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佟子健又从匹斯堡回来了。我们把剩下的一些东西整理了一下放进我的旧车里,一路开着车去匹斯堡了。八月份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美丽宜人的时候,我们一路开着车,聊着天,轻松愉快地赶路,有时碰到风景好的地段还下车观赏一番。
来到美国后,这可是头一次没有压力的感觉,呼吸好像都畅快多了,心情轻松得都要飞起来了。我当时正是心情比较愉快的时候,实验做完了,只等论文写好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了,再能在匹斯堡找个工作,那就一切如意、万事大吉了。
我们站在高速公路旁的一片长满小草和野花的草坪上,放眼望去,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在阳光下反射出青绿色的银晖,近处几条宽阔的高速公路一直伸向远方,正川流不息地奔忙着。啊,多壮观、多美好的景致,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大概是我毫无心情和闲暇去欣赏这一切吧。
我不由得展开双臂,向着温暖的阳光,迎着扑面的野花芬芳,尽情地去拥抱。现在的一切在我看来是那么美好和惬意,这是我来美国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以前一直在忙、在奋争,到现在才松下来看一看周围的一切。原来这一切是这么美好,我以前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
我现在才明白,好的景致只有在好的心情下才看起来迷人,才看起来如诗如画;没有压力的日子原来是这么惬意。正在这时,我的心脏往上抽了一下,立刻把我从陶醉中唤醒。我疑虑了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也没有心脏毛病,怎么搞的?这也就是一霎间的事;过了一会儿,我就没再去注意它和想它了。
我跟子健继续往前赶路。到了傍晚,快到匹斯堡的时候,子健突然觉得腰痛,而且越痛越厉害。开到城边上的时候,他痛得弯下了腰,几乎不能坚持开车了。他只好把车停到路边,两手捂住腰,开始呻吟起来。我一见此状,吓一跳,不知他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儿的吗?我赶紧把他换下来,没敢开回家,直接开到了医院,去给他看急诊。
医生给他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大毛病。我们在医院又待了两个小时;子健觉得好些了,这才开车回匹斯堡的家中去。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这些身体上出现的突然奇怪不适,我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去多想,只是把它归结为一些我们自己想象中的某种原因。我们哪里知道,正当我们沉浸在团聚后轻松愉快的心境和气氛中时,一种将给我和我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魔鬼”已经悄然而至了。
匹斯堡是一个山城,处处都可见高高低低、陡缓不平的坡道。20世纪60年代,这个城市曾经兴盛一时,是一个重工业城市,主要生产钢材。现在美国都是进口钢材了,这里的工业也就基本停滞,城市也跟着慢慢衰落下来。我们住在山里的一个公寓楼群里,环境很幽静;那一片大概有好几十栋这样的公寓楼。不过,住在公寓里的大多数人好像都是单身,或单亲家庭。
我们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子健父母住一间,我和子健住一间,在客厅给佳佳搭了一个小床。我们就这样住了下来。可是,刚住了一个月,我们的邻居就开始跟我们找起麻烦来,说我们太吵,不是说我们电视开得太响,就是说话声太大等。
我们楼上住着一个四十来岁男的白人单身,非说我们炒菜做饭油烟太难闻,甚至说我们走路太响。这不是吹毛求疵吗?我们住在楼下,他住在楼上,怎么会走路吵着他呢?电视我们也开的是中下等音量,怎么会太响呢?
他们开始去找楼管经理,硬说我们太吵,那架势就是想把我们赶走。我想,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些单身看我们一家五口住在这里不顺眼。另外,这里没看见住着一个外国人,甚至连黑人都没看见,清一色的白人。我想,他们是有意找碴儿的。
没过几天,水就从楼上滴了下来,不知他在楼上干什么;说种花也不像,怎么会在走廊里呢?我们没说什么,把水擦干了。
又过了几天。一天晚上,楼上那男人的女朋友来了,也不知什么原因闹别扭了,女朋友走了。他就在楼上跺脚,咚咚地震耳欲聋,连屋里的东西都在乱跳。我们上去敲门,请他不要跺脚了。他也不开门,隔着门大叫,竟然说我们在吵他。
“如果你再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叫警察了。”我隔着门对他说。
“我还要叫警察哪!”他说。始终没有打开他的门。
结果,十几分钟后警察真的来了,敲我们的门。我们把门打开,一看是警察,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好像还没给警察打电话嘛。
“你们为什么吵闹?邻居已经抱怨了。”警察说。
他倒恶人先告了状。我实在气不过,把警察叫了进来,想让他了解真实情况。
“不是我们在吵他,而是他在吵我们。”我说。
我指了指楼上,气愤地向警察解释刚才的经过。
“他在楼上跺脚,”我接着说,“我们受不了啦,上去请他停止;他倒把你叫来了,说我们吵他。你想想,我们住他底下,走路能吵到他吗?”
警察一看,不太对劲儿;看我们的样子一定不会去欺负他,只有受他欺负的份儿。
他什么也没说,走了。我们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说不出话来。一股阴郁之气笼罩着整个房间,大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气愤,是委屈,还是难过呢?说不清楚。
第二天,我跟子健商量了一下,决定从这里搬出去,实在太难以忍受这些人了。我想,我们在中国大陆再受气也不至于受这种气,这分明是在欺负人嘛,明显带有种族歧视的色彩。我想着,想着,就开始伤感起来。我们想在这里生存、奋斗,不管你怎么努力,你还是一个外国人,一个有着黄皮肤的亚洲人,这是改变不了的,受歧视又能怎样呢,只能忍气吞声。你既然选择到这里来,就得接受这个现实,忍受歧视。想到这里,我就越发伤感起来。
正巧子健公司里有一个中国同事,他住在另外一个区的公寓楼里。他建议我们搬到那里去;很多带孩子的家庭住在那里,而且有不少大陆来的中国家庭住在那里,感觉会好一些。
没过两天,我们就搬家了。搬家的那天,那些楼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好像是说,终于把他们赶走了。我们沉着脸,把东西一件件地放进车里,不想跟任何人说什么,静悄悄地走了。佳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么快就要搬家了。他拿出了一个平时玩的水枪送给了跟他一起玩的、站在旁边的小男孩,然后一步一回头地上了车。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会留下什么呢?他是不是也会感觉得受伤害呢?
他们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的车子开出了小区。我坐在车里,感觉很难受,好像真的灰溜溜地被赶走了一样。
这边的公寓楼也基本在山里,周围环境也不错。果然,有很多家庭住这里,平日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在玩耍。确实,我们更适合住在这里;一开始就应该到这里来。这里还有一个小孩可以游泳的小游泳池,佳佳高兴极了。
现在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佳佳几乎天天都泡在泳池里;我有时下水教教他,有时拿本书在旁边陪着他。他在密苏里时,我已基本教会他游泳了,现在我就教他学一些不同的姿势,如自由泳、仰泳等。他学得很快,马上就基本能掌握了。后来,我就开始训练他跳水,从小跳板上跳下来。他开始很害怕,不敢跳;在我的一再鼓励下,跳了下来。后来,他可以手脚伸直,从小跳台上一头扎入水中,姿势还挺优美。佳佳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入门很快,如果他真感兴趣的东西,他可以马上就搞得很好。这可是这几年来我和佳佳一起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们在这里还认识了好几家中国人,互相都常常走动走动、聊聊天等。很高兴我们搬了过来,全家人心情舒畅多了。
我刚来匹斯堡的一段时间,专门在家写论文,有较多的时间跟儿子佳佳在一起;也享受了一下家庭生活的悠闲。这是一段在我生活中少有的快乐时光;没有压力,没有担心,也没有烦恼。悠闲自得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一种福气。可是,人有时处在其中不知道该怎样去享受和把握。没过多久这种平静的生活,我就又开始担起心来。
我到了匹斯堡后,一边写论文,就一边开始着手找工作了。几个月过去了,工作一点音讯也没有,我心里开始犯起嘀咕来。原来找工作这么不容易啊,那要是我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待在家?我开始担心了。
我每天去图书馆查询招聘广告,向各大生物和药物公司发出求职信。我发出去了几十封信,都像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我心里很沮丧,不知为什么,难道美国不需要我这种做生物研究的人?我这么多年的经验和苦读难道在这里没有用?这完全不像我刚离开密苏里时的感觉,还没去找工作,就有工作找上门来了,觉得找工作很容易,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本来以为我在国内有七年的工作经验,来了又读了五年的博士,应该不需要再做什么博士后了,可以直接找工作了。可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现在我只好退一步,开始寻找博士后的位置。没想到,一开始连博士后的位置都不好找;匹斯堡这个地方比较保守,工作机会又少,连博士后这种位置都不多。我试了半年没什么结果,也就只好先停止了,整天忧心忡忡,无所适从。
据别人告诉我,博士学位要找工作不太容易,因为资格比较高,需要比较高的位置;而高位置往往都很少。所以,要求你在某个行业特别精通、特别对口才行。可能真要通过那些人才募集者(headhunter),或者工作介绍所(Job agency)才能找到。我有第一次在密苏里与人才募集者(headhunter)打交道的经历,想起了密苏里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大概这些headhunter是有帮助的。
我开始在报纸上查询那些工作介绍所(job agency)。我查到了两家,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让我去。我去了一家,看了看,也不知怎么的,不太信任他们,没有去第二次。我又去了另一家,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一家其实不是帮你找工作,而是帮助你自己找工作;帮助你写简历,教你一些策略怎么去找。我想,在美国,不会找工作,怎么能生存?今后找工作不是一次,学会自己找工作应该是一本万利。最后,还是选择去了这一家。
自己学会一套找工作的技巧,特别是美国式的技巧,当然今后会一直受益。不过,我得交给他们2000美元的学费,很贵,子健不愿意。当时,我们全家就靠子健那点工资过日子,30,000美元一年,2000多美元一个月,生活紧巴巴的;要拿出2000美元的学费还真不是很容易。可我很坚持,他也没办法。
就这样,我就开始了找工作技巧的学习。首先,他们让我开始在简历上下功夫,要把自己所有的功劳和成绩都要写上;而且,要有特定的规格、形式,等等。他们有一些样本给我看了看。然后,他们教我怎么去找那些招聘人员,怎么打电话,怎么接触,怎么谈话。最后,他们教我怎么去面试,怎么穿戴,怎么回答问题,怎么写回信,等等。他们有很多示范录像带,我都借来看了。
我带着兴趣和新奇感在那里学习。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找工作还有这么多说道,还能当一门学问来学。就说穿戴,就有很多道道,不能太死板,也不能太轻佻,就连裙子的长短都是有讲究的。一个握手,也不那么简单,作为女人,不能显得太腼腆、太柔软,应该大方、果断。有些东西我真的是头一次听到,头一次注意到。从这中间,我好像学到了不少西方人的礼仪和观念,那是我以前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
学了这么一遍以后,我觉得心里有数多了,也有信心多了。如果再去找工作,我想我会做得很好的。但愿这2000美元没有白花。
慢慢地,我的毕业论文也写得差不多了。我把它拷在软盘上,寄给乔恩看。他修改了,寄回来;我再写,写完再寄回去。寄过来,寄过去,往返好几趟。最后,他寄回来,还是说不行。我有点生气了,他到底要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他要把石头磨成珠子才算甘心吗?再加上找工作也不顺,我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我在屋里感觉憋得慌,就走出了公寓。我在小区的路上慢慢地走,慢慢地流泪,我的轻松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压力又重新回来了。也许在美国就是这样,轻松是短暂的,压力是常在的,在哪个阶段就会有哪个阶段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