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发表的拳乱信史
前清庚子义和团之变(在一九〇〇年),因当时多所顾忌,史书不详,我以为国民痛念前尘影事,在在可得多少教训,故本吴君渔川所述当时身历目击的情形,撷其精要,已作数文在前数期本刊发表。吴君系曾纪泽的女婿,当时适任直隶怀来县知县,本文所叙,就是他在怀来禁遏拳匪与所受的种种险厄。纷乱时代小人得意的恣肆怪现状,历历如绘;其实小人何时何地无之,要在多数人民有程度,富制裁力,令其不得不敛迹,国家才有渐上轨道的希望。
当直境义和团纷起的时候,怀来毗邻各邑亦以次波及,风气所播,群信为天神下降,到处传述拳民神技,争相炫饰,谓能吞刀吐火呼风唤雨,宛为封神传中人物。不但村闾妇孺深信不疑,即县内士绅亦洋洋乐道,吴君初尚多方开导,严切取缔,继而风靡益甚,境内无赖游手均汲汲思动。未几津保一带拳焰日炽,蔓延及京师,怀来接壤各地香坛林立,怀人延颈企望,大有来苏恐后的情状。有一天自延庆州突来拳民长幼约二千余人,强在西关外西园子设立拳坛,不数日间,境内已靡然从风,不可复遏,同时奖励拳民的上谕由省转行到县,更无法禁阻,只得听之。翌日有人来署报告,谓西园子坛中拳首及随从已相率来县署,来意很凶,吴虑人多势杂,或生事变,不得已乃洞开大门,冠服出堂上等待。俄而拳众蜂拥至,人数约在三四千以外,前行者八人,自称为大仙,至署后均止步序立,最堪发噱的是此时一一自己唱名通报。甲道:“吾乃汉钟离大仙是也。”乙接着道:“吾乃张果老大仙是也。”以次唱报,如舞台上演戏的状态,拐仙并摇腿作跛势,仙姑则扭捏为妇人态,神气极可笑。吴先问:“诸位大仙降临何事?”众答道:“我们特来拜会。”既而众中有人呼嚷,说这个县官恐是二毛子,我们须细审勘。又有人止之曰:此事从缓,今日且不必理会,如有怠慢,将来可以随时监察。有数人同声曰:“对,你以后要格外小心。”支吾约一小时,居然相率退去。
拳众去后,吴君正喜无事,忽又有人至署,谓须请他到坛拈香,吴商诸亲友,均面面相觑,无可为计。吴君自念彼即不往,不能禁对方之不来,恐一生芥蒂,枝节愈多,不得已即如约前往,亲友虽代为栗栗危惧,亦无法可以援救。或劝多带护兵,吴以即尽署内护兵止二十人,无益于事,徒增猜嫌,乃仅挈护兵六名,家丁二人骑马同去。既到坛所,见系一古庙,门外已遍扎天棚,极高敞,气象赫奕,拳兵纷纷如蚁聚,闻吴至,则群众中分辟一道,两旁拥立如对仗,中间仅容一人,护兵已被禁阻不得入,吴仅挈家丁及礼房书吏一人步行至棚内,中设香案,众喝令行礼。吴向上仰视,见所供为关圣,乃肃立致敬,扬言道:“关圣系国家崇祀正神,分当行礼。”即呼礼书,命唱赞三跪九叩。礼毕,旁一人阻吴不许起,说道:“这个县官是否二毛子,须先焚表请神示。”左立者一人乃黄纸一张,就烛燃烧。后知彼等每遇被嫌之人,均押至神前,以此法定神判,如纸灰上升可判无罪,灰不扬者即为有罪,或即立刻处死。其实他们早已弄好,可任意“掉枪花”。当时为吴烧的纸灰竟不起,众即哄然道:“二毛子!神判定了,当速斩!”又有一人道:“我知尔心中素不信服我等,故神降尔罚,到此处丝毫不许枉纵,不像你们做官,可以糊涂判断的。”吴道:“断罪当以事实为凭,心中云云,安得为罪?假令我说你心中如何如何,试问你将以何法自明?我今已至此,宁复畏一死?但戕杀命官,事非小可,朝廷必有极严重的法令,恐尔等担受不起耳。”众闻吴言,似又心怯,右一人复作排解语道:“师兄,他一向迷误,也许此刻可以回转过来,何妨再试一番?”左者道:“师兄说得有理,就请再试。”右者乃复取一黄纸燃烧,灰将烬,忽从掌上腾起,烧者曰:“果然!他已明白了。”但未及尺许,灰又沉沉下坠。左者道:“毕竟他心中还是迷惑不定,不如依法斩掉为是。”当时吴君的生命真如一发千钧,瞬息万变。两人正相持间,众拥吴另至一处,谓将正式谈判,则见庭中置一方桌,上设两座,左右两行,分排坐位十数,吴即手撮一椅,掷之于旁,移一椅当中,自据坐其上,众相顾错愕,然亦不阻,竟各自逡巡就坐。近案者八人,左右各四,头与身上均用红布结束,想系坛中头目。次座十余人,皆当地士绅,均腰束一红带,彼中称为香客,似受彼延致,好像现在之敦请高等顾问一样。吴坐定仔细一看,不觉毛发耸然,因此八头目中,其一曾充吴护勇,为着平日乱来,被责斥退者;一曾充该县油行牙纪,以顶名作弊被革;另一人则曾以犯案而受训责示众者。吴想这一班人得了势,当日必无生还之理,但转念终是一死,反觉镇定,视列座皆默然无言,良久,左座一人忽面目抽掣,欠伸起立,扬言道:“吾乃汉钟离大仙是也。不知县太爷驾到,未能远迎,面前恕罪。”刚说完,右座一人亦依法起立,说道:“吾乃吕洞宾是也。”左者即向之拱揖道:“师兄驾到,有失远迎,恕罪。”右者亦拱手道:“候驾来迟,恕罪请坐。”左者又说:“师兄在此,那有小仙坐位。”右者道:“同是仙家一脉,不得过谦。”左者道:“如此一旁坐下。”装腔弄态,全是剧场科白,真堪捧腹。吴亟挥手示意道:“我先有话请教,我知钟离大仙乃是吕洞宾的老师父,岂有师父向徒弟如此卑谦之理?”自称钟离者以手执大羽扇,指吴厉声道:“县太爷乃是凡人,那知我仙家道理……”接着就大数他的罪状。
吴在怀来平日小心求治,不苛敛,不滥刑,怀民称为好官,拳众究牵于公论而未敢无端加害,终赖绅士护卫之力,半逃半退的出了险。吴自谓“此行真可谓投身虎穴,在当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亦殊无甚畏怯,事后追思,反不禁怦然心动也。”吴君临危时的镇定工夫亦有足多者。然假使他是贪官污吏,早已身首异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