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印度乌黛·香卡舞蹈团的演出后
桃红色的曙光从东方升起。天空一望皆碧,四散地点缀着浓厚的云块。是一个令人心身俱爽的大好晴天。还未与人见面的太阳光,先染得天上的云块陆离光怪,变幻无穷;这里是一片紫红色,那边是一块鲜红的霞光,再过去又是金黄色的一堆云块,另一边乃是黑黑的一片,边缘上却已被涂上了金红的光彩,象镶上了艳丽异常的花边,衬托着云罅的碧空,益显得逗引人欣悦。把整个天空合起来看,乃是各种各样的光与色彩的奇妙的结合;分开来看,每一片,每一块,每一堆的云层,又各自有其奥妙与变化的特点。这便是灿烂的朝霞,宇宙间的绝妙景色之一。
把这样的光与色彩捕捉入音乐里去的,便会成为一位不朽的作曲家;把这样的奇妙的良晨美赞歌朝霞般的舞蹈景绘写到画幅上的,便会成为一位大画家。但与它最适合、最吻合无间的、最气味相投的,乃是舞蹈家们。舞蹈家们的变幻无常的手舞足蹈,变动迅速的动作,绚丽非凡的服装,最能够具体的形象化的把这样的俪天的朝霞的景色表现出来。在其间,印度的五光十色的舞蹈尤具有那末撼人心腑的魔力。在其间,印度乌黛·香卡舞蹈团尤其能够充分地表现出印度古典舞蹈与民间舞蹈的有机的奇妙的结合,而显示着朝霞般的五色缤纷的奇妙的景色。我们如果赞歌朝霞,便也不能不赞歌这朝霞般的乌黛·香卡舞蹈团。
乌黛·香卡先生今年五十六岁,他已经从事于舞蹈的编导与演出事业整整三十七年。他所编导的各种舞蹈,是古典的,又是民间的,是古老的印度民族的,又是结合着若干现代化的动作。一眼望去,乃是彻头彻尾地印度的,也是彻头彻尾地乌黛·香卡的。就在演出印度古典舞的时候,也浓厚地渗透着乌黛·香卡的气氛。乌黛·香卡的作风自成一派,很壮大的一派。
我们且看乌黛·香卡自己表演的“因陀罗舞”。他把这位至尊无上的神道,人格化了;以既柔且刚,又猛又爱,慈祥如恋子之母亲,勇烈如扑兽的狮王的瞬息百变的舞姿,曲曲传神地表现出这位神道的惊人的力量来。浑身都是劲,浑身都有动作,也就是说浑身都在舞,差不多身上的每一部分的肌肉都在活动着,柔若无骨而刚若“泰山石”。那功力深湛极了,他的“卡尔梯基亚舞”,描写着湿婆神的金儿子卡尔梯基亚在出发斩魔之前,向诸神祷告着;祷告后,就坐着战车出发。他是那么威风凛凛,英姿动人。伴奏的乐声有些特别,金声配着悠扬的笛声,骤听之,大似中国曲调。仔细推敲了之后,颇疑心是取之于印度尼西亚的。乌黛·香卡气魄弘伟,是会不怯于取材于印度本土以外的。
有他领头的许多别的舞蹈。象“锡达塔王子的伟大出家舞”(且举这个舞为例),整个场面全都活了起来。他是那样地善于体会或掌握那位哲人厌弃尘世的心情。脸上的表情和手足的动作都深刻细腻异常的是入骨三分,赚人酸心落泪。
亚玛娜·香卡是乌黛·香卡的夫人,也是这个舞蹈团的女主角。她的舞技是到家的。象颂神(克里希纳神)的“曼尼普里舞”,就比一般的曼尼普里舞来得丰富。眩目的盛装,多感的脸部,会说话的眉与眼,能传达出心意的迅速地变化着的手势,合拍地响着脚铃的优美地进退着的双足,凑合起来便成为醉人的美妙的一折上好的舞蹈。她的“克里希南尼舞”,在我所看过的不少次、不少人表演着这个同样的舞里面,她的确是一个杰出者。这舞是一种宗教与艺术相结合的舞蹈,充分地表现着天人相接的感情,充满了多情善感的妇女们的爱恋与思念。而其实,人格化了的神,也便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在这里,脸上的表情是变化多端的,或喜或愁,若慕若怨,曲尽了深刻的心理描写的能事。她的手势在朗朗地说着话,十指尖尖,忽张忽合,忽伸忽屈,配合着歌者的唱词而迅快地变换着手势。但愿我们能够听得懂那曼声长吟的歌词啊!如果懂得,将更会如何地领会到和同情于她的倾慕之心呢。
几个有亚玛娜·香卡在领头的集体舞,“象阿萨姆舞”,她也表现得很突出。她的舞姿细致曲折,转如回风之舞雪,进似猎狗之扑兔,能够把悲惨的命运和与大自然搏斗的失败,感人地体现在舞台上面,在大自然的残酷的灾害的面前,人类变得如此的嫉妒无情。两条人命被河水冲走了,那消息只是象河水上的涟漪,一转眼就消失了。战胜大自然的灾害和战胜不幸的社会的不平是不可分割的。
舞蹈团演员们表演的“收获舞”,是表现印度农村生活片断的集体舞。农村的男男女女,在收获之后,就是节日了。他们以歌舞来庆祝收获,并以种种舞姿来追忆雨天、播种、收割等等的农家的辛苦。这是一个民间舞,但经过乌黛·香卡的大手笔,成为比较现代化的一个集体舞了。我们在这里闻得出乌黛·香卡的创作的劳动之气息。他改进了民间舞蹈,磨去了其间粗糙的和原始的部分,加入了些适合于现代人的趣味的东西。这样的大气魄、大手笔的改革,很值得我们仔细的研究。
“旁遮普”民间舞蹈,也是一个集体舞,也是同样地由乌黛·香卡改编过的。“改编”耗费了他很大的苦心。但站在吸取印度民间舞蹈的优良传统的基础上,而加以提高,加以改革,加以重行整练过,乃是使印度民间舞蹈能够为现代人,特别是非印度人所能接受、所能欣赏的主要原因。也因此,印度民间舞蹈乃能更广泛地流传于世界各地了。
乌黛·香卡先生的改编与创作的勇气与雄心是令人钦佩的。他的舞蹈团是刻刻在前进,时时在发展。他没有一刻停止过。他自己告诉我说,“也希望在中国学习到些舞蹈。”的确,他不仅吸收了印度的古典的与民间的舞蹈的精华,而且也吸收着印度以外的世界上的好东西。他是那样地博取广收,取精用弘!乃能使他的舞蹈团成为一个整体,——不是零零碎碎的乃是一个完美的整体!象陆离光怪的朝霞似的,是那末令人心醉地出现于舞台上面啊。
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六日深夜记
原载1957年7月28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