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穆悔尘君最近谈起一九二三年他在上海目击的日本人的事情,我觉得很有意味。有一天日本轮船到吴淞口,因船大水浅,就用小轮送乘客到海关码头。上海的海关码头是有栅门和外面马路上隔开,这是住在上海的大概都知道的。轮船傍码头的时候,有一二中西巡捕到场照料,不准闲人杂在栅门以内,这原是便利乘客的办法,本无可昔议的。当日有一个开在上海的日本旅馆接客,跑到这个码头上兜揽旅客。这种接客大概都是中下等人物,当然不是什么上等人物,在场的那个西捕就用对付中国人的一样侮慢态度来怒斥他。不料那个日本接客看他那样侮辱的态度,却不愿承受,也用日本话来骂他,他虽不懂日本话,看那日本接客的样子,明明知道是在那里反骂他,就要动手来打。不料那个日本接客并不害怕退避,立即脱去上衣,拿出“武士道”的精神来,擦掌握拳,准备对打。(按所谓“武士道”,乃日本指武士所当履行的道德,即重节义,轻生死,排除怯懦贪欲,情愿为国牺牲等等。)西捕立即吹警笛,招到了许多华捕,把那日本接客捉住。那个日本人虽见寡不敌众,仍极力抵抗,大声叫喊,当时那只小火轮上的日本乘客有好几十人,里面上等人不少,听见日本音的拼命叫喊,都涌了出来。最动人的是那一大班日本人立刻各把所穿的西装外衣脱下,个个擦掌握拳,过来帮助那个日本接客,把西捕及若干华捕乱打一顿。后来巡捕越到越多,那一大班日本人就任所有的行李都丢在码头上,置之不顾,随着那个日本接客“到行里去”。(上海人称到巡捕房去为“到行里去”。)结果那个日本接客无罪释放,当局却怪许多华捕弹压不力,“蹙眉头”的事情究竟要光顾到中国人!
我们在这件事上,很可以看出有义气的群众之力量。同时穆君又告诉我一桩恰恰可以对照的事情:他最近在北四川路乘电车,电车自有铁栅门之后,卖票员往往只开头等车里的栅门,让三等车的客人也往那里走进去。他那天坐在头等车里,很挤,除许多中国人外,在开车的月台上有两个西人,看上去很有“流氓腔”。开到某站的时候,有一个中国苦力因为只有头等栅门开着,就从那里走上去,不料立在月台上的两个西人里面有某甲竟无故打这个中国苦力一下,受打者用中国话问他理由,他再狠狠的乱打一阵。此时全车内的中国人都面面相觑,不动声色。穆君看了实在气不可遏,就用英语责问西人某甲,某甲竟说:“你敢开口,我就打你!”穆君抗议道:“你们自诩是文明国的人,文明人要为荣誉而战,不应为卑鄙而战。”西人某乙见他不大好欺,私用手拉拉某甲的衣角,某甲才含怒了事。
我们试把这一电车里的中国人,和上面那一个小火轮里的日本人比比看,作何感想?我谈到这里,不禁想起《西滢闲话》(上海望平街新月书店出版)一书里有一段很痛心的记述,大概说张歆海君有一晚在北平大街走路,忽听见前面呐喊;他走上前去,看见一个车夫在路旁啜泣,说有一个喝醉酒的美国兵坐了车,非但不给钱,还打他一顿。再走几步,看见一黄衣的巡警躺在烂泥里,挣扎着不得起身。再望望前面,看见三四十个中国人跟着两个美国兵在后面叫打,可是总隔着六七丈的距离,美国兵走他们也跟着走,美国兵停他们也跟着停,后来人数聚到百余人,还有几个警察,可是还只是远远的跟着喊打。他们跟到了东交民巷的一个口上,美国兵返身嚷道:“来呀!来呀!”不到两分点,喊打的百余人都烟消云散了!这也许是他们得到我国当欧战时所采用的“宣而不战”的秘诀。
说中国人都是怕死的固然不确。别的不说,只说庚子之变(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到京的时候,人民中之图苟存者,多于门首插某国顺民旗,求保护,固极可耻,但官员不愿受辱而全家仰药或自戕以死者很多,妇女虑受辱,亦多自经,服朝衣朝冠及凤冠补服之尸触目皆是,有自经久项断尸坠地者尤惨不忍睹。即我们历史上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烈士亦不少。但我国人似乎只有少数单独个人的消极的义气,而把许多个人合成群众,简直可以说是一点儿没有什么力量,所以那么大的一个国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这许多人,合起来反而好像无其人!这也许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哲学的遗毒太深,所以你侵掠到他的家里,他知道怒不可遏;侵掠到他的国里,他却是优哉游哉,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