,为的是守护一份祖业。都昌人承载着三苗一族的荣耀,承继着古鄡阳人的血统,彪悍尚武,好勇斗狠,宁输钱,不输气,宁输气,不输理,心里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理不折人不弯。这样的性格,可以无视汉高祖强加给他们“鄡”的耻辱,也可以屈居在鄱阳湖狭小的半岛上隐忍不发,却不会改变自己,只会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