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谷先生最近替《真美善》月刊编了一期“女作家号”,承他很郑重的叫我介绍给本刊的读者,我够不上做文学家,本刊也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刊物,本不敢瞎拉,但是提倡艺术以增富人生的兴趣,却也是本刊基本信念之一,我们若能分些工夫欣赏欣赏好文学,也是增加愉快生活的一种途径,所以我现在抽点出来谈谈。
张先生有一天慨然对我说道:“做编辑的人向作家拉稿子,好像孝子磕头!”他把做编辑的人比作善于“磕头”的“孝子”,可为做编辑的人洒一掬同情之泪!他编这期专号,在两个月的短时期内居然拉到了二十余万字的好作品,包括了三十几位的中国现代女作家,可算是神通广大,他到底磕过几次头,我们无从查考,但他用力之勤,却是很可以佩服的。
他自己在这本书里做了一篇《中国现代的女作家》,“就各种作品的本身做一个简单的提要式的介绍。有时也偶然说到作者的生活与性格方面……”他所引的女诗人露丝女士赞唱美丽之动人,的确是很动人的:“如玉般的躯体,软绵绵卧在白罗帐中;嫩美的双臂舒展着,风帐纱吹,撩动了帐内纷披枕上的如丝秀发。柔齐的额荫,把额儿轻轻盖着。凤眼的双眸,安然合着;粉白的卵形的面庞,淡红的嫩颊,露着两个浅浅的笑涡——嫣然含笑!青春之梦魂,随着青春之娇懒俱去。”
他说到“于新旧文学都有成功的女作家雪林女士”,提起她的“忠于正义的”轶事,现在转述一桩如下:“七年前,伊曾为女高师某女教员蒙不白事,外界不明真相,连报纸上都登刊着诬蔑的文字,伊独自仗义挺身出来,做了不少文字,奔走各报替某女教员辩说,又写一封极长的匿名信去安慰伊。后来竟得将事实的真相水落石出。”
雪林女士在这本专号里的作品,有一篇是《烦闷的时候》,随笔写来,处处动人心弦,尤凄楚感人的有两段,一段是想念她的慈母。有一夜她和仲康先生在街闲逛,忽然间她回头不见了他,看时,原来他在二丈外的小摊子买袜子,她不愿意更走回去,便停在一家小小杂货铺等待他,在这个当儿,她因看见了杂货铺前一对母女,不禁淌着泪想念她的已逝的慈母。她说: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很朴素的花布旗袍,乌云的头发,早已截去,两颗漆黑灵活的眼珠,衬着嫩白的圆脸,虽然是个平常的女郎,倒也有惹人注意处。与她并肩立着的是一个黄瘦的老妇,正在柜台边与店伙争论一枝绒线的价钱,无疑的她是那女郎的母亲。”
“绒线的价钱,讨论未成,老妇想不买了,那女郎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说这颜色很难配,不可错过机会,老妇人只得向衣囊里掏钱了。……”
“这极平常的光景,才射入我的眼帘,便闪电似的苏醒了十年前一个记忆:”
“一年秋初的时候,母亲和我从乡下到省城——安庆——有一天我陪她上街买衣料。我见衣铺里有一个玻璃饼,里面衬着一张雪景,异常清雅。我想将它买回来作画时作为镇纸之用,便请母亲买。问价是四角五分,母亲嫌贵不要,我在旁撒娇撒痴的定要她买。店里人都笑了,说道:‘太太,你买了吧,这东西正好给小女孩玩。’”
“惭愧,我那时身段虽不高,却已经十八岁了。在母亲前我依然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无怪乎店里的伙计,也把我当做小女孩了。”
“母亲一面带着爱怜的笑,一面带着埋怨的口气:‘这东西一不留心就要打碎的,有什么用呢?……你总不听我的话!’但是,当走出那洋货铺门时,那可爱的玻璃饼,已在我衣袋里了。”
“今晚看了这一双母女,回想从前我和母亲的一段情况,我竟呆呆地立在杂货铺前。惘然如入梦。”
“康买好了袜子赶来,看见我脸上隐有泪痕,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梗,很奇讶地问道:”
“——好好的为什么在街上哭呢?又是谁得罪你了?”
“——谁哭呢?刚才起了一阵风,马路上的飞沙吹入我眼睛罢了。”
“我勉强说了这几句普通的解释话,——其实也寻不出别的话来——便和康离开那绒线店向前走去。”
这种至性的文字,慈母爱女之爱,绘影绘声,历历在目,我以为无论何人读了都要感动的。
还有一段《一对情人》:
“小喜是山东人,到我家时不过八岁,相貌并不美,一个平常的小女孩而已,但她那北方民族固有的白晳细嫩的皮肤,和苹果似的双腮,倒曾引起我母亲几回的叹赏。我那时也是一个小孩子,常常和几个年龄相若的弟妹游戏,小喜也在内。她教我唱北方民歌,历历可听……以后我在省里读书,暑假时才得回家一次。小喜也已长大了,皮肤变得很粗,身段也长成粗笨的模样,但那两块苹果似的双腮,还是鲜红得可爱。”
“一年我回家,听说小喜死了。大姊告诉我说:去年春天,小喜忽然发了热病,日夜发烧。在我家做工的成衣阿同,很可怜她。小喜的寝室与阿同的工作所正对,开了门可以望见。乡下人秉性率真,不讲什么礼防,阿同常常在门口问候她的病,并买了许多徽州大雪梨给她解渴。虽然不敢到房里去抚慰,但一片嘘寒问暖的心肠,温存慰贴的蜜意,也已教小喜感入肺腑了。”
“小喜病愈之后,两个人竟有恋爱的形迹,露在别人眼里。这事为我嫂所知,使她十分恼怒。她是一个正派人,不容她的婢女发生这种不端的事;但小喜已到了婚嫁的年龄,依理也不能更留,所以便决意为她择配。有人劝她将小喜许给阿同,她坚执不肯,她恨小喜丢了她的脸,对于她的恋爱问题,偏要拗她一拗。”
“一对情人知道这事竟出于私奔之一途。派人去追,他们只好藏躲在山谷里。二月天气,春寒料峭,春冰满壑,他们伏在涧边深草里,伏了一天一夜。”
“追回以后,怕他们自寻短见,也不敢难为他们。阿同自觉无颜,借故离开本乡到别处做工去了。小喜则被强迫的配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农夫。”
“第二年小喜产了一个女孩子,得了产后病死了。”
“阿同浪游回来,听见小喜已死,买了几陌纸钱,备了一些羹饭,到她坟上奠了一番……以后阿同提起小喜便对人挥泪道:‘假如他们将小喜许配给我,一定不会死的,我是三十岁以上的人,我知道应当怎样去当心她的病的。’”
个人的终身大事,竟有不相干的人“偏要拗她一拗”,这是何等横蛮无理的事情!
现因篇幅关系,关于这本书的介绍,就此中止。倘若可把编辑比作烹调,我们也许可以把张若谷先生叫做“张厨子”,“张厨子”既叫我介绍他这碗拿手好菜,我当然要从这一大碗里分一点点出来,让大家尝尝看。不过我不费“磕头”之力,揩了这些好油,想“张厨子”先生不至努着嘴弗高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