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读了《瓦德西拳乱笔记》一书后的随笔。瓦德西(Waldersee)是当我国一九〇〇年(庚子)拳乱时由德来华任各国联军统帅,这笔记起自一九〇〇年八月七日瓦氏奉诏来华至一九〇一年九月二十三日在德报告止,由王光祈君译为中文,十七年九月出版。中华书局发行,全书二百七十页。此笔记在我国历史上当然是很重要的材料,惟内容似嫌琐屑散漫,这大概是原著者不善记录所致,固与译者无与。我现在把全书里最使我受感触的几点,分类撮举以告国人。
(一)第一点是瓦氏以为对付中国人只有用强硬威吓的手段。这种意思在本书内再三再四的发见。
他一九〇〇年十月九日在天津着手组织保定远征队,此时笔记里这样说:“余以为对于华人必须表示余之威权,以及应用此项威权之决心。”此外还有好几处,你听他说:
“对待亚细亚人只能行使威权,只能无顾忌的行使威权,方足以使其感动:此种信念,仍将为余以后一切行动之指南。”
“对待中国人切勿让步,切勿表露忙态;因中国人对于每种让步,皆视为虚弱之象征;而且余料定彼辈亲到余所晤谈之请求(按当时李鸿章等托人转求瓦氏晤谈,被严拒),不久必当自行递来。”
“余闻俄美两国报纸……谓余对待华人未免过于强硬……(不知)只因特别强硬毫无顾忌以对待彼等之故,乃得使其就范。”
“庆亲王及李鸿章现在均抱微恙,曾派遣大吏,持片前来余处恭贺新年,李氏居常语其左右,谓彼与余极为相洽。而且彼在实际上,亦尝对余之能持正义,致其感谢之意。在余对待华人往往必须应用严厉手段之后,犹能一闻此语,殊使余不胜欣喜之至。”
嗟我国人!将自愿永处“严厉手段”之中以终古吗?
(二)第二点是当时联军对于我国国民之残虐。瓦氏说:
“联军占领北京之后,曾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其后更继以私人抢劫。”
“所有中国此次所受毁损及抢劫之损失,其详数将永远不能查出,但为数必极重大无疑。所最可惜者,即真正对于此次战事有罪之人,反受损失极小。又因抢劫时所发生之强奸妇女,残忍行为,随意杀人,无故放火等事,为数极属不少,亦为增加居民痛苦之原因。”这是做中国国民所享得的幸福!受了“为数必极重大”的损失,事后还要付赔款九万万两,派在全国国民乃至数世子孙的肩上。但是这也未尝不是全国国民纵任少数奸佞祸国的酬报,夫复何言!
(三)第三点为中国国民对于国难之淡漠的态度。瓦氏说:
“中国领域有如彼之大,一个省份之暂时占领,殊不足以使感痛苦。中国大多数民众对此,并无一点感觉,或者甚至于始终未曾知有此事。”
“中国一般人之意见,皆以为联军只向直隶开战,而山东及扬子流域则为一种中立地带。”呜呼!中国何幸而有这样的“一般人”!
“今日余曾到中国戏场之内……最富之人并往往筑有私家戏场,余曾被中国年老商人邀请多次。直到最后余将请帖领受之时,于是大演戏一次,余与随员人等备受优礼迎迓,并导入特设雅座之厢内……”
别人带兵来抢劫淫虐,我国国民中居然有人“大演戏”去“优礼迎迓”,这是何等的宽洪大量?我因此想到日本派兵到济南占据我土地,枪杀我官民。后来我国官员接收时,还和他们共摄一影,以留纪念,并堂而皇之的登在报上,这种宽洪大量的美德可谓至今犹存!
瓦氏又说:“北京城里,因与中国官厅协力维持秩序之故,甚为安静,而且居民信任之心亦复与日俱增,在明达华人方面,甚至于屡屡表示,深以联军离去为忧。”
“在中国居民方面以为悬上某国国旗,当可得着某国保护。其选择旗帜标准,当然依以最有利益者为先;通常则彼等若遇某国军队正向该处前来,遂选悬某国国旗。”
(四)第四点为瓦氏对于中国弱点的观察。试撮举数处:
“大多数华人在实际上确是怯懦;数百年来,该国未尝发生巨大战事,亦无外敌压迫之患。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之短期战事,以及最后中日一役,其战地只限于一部分地方,而大多数华人亦复从不知有此事。因此之故,所有尚武精神,渐渐丧失……以致国家衰弱。彼等为人,不喜反抗,所以易于治理。大凡一位官吏必须对于人民业已十分苛酷搜括不堪,然后始能引起反对之举。”
“……幸得一官到手者,无不努力搜括人民,而自己则复为上司所剥削。据一般人推测,中国每年税收所入,实际上只有十分三,系入于皇家国库。”
“……中国群众生活极为便宜……欲求其洁净,当然是万无之事,从前曾有一位英国女人向一位中国母亲问道:‘你的孩子好久洗澡一次?’伊乃得着一个忿然的回答,即是:‘我的孩子从未洗过一次!’”
(五)第五点为瓦氏虽强悍,对中国仍常露畏惧之心。他笔记里有过这样的几句话:
“余之意见,则以为无论山东贫富与否,我们可以置诸不论,宜以青岛胶州为满足,不必再行妄求。……若只图占领土地,将使我们发生无数困难,财政为之破产。倘将来中国恢复元气之后,我们实无能力独向中国开战。”
“倘若中国方面将来产生一位聪明而有魄力之人物,为其领袖,更能利用世界各国贡献与彼之近代文化方法,则余相信中国前途尚有无穷希望。我人若一观察日本维新之迅速与成功,则此处实值得我人加以特别注意。”
瓦氏对我们畏惧与否,于我们本身固无分毫增减,我所不能已于言者,我们非将国势弄到可使他人不敢任意侵犯的境域,还是要常处于他人“严厉手段”之中,还是没有翻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