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游记之一
住的地方,恰好在开“陕西省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碰到了不少位在各个生产战线上的先进工作者的代表们,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看得出是蕴蓄着无限的信心与决心,蕴蓄着无穷的克服任何困难的力量。社会主义的工业建设是一日千里地在进展着,眼看见的将是一个崭新的大西安城,一个空前的宏大的工业城市。灰色的破落的西安,将一去不复返。我想,明年今天再来时,将很难认识现在的街道形式了。许多久住在这个古城里的朋友们和我一同出城一趟,便说:“变得多了。已经连道路也认不出来了。前几个月来时,哪里有那末多的建筑物!新房子叫人连方向也辨不清了。”的确,这是最年轻的工业城市,就建筑在一座中国最古老的文化城市的基础上。长安行说起长安,谁不联想到秦皇、汉武来,谁不联想起汉唐盛世来,谁不联想到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就在这里写出他们的不朽的大作品来,谁不联想到李白、杜甫、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来,他们的许多伟大的诗篇就在这里吟成的。站在少陵原上的杜公祠远眺樊川,一水如带,绕着以浓绿浅绿的麦苗和红馥馥的正大放着的杏花,组成绝大的一幅锦绣的高高低低的大原野,那里就是韦曲、杜曲的所在,也就是一个大学的新址的所在。杜甫的家宅还有痕迹可找到么?每一寸土,每一个清池的遗迹,都可以有它们诗般地美丽的故事给人传诵。相隔不太远的地方,就是蓝田县,就是辋川,也就是有名的诗人兼画家的王维所留恋久住的地方,就是有名的辋川图,和裴迪联吟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地方。从少陵原再过去,就是兴教寺的所在了。那是三藏法师玄奘的埋骨之地,一座高塔建筑在他的墓地上,旁有二塔,较小,那是他的大弟子圆测和窥基的墓塔;关于窥基曾流传过很美丽而凄恻的一段故事。这个地方的风景很好,远望终南山白云封绕,唐代的诗人们曾经产生出许多诗的想象来。
站在长安城的中心——钟楼的最高层上,向北看是大冢累累的高原。刘邦、吕雉的坟,以及他们的子孙的坟都在那里,晓雾初消的时候,构成了一幅象烽火台密布似的沧荒的奇景。向南向东望,是烟囱林立,扑扑突突地尽往天空上吐烟,仿佛蕴蓄着无限的热与力;就在那儿,十分重要的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遗址是相当完整地被保存着。再向东望,隐隐约约地可指出骊山的影子来;秦始皇帝就埋身其下。华清池依旧是最好的温泉之一。七月七夕,唐明皇和杨贵妃站在那里私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长生殿也就在那里。向南望,双塔屹立,尖细若春笋的是小雁塔,壮崛而稳坐在那里似的是大雁塔。终南山在依稀仿佛之间。新建筑的密密层层地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密布在那里。向西望,那就是周文王、武王的奠立帝国的根据地,丰京和镐京遗址所在地。灵台和灵囿的残迹还可寻找呢。读着“诗经”,读着“孟子”,不禁神往于这些古老的地方了。就在这些最古老的地方,新的建筑物和工厂,纷纷地被布置在丰水的两岸。还可望到汉代的昆明池,大的石雕的牛郎、织女像还站在那里,隔着水遥遥相望呢。——当地称为石公、石婆,并各有庙。
没有一个城市比之今天的西安更为显著地揉合着“古”与“今”的了。在没有一寸土没有历史的古老文化的基础上,建立起了新的社会主义工业和新的社会主义文化。新的长安城,毫无疑问地,将比汉、唐盛世的长安城,更加扩大,更加繁华。点缀在这个新的工业大城市里的是处处都可遇到的赫赫有名的名胜古迹和古墓葬、古文化遗址。从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起,中国历史的整整大半部,是在这个大都城里演出的。它就是历史的本身。就是历史的具体例证。这些,将永远不会没灭。社会主义社会里的人民都知道将怎样保护自己的光荣的古老的文化和其遗存物。在林林总总的大工厂附近,在大的研究机构和学校的左右,有一处两处甚至许多处的古迹名胜或古墓葬或古代文化遗址,将相得益彰,而绝对不会显得有什么“不调和”。他们在休假日,将成群结队地去参观半坡村的仰韶遗址,那是四千多年以前的原始社会人民的居住区域。他们看到那些圆形的、方形的住宅,葬小孩子的瓮棺。他们看到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们,怎样在红色陶器的上面,画出活泼泼两条鱼在张开大嘴追逐着,画出几只鹿在飞奔着,画出一个圆圆的大脸,却在双耳之旁加画了两条小鱼,仿佛要钻进人的耳朵里去。他们看到那时候人民所用的钓鱼钩、鱼叉、鱼网坠。他们会想象得到:在那个时候,半坡这地方是多水的,多鱼的——那时候的人从事农业生产,但似以捕鱼为副业。他们看到骨制的鱼钩,已经发明了“倒钩”,会惊诧于那时的人民的智慧的高超的。他们将远足旅行到汉武帝的茂陵去。在那里,会看见围绕着那个大土台,有多少赫赫的名臣、名将的墓。霍去病、卫青、霍光都埋葬在那里,还有李夫人的墓也紧挨着。在那里,还可以捡拾得到汉砖、汉瓦的残片。霍去病墓的石刻,正确地明白地代表了汉武帝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的艺术创作。现存着十一个石刻,除了两个鱼的雕刻——似是建筑的附属物——还在墓顶上外,其他九个石刻都已经盖了游廊,好好地保护起来。谁看了卧牛和卧马,特别是那一匹后腿卧地而前蹄挣扎着将起立的马,能不为其“力”与“威”震慑住呢!“马踏匈奴像”是那样的真实。一个胡人在马腹下挣扎着,手执着弓和箭,圆睁双眼,简直无用武之地,而那匹马却威武而沉着地、坚定勇猛地站着不动。那块“熊抱子”的石头,虽只是线刻,而不曾透雕,但也能把子母熊的感情表达出来。那两千多年前的中国雕刻家们的作品,是和希腊、罗马的雕刻不同的,是别具一种民族风格,是世界上最高超的艺术品之一部分。谁能为这些石刻写几部大书出来呢?有机会站在那里,带着崇高的欣赏之心,默默地端详着它们的人们,是幸福的!他们还将到华清池去,过个十分愉快的休沐日。他们还将到唐高宗的乾陵去,欣赏盛唐时代的石刻,一整列的石人、石马,一对驼鸟、一对飞马,还有拱手而立的许多酋长,番王的石像(可惜都缺了头),都值得看了又看,看个心满意足。长安城的内外,是有那末多的名胜古迹,足资流连,足以考古,足以证史的地方啊。一时是诉说不尽的。韦曲、杜曲、王曲以及曲江池、樊川等古人游乐之地,今天只要稍加疏浚,也就可以成为十分漂亮的人民公园。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看到那个宏伟而美丽的大公园在长安城南出现的。
“古”与“今”,古老的文化和社会主义的工业建设,结合得如此的巧妙,如此的吻合无间,正足以表现我们中国是一个很古老的国家,同时又是一个很年轻的国家。不仅西安市是如此,全国范围内的许多城市也都是同样地把“古”与“今”结合起来的,而西安市是一个特别突出的、值得特别提起的一个典型的好例子。
原载1957年《政协会刊》第1期春风满洛城春风满洛城
——考古游记之二
去年三月二十六日午夜,我从西安到了洛阳。这个城市也是很古老的,又是很年轻的。工厂林立在桃红柳绿的春天的田野里。还有更多的工厂在动土,在建筑。但古老的埋藏在地下的都市也都陆续地被翻掘出来。从周代的王城,汉代的东都,直到诗人白居易、历史学家司马光他们的遗迹,全都值得我们的向往和注意。这个古城的东郊,是白马寺的所在地,那是相传为汉明帝时代,白马驼经,从印度把佛教经典初次输入中国时建立起来的第一个佛教寺院。今天,山门的两座穹形门洞,其上嵌着不少块汉代的石刻(是取当地出土的汉代石刻而加以利用的,据说明朝人所为),其四围墙角,也多半使用汉砖、汉石砌成。可以说是世界上十分阔绰的一个寺院了。寺内古松苍翠,至少已有三五百年的寿命。大殿里的几尊古佛、菩萨的塑像,古雅美丽,当是元代或明初之物,甚至可能是辽、金的遗制。再往东走,乃是李密城,即金村遗址所在地,在那里曾出土了七十多块古空心墓砖,五十年前曾经震撼了一世耳目。那扑扑地向天惊飞的鸿雁,那且嗅且搜索地、威猛而稳慎地前进捕捉什么的猎狗,那执杖前行的老人,那手执竹简而趋的学者,那相遇而揖的两个行人,都将二千多年前的艺术家的现实主义的表现力,活泼泼地重现于我们的眼前。这全部墓砖,现在陈列于加拿大的博物院里。但我们是永远地不会忘记它们的。还有好些绝精绝美的战国时代的金银镶嵌(即金银错)的铜器,特别是那面人兽相搏的古铜镜,成为世界上任何博物院的骄傲。可惜,包括那面古镜在内,绝大多数都不在国内。
除了帝国主义者们长久地在洛阳掠夺出土古物之外,解放后的几年之内,才开始做着科学的考古发掘工作。这是一个“无牛眠之地”的几千年的古墓葬、古遗址的累积地。单是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五年,就发现了六千多座墓藏,其中有一千七百三十八座已经加以发掘。古遗址也已发现了两处。所得的古文物,从仰韶时期的彩陶,龙山时期的黑陶,到汉代的大量遗物,成为临时博物馆,周公庙里的辉煌的陈列品,吸引了许多游人的注意与赞叹。
我走在大道上,春风吹拂着,太阳晒得很暖和,就看见工人们在使用“洛阳铲”钻探古墓。就在那大道上,发现了一个汉代的砖墓和一个较小的土墓,我都跳下去考察一番。在农民们打井挖渠的时候,也出现了不少古墓。在新开辟的金矿公路上,有一个大汉墓,中有壁画,还保存得不坏。我也去看过。在新鲜的春天的气息里,嗅得到古代的泥土的香味。但随地有古墓的事实却引起了从事建设工作的担心。有一个干部宿舍,把两个床陷落到地下的古墓中去了,幸未伤人。新建的水塔,倾斜得很利害。压路机掉落到七米多深的大墓里去。有此种种经验教训,建设部门才知道非清理好地下的古墓葬,便不能在地上进行建设,因之,也便加强了和考古部门、文化部门的合作,因此,便处处出现了“洛阳铲”的钻探队。这是完全必要的。不清理好地下的,便不能建设好地上的。这道理已经是建设部门所“家喻户晓”的了。但有不相信这道理,一意孤行,鲁莽从事的,没有不出乱子。最深刻的教训,就是那些地方工业系统的“打包厂”“砖瓦厂”“纺纱厂”等等。
在周公庙看到的好东西多极了,也精彩极了,往往是前所未见的。象一面出土于唐墓的嵌螺钿的平托镜,那镜背上的图画,精丽工致的程度,令人心动魄荡。可以说是一幅“夜宴图”。月在天空,树上有凤凰,有鹦鹉,树下有池,池上有一对鸳鸯,相逐而行。还有两位老者,席地而座,一弹阮咸,一持杯欲饮,一双鬟侍立于后。这面古镜远比日本正仓院所藏的同类的唐代物为精美。
二十八日,到龙门去。这是值得在那里停留十月、八月,或一年、两年的时光,应该写出几本乃至几十本的专书来的一个伟大的古代艺术宝库。这里只能简单地说一下。龙门的佛像多被帝国主义者们盗去。但存在于各洞里的大小佛像,仍有二万尊以上。西山区以潜溪洞、新洞、宾阳三洞、双窑南北洞、万佛洞、老龙洞、莲花洞、破窟、奉先寺、药方洞及古阳洞为最著。宾阳洞被剜斫下去,盗运出国的两方著名的浮雕,即北魏时代的皇帝礼佛图和皇后礼佛图,斧凿的遗痕犹在,令人见之,悲愤不已!那些保存下来的石雕刻,表现了从北魏到唐代的各时期的雕刻家们最精心雕斫出来的伟大的精美的艺术品,成为中国美术史上最辉煌的若干篇页。我站在若干大佛像、小佛像的前面,细细地欣赏着,只感到时间太短促了。有人在塔木架,以石膏传摹若干代表作下来。但愿有一个时候,在北京和其他地方也能看到这些最好的中国雕刻的石膏复制的代表作品。
经过一座横跨于伊水上的草桥(这草桥到了水大时就被冲断,东西山的交通也就中断了),到了东山区。以擂鼓台、四方千佛洞为最著。十多尊的罗汉像,神情活泼极了,在国内许多泥塑木雕的罗汉像里,这里所有的,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庄严美妙的。东山区的石洞,中多空无所有,破坏最甚。有几个石灰窑,在万佛沟里烧石灰。幸及早予以制止,免于全毁。
东山的高处是香山寺,现已改为某干部疗养院。徒然破坏了这个重要的名胜古迹,而绝对解决不了疗养院的房屋问题。且山高招风,交通时断,实也不适宜于做疗养地。在山上走了一段路,到了诗人白居易的墓地。墓顶还有纸钱在飘扬。清明才过,白氏子孙住在山下者,刚来上过坟。(听说他们年年都上山上坟)。黄澄澄的将落的夕阳,照在黄澄澄的墓土上,站在那里,不禁涌起了一缕凄楚的情思。
二十九日,去访问东汉时代的太学遗址。这座大学,在其最盛时代,曾经有六万多学生在那里上学。到今天为止,恐怕世界上还没有比它规模更宏伟的一座大学。但这遗址,知道的人却不多。我们渡洛河,过枣园,沿途打听,将近二小时,才到达朱圪塔村。一路上时见地面有烟雾似的尘气上升,飞扫而过。有人说,这就是庄子所谓“野马也,尘埃也”的“野马”。一位李老者引导我们到遗址去。显著地可看出是一大片较高的地面。许多农民正在辛勤地打井。我问他们:“有发现石经的碎片么?”他们说:“近半年来已大不出了。”他们人人都知道“石经”,发现有一、二个字的碎块就可以卖钱。过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农闲的时候就去挖地寻“经”。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时,在黄氏墓地上出土过晋咸宁四年(公元二七八年)的“皇帝重临辟雍碑”。李老者领我们到这坟地上去看。他说,还有石经的碑座散在各村呢。我们在朱圪塔村见到一座,在大郊村见到三座。这些碑座底宽二尺三寸四,长三尺六寸,厚一尺九分。有中缝,深三寸,宽五寸又二分之一。此当是汉三体石经的碑座,应予以保护保管。“辟雍碑”也在大郊村,侧卧于地。我找了村长来,要他好好地保护这座碑,并建筑一座草屋于碑上。
下午,到倒塌掉的砖瓦厂去查勘。在这个砖瓦厂的范围里,周、汉、宋墓密布,一受大批的砖瓦的巨大重量的压力,即纷纷下陷,以至停工不用。大洞深陷的大周墓和弄塌的窑穴,互相交错着。见之触目惊心。这是“古”与“今”同受其祸的盲目地动土的活生生的大榜样。
入芒山,登其峰,见处处白纸乱飞,皆是清明时节,子孙们来上坟的余迹,坟上套坟,不知有几许历代的名人杰士,美女才子,埋身于此。有大冢隆起于远处,有如一个大平台,乃是一座汉帝的陵墓。芒山西起潼关,东到郑州,南北阔达四十里,直到黄河边上。山上均是大大小小的古今墓葬。北邙山在洛阳之北,乃是百年来有名的出土陶俑和其他古器物的所在地。大部分精美的古代艺术品都已出国。发掘之惨,旷古未闻。解放后,此风才泯绝。
洛阳市的建设规划,即如何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进行新的大规模的建设,不破坏或少破坏古墓葬和古代遗址,并如何好好地保护它们,使在崭新的林立的工厂当中,保存着特出的非保存不可的古墓葬和古代遗址的问题,正在研究讨论中。正象西安市相同,“新”和“老”,“古”和“今”,在洛阳市也一定会结合得十分好的。
龙门石窟,必须坚决地大力地加以保护。有三个大问题,必须尽快地予以解决。一、龙门煤厂,在西山区石窟附近开采,必须立即制止。绝对地要防护龙门石窟的安全和完整。这事,市委会已经注意到,并筹划到了。二、龙门石窟的洞前大车路,要予以改道。否则,各洞里常会有人在内住憩,很难防止其破坏或污损。这条改道的大车路,也已在计划中。又,河水常常要漫涨到这条大车路和下层的石洞里去,为害甚大。应该乘此修路的时机,于河边加筑石坝。三、各洞窟之间,应该开凿道路互相通联。山上开要建筑石墙,以堵住山洪、雨水的流下;奉先寺尤须急速修整,以防大佛像的继续风裂。这些,都需要有关部门共同加紧进行的。东、西山区仅靠草桥交通,也是很不方便的。已毁了的桥梁,应该早日修复。
原载1957年《政协会刊》第2期郑州,殷的故城
——考古游记之三
郑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也是河南省的政治中心。自从河南省人民委员会由开封迁移到郑州以后,这个又古老、又先进的城市就开始大兴土木。在处处破土动工的当儿,发现了不少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特别以殷代的遗存物为最多。二里岗是新建筑的重点地区,建筑任务,急如星火。曾在那里发现一片有字的牛骨,接着又发现了殷代的烧瓦器的窑址,炼铜和制造青铜器的工场,接着又发现了殷代的制造骨器的工场。二里岗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顿时变得举世皆知。当时我们曾使用了一部分专家的力量,到那里从事发掘工作。但随着发掘工作的进行,建筑工程也随着在填土砌墙。没能坚决地把那些在学术研究上有重要价值的殷代遗址保存下来,只是把现场情况做了模型,并把遗存物全部取了出来而已。这是科学界的一个绝大损失!至于发现的殷代的大批墓葬,则更是随着这个城市的建设的发展,而即时发掘,即时填坑。
郑州,殷的故城过了不久,更重要的消息来了,说是发现了殷代的城墙。这个远古的城墙遗址是相当于荷马史诗所歌咏的特洛伊古城的,是相当于古印度的摩亨杰达罗遗址的。在中国,恐怕是一座最古老的城墙的遗存了。是这个大消息。引动我到郑州去。
三月三十日上午,从洛阳到了郑州。下午,就偕同陈建中同志等,到白家庄看那个殷代的城墙。这座城墙曾被白家庄作为寨墙的一部分,原来展开得很远,乃是一个可测知的三千多年前的大城市。但后来经过取土或拆毁,现在只保存着几十丈长的两段。就在那末一眼所及的古城址上,看到了那夯土堆砌得层次分明的城墙,每个夯眼(即打夯时的遗痕)都十分的明显。有一个特点,那夯眼很小,比起西安汉城的夯眼来,显得小得多了。可肯定地是属于更早的时代的遗迹。城墙之上,有若干殷代的墓葬,打穿了城头。可见这城墙乃是殷代的,甚至是更早期的。在那个遗址里,古代陶片俯拾皆是。龙山期的陶片也出土得不少。曾经出土过属于龙山期的一个瓦鬲,陶质薄而精致,有柄,有流。在殷代遗址里,也发现过同类型的陶器。这个遗址的时代问题,值得更加仔细的探索。但至晚是属于殷代的遗存,那是没有疑问的。
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城墙的四周走着,又走上这座古城的城头。太阳光很大,但并不猛烈,天气很令人觉得愉快。时时俯下身去,捡拾些破碎的古陶片。我们决定:这一部分的城墙,绝对地不能允许有任何的破坏了,应该立即设法,积极地、周到地保护起来。
为什么郑州这个地方会有那末重要的殷代的文化遗址和大批殷代墓葬呢?在古书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地方是殷代的故城。只知道郑州是“管城”故城。周初管叔封于此。“史记”“殷本纪”说,周武王灭殷后,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同书“周本纪”也说,武王“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又说:“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当时周武王封管叔、蔡叔时,一定是就殷故地封之的,故有“相禄父治殷”之语。今郑州既为“管城”故城,也就是管叔“相禄父治殷”之地,可见郑州乃是当时很重要的一个殷城,我们在郑州发现了许多殷代的文化遗存,是不足怪的。
接着到郑州文物清理队,看他们的陈列室和仓库。他们在短短的清理工作时间里,就获得了很大的成绩。不仅殷代的墓葬,战国到唐、宋的墓葬也发掘、清理了不少。在他们的院子里,就堆存了不少大的空心墓砖,有的是从战国墓里得到的。砖上的图案,以几何文的为最多,但也有人物图像和建筑图样的。
最重要的是殷代的种种遗存物。殷代的冶铜设备和遗址的模型,使我们看了益感到把这末重要的殷代冶铜工场毁坏了,实在是一件莫大的遗憾。制骨器的工场,也只是存留了些骨器的原料和半成品而已。骨器的原料,分为人骨、鹿骨、牛骨,各放一处,不相掺杂,且也已把可用的材料拣选齐整。象这样的大作坊,如果不是属于一座大城市,便不可能存在的。还见到一只殷代陶虎,也是极不多见的。在殷城附近,曾掘出了殉葬的犬坑九个,每坑里,少者有犬十余只,多者有犬三、四十只。可能有大墓在其附近。一只犬架上还附着金片若干,这是唯一的可见的犬身上的饰物。用犬作殉葬的墓葬,在安阳也有发现。可见这是殷代的风俗之一。
在清理队附近有一座宋代墓葬,遗存物已空,而墓的建筑却还保存得很好,可作为宋墓建筑的标本。在这一带地区,也有殷代的文化遗址。不能再听任破坏下去了。要坚决地予以保护。不可一掘就算了事。
就算了事。
三十一日上午九时,冒着蒙蒙细雨,到铭功路(岗杜)工地看刚发掘、清理出来的几个殷代墓葬。就在大路之旁,就在立将填坑平土、进行建筑的工区。一个是孩子的墓,一个是成人的墓。二墓的人架均在。成人的骷髅头旁,还放着一只碧玉簪。有两个墓已经清理完毕,遗存物和人架都已取出。在一个墓里得到过青铜器(小鼎?),墓的下面发现有殉葬的犬架。这里也发现过殷代人民的居住区,还有窑址,但全都在急急忙忙的配合基建的工程里给“平整”掉了。那个地区将建筑一所中学。为了下一代的教育而毁坏掉可以作为下一代教育的具体生动的历史、文化资料,这是合理的么?至于为了建筑一所饭店,一个招待所,一座办公大楼,甚至为了盖某一个机构的厨房,而大量毁坏了殷代文化遗址、居住遗址,乃至极为珍贵的殷代的制造骨器工场、冶铜工场,也岂是合理的么?不可能再在别的地方见到或得到的比较完整的殷代冶铜工场,制造骨器工场,如今是永远地消失无踪了!就在我们眼前,就在我们这一个时代,从地面上消失了去!这悲愤岂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我站在这个殷代的文化遗址上,心里感到辛辣,感到痛苦,眼眶边酸溜溜地象要落下泪来。只怪我们没有坚决地执行国家政策法令;只怪我们过于迁就那些过分强调不大重要的基建工程的重要性,而过分轻视或蔑视先民的文化遗存物的人的主张!所有造成这种不文明的毁坏,我们是至少要负一半以上的责任。为什么斗争性不强呢?为什么不执法如山呢?为什么不耐心用力,多做些教育说服工作呢?
有了这样的一场惨痛入骨的经验,遇事便不应该再那末糊涂地迁就下去了。
就在大道旁,有新建的一座人民公园,规模很大。这个地区也便是殷代文化遗址的一部分。据说是为了保护这遗址,建筑公园是再保险不过的,因为不进行基建,不盖房子,不大动土(即使动土,也不会很深),遗址当然会保存得住。但我一走进这所公园的大门,就知道有些不大对头,满不是那末一回事。有好些清理队工作人员,搭盖了田野工作时所用的几座篷帐,在那里紧张地工作着。此时,雨点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有点象秋天的萧索之感。他们不能继续在工地上工作,都躲到篷帐里来。我们也在一座篷帐里休息着。
“有什么新发现的东西么?”陪伴着我们的赵君问道。
“又清理了几座殷代墓,出土了不少东西,”一个人指着堆在旁边的陶器等等说道。
我的心情就同天气般的阴暗。原来这个公园,动员了青年人,在挖一个“青年湖”。好大的一片湖,也就正在这殷代的文化遗址和墓葬的所在地方,而清理队的工作人员们便不得不移到这里,配合挖湖工作的进行,而急急忙忙地在发掘、在清理着。所谓建了公园便会保护得好,便不会破坏的话,也便成了“托辞”或“遁辞”。
开元寺的遗址,现在成了郑州市医院的分院。我们看见在这个医院的院子里,还危立着两个经幢。一个是唐武宗会昌六年(公元八四六年)所立的道教经幢,上面刻的是“度人经”。象这样的道教经幢,在全国是很少见的。会昌灭法,不知毁坏了多少佛教艺术的精英,却只留下了这个道教经幢,作为活生生的见证,可叹也!另有一座尊胜经幢,是后晋天福五年(公元九四○年)所立的。这座经幢上所刻的飞天及其他浮雕,都很精采。我们说:“这两个经幢都很重要,要好好保护着。”医院里的人点点头。
晚上,和陈局长们谈保护河南省和郑州市文物古迹事,谈得很多,我们有信心和决心要做好这个保护工作。
郑州是有关古史研究的一个新的领域,必须更加仔细、更加谨慎小心地从事基建和考古发掘工作,不能再有任何粗率的破坏行为了!
原载1957年《政协会刊》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