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执这封信,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眼睛渐渐朦胧起来,不觉的,一大滴的眼泪,滴湿了信纸一大块。他心里不安起来。他想:他实在对待眉太残酷了!眉替他做了多少事情!管家记账,打绒线衣服,还替他抄了许多书,不到一年,已抄有六七册了。他半年前要买一部民歌集,是一部世间的孤本,因为嫌它定价略贵,没有钱去买,心里又着实的舍不下,她却叫他向书坊借了来,昼夜不息的代他抄了两个多月,把四大厚册的书全都抄好了。他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极了!“我真是太自私了!太不应该了!有工作,应该有游戏!她做了一个礼拜的苦工,休息一二次去打牌玩玩,难道这是不应该么?我为什么屡次的和她闹?唉,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他恨不得立刻上楼去抱着她,求她宽恕一切的罪过,向她仟悔,向她立誓说,以后决不干涉她的打牌了,不再因此埋怨她了。因为碍着别人的客人在那里,他又不敢走上去。他想等她下楼来再说罢。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他清楚的听着那架假大理石的时钟,的嗒的嗒的走着,且看着它的长针一分一分的移过去。他不能看书,他一心只等待着她下楼。他无聊的,一秒一秒的计数着以消磨这个孤寂的时间。夜似乎比一世纪还长。铛,铛,铛,已经十一点钟了。楼上还是啪,啪,啪的打着牌,笑语着,辩论着,不像要终止的样子。他又等得着急起来了!“还不完,还不完!屡次告诉她早点打完,总是不听话!”他叹了一口气,不觉的又责备她起来。拿起她的信,再看了一通,又叹了一口气,连连的吻着它,“唉!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让你打牌,正因为爱你,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不忍一刻的离开你,你不要错怪了我!”他自言自语着,好像把她的信当作她了。
等待着,等待着,她还不下来。楼上的洗牌声瑟啦瑟啦的响着,几个人的说笑,辩论,计数的声音,隐约的由厚的楼板中传达到下面。似乎她们的兴致很高,一时决不会散去。他无聊的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似乎渴要粘贴着什么,却又四处都是荒原,都是汪汪的大洋,一点也没有希望。
十二点钟了,她们还在啪,啪,啪的打牌,且说着笑着。“快乐”使她们忘了时间的长短,他却不能忍耐了。他恨恨的脱了衣服,钻到被中,却任怎样也不能闭眼睡去。“唉!”他曼声的自叹着,睁着眼凝望着天花板。
原载1928年远东图书公司版《家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