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佞在上期做了一篇《解决问题》,研究我们解决问题时应循的方法和应有的态度,并说最忌于问题未解决之前徒知愁虑而不知考虑,于问题已解决之后则又踌躇迟疑,无刚断的勇气。诚以徒知愁虑而不知考虑,则先为问题所围困,何来解决的能力?既解决而又踌躇迟疑,无刚断的勇气,则虽云解决,实等于未解决。
在问题未解决之前,踌躇迟疑,未始非引起审慎解决的动机,只须将问题内容加一番分析的考虑工夫,想出办法来,这种踌躇迟疑不久即可风消云散;若问题已解决而犹踌躇迟疑,则心境上之苦痛继长增高,永无安宁的时候。所以问题解决后的心境,应该如风平浪静,安如泰山;即有狂风怒涛扑面而来,而我的心境仍是和风平浪静安如泰山一样;豪杰之士所以能平大事于纷乱震撼之际,或临危授命,视死如归,不动声色,都靠这种心境发生出来的力量。
在前清宣统三年间,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慷慨就义,当为我们所犹能记忆。则以当时深信非革命无以拯救危亡,既已决定采此途径以自效于祖国,即一往无前,生死成败都非所计。再想到前清戊戌变政中的谭嗣同,其政见是另一问题,但讲他临危不乱的态度,可见他早有决心。当他被逮的前一日,有日友数人知祸将发,力劝东游,不听,再四强劝,谭慨然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有之请自嗣同始。”终不肯去,被逮入狱后,尚能从容在狱壁题诗一首,临刑慷慨神气不少变。他当时对于此事的解决方法对不对,非我们所欲置论,我们引此事所欲说明的焦点,是他既已如此解决,便如此做去,把生死得失置之度外,心境泰然,丝毫不受外境的骚扰。被逮,他的心境泰然;入狱,他的心境泰然;临刑,他的心境还是泰然。他的得力处就在他在问题解决后的那样安定的心境。
做强盗的人当然都是社会的仇敌,但他们被枪决的时候,也有两种态度,有些强盗将临刑时竟能态度从容,对观众说什么“再过二十年,我们又相见了”一类的话;有的强盗则吓得面无人色,仓皇失措。前者之顽强与后者之怯懦固然都是一样的无可取,但仅就心境上一点说,前者却比后者安静多了,也许所感的苦痛也减少得多了;因为前者对于将被枪决的这一件事,他胸中有了一定的已解决的态度,这态度所根据的理由尽管是错误的,但无论如何,他却靠着这个已解决的态度使他心境上能够那样安定;后者所以那样心慌意乱得利害,因为他走上必死的境域,还是怕死,对于这件无可避免的必死的一件事,在他并不算已经解决,所以没有决然的态度。这样看来,就是同做社会仇敌的强盗,同是无可取的,他们对于解决死问题的态度的异同,在社会方面虽是毫无关系,而在他们本身精神上的临时安定与否,却也有很不同的结果。无正确思想的强盗犹且如此,有正确思想的常人更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