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因事往访毕云程先生,在他那里无意中遇着穆藕初先生。没出息的我,生平最怕见阔人,每遇朋友阔了,我反而不自觉的和他疏远起来。穆先生曾往美国研究过农科,原是一位农业专家,不过他现在做了工商部次长,总算厕身党国要人之列,似乎也可以归入阔人的一类,所以我偶然碰到他,初意他是讲党国大事的,像我这样一个寒酸书呆子,一定没有什么谈得,不料他也是极热心于本刊的一位读者,说他无论怎样忙,每期到手总是从第一字看到末了一字。(我们自己对本刊却常觉不满意,只有尽其心力做去。)他殷殷询问徐玉文女士及李公朴先生为何如人,因为两君在本刊发表的海外通讯很引起他的敬佩。最后他提起本刊里“健而美的体格”,说常人无不想美而却不肯注意健,把“健”字和“美”字拖在一起,最易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位穆老爷(凡是朋友里做了官的,我都很冒昧的上他这个尊号,请穆先生不要见怪)虽年近半百,如根据男女平等的原则讲,借用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形容语,确可当之而无愧。因为他真是精神饱满,年龄愈大而丰腴红润反日增,我细诘原委,才知道他的“美”也是由“健”而来的,原来他近来发明了“磕头运动”的健身法,据说你如学和尚拜忏式的磕头,跪下之后把头碰到平放地上的双掌上,再起立而再拜,只要干十次,包你发热出汗,他现在每日在房里要这样的磕三十个头,觉得于健身方面受益不浅。他还莞尔郑重声明说:“这是健身法,请你不要误会我做了官便在房里练习磕头!”
听了他末了声明的一句话,又使我转了一个念头,觉得“磕头运动”四个字也还可有一种别解。像穆先生虽然做了老爷,大家知道他是实业家,不是靠做官吃饭的人,他的官是别人再三请他去做,不是奔竞钻营得来的。但是如把这“磕头运动”四个字抽出来就普通的一般情形讲,似很可以形容“奔竞钻营”的精神。现在时髦的见面礼是握手,磕头原是落伍的举动,但是“磕头运动”的精神却仍不死。你看有许多做官的,何尝不是由奔竞钻营得来的?苞苴暮金,何尝不是公开的秘密?尤其是在政治未上轨道的时代,用人的人往往不以学识经验为标准,只要你是他的亲戚,或是亲戚的亲戚,至少是亲戚的朋友,只要奔得快,钻得深——这也许深合“运动”两字的意义——便到手。没有几时靠山倒了,又不得不急急忙忙的另寻奔钻的途径。岂但政界,就是许多实际采取滥用私人政策的机关也何莫不然?只要有一个亲戚做了什么经理或什么长,便可拖入一大堆不相干的猫儿狗儿!至于于事业要靠真才来发展,那是无足重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