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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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挺身当炮口的程德全

谈起今年五月间去世的程德全氏,大家大概记得他在辛亥革命时做过江苏的都督,但是在距今三十年前,即庚子拳匪之乱的那一年,他在东北还有过一段可敬的事实。使我作此文的动机,就是要把这段事实记述出来以告国人。

程德全氏号雪楼,四川云阳县人,逝世时已七十一岁了,在前清最初以一秀才往安徽为候补知县,为友人黑龙江将军寿山(号眉峰)所器重,于庚子年奏调程氏到黑办理文案,等于现在秘书长之职。记者最近获读程氏之甥李仲言君所辑当时程氏与寿山来往书函,想见当日两氏为国蒙难艰贞可歌可泣之义烈,辄为神往;于字里行间窥见两氏于极危至险之际,一方面信任之坚,一方面赤诚之挚,生死不渝,颠沛不离,古人所谓患难之交,何以过此,而程氏为国为友之忠肝义胆,尤足照耀千古,可与日月争光。先是庚子那年,拳匪倡乱,不仅京津受祸,东北亦因拳乱蔓延而招俄人之蹂躏,受祸最先而最惨者为瑷珲。瑷珲在当时为黑龙江省副都统城,现为县名,仍属黑省,地在黑龙江右岸,为中俄交通要区。瑷城既陷,中国难民之未及逃出者尽被俄军惨杀,全省大震,七月廿一日程氏自请冒险赴前敌督军,力阻敌军之长驱直入。程氏星夜赶至前敌,以我方残军实不满千,且无军械,万难御此强敌,而鉴于瑷城惨被蹂躏之酷,当时俄军尚在博尔多河之北,而河南搬家难民不下数十万,携老扶幼,哭声震天,程氏目击心伤,深恐俄兵渡河则难民益受惊扰,乃挺身冒险亲往河北与俄前锋领队官连年刚博夫反复劝说,并告以中俄两国正在讲和,请缓兵数日,待确息到后再商议。连坚执不从,程氏以无面目再见寿山将军及黑省人民,即拔刀自刺,欲以身殉,连急夺刀,允不伤人民,不夺财帛,不用炮攻城池,仅在省城之北十余里江滨扎营,彼此听候朝命再决进止。程氏以连坚决须进兵省城城外,而有不伤民之约,既可勉保黑省百万生灵,不得已勉强承诺,并由连给与签字凭据,议已定矣,不幸程氏与俄军分手后,有任通事(即今之翻译)之汉奸姜某者向俄军献媚,称程系故设圈套,将俄官诱入省城,备大炮数十尊,精兵数十营,为聚而歼灭之计,俄将大怒,乃变计决以大炮攻城,程氏忽见连带兵绕向城南有攻城之势,急往与连力辩,屡辩而连屡置不理,仅催队向南行,并开炮二十余响,程氏情急,挺身当炮口,决以身殉而谢阖城生灵。俄将竟感动,停止开炮,全城获免糜烂。寿山将军当俄炮猝发之际,身病垂危,不能赴敌,乃自戕以身殉城。后俄将示俄廷谕旨命程权理将军事务,并要索种种,程氏据理力争,毅然拒绝,俄将怒,胁之以兵,程氏自念除以死拒,无他途,时会于江边,乃奋身跃入,目瞑而顶灭,正昏迷间,为俄兵十余人泅水捞救得苏,俄将不敢再迫,反加敬礼。

意志薄弱的人,一遇困难往往即萌短见,不知胜利即战胜困难的名词,不能战胜困难即无胜利之可能,我深恐有人误会程氏之屡以死争为消极而为意志薄弱者增一暗示之途径,则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不可以不辨。程氏于我军大败之余,能不畏困难而孤身深入俄垒,不畏困难而与俄将反复力争,并非一遇困难即以畏怯故而寻死,彰彰明甚;俄将坚执不从,程氏拔刀自刎,其期望亦欲以一刎使俄将有所感动而不至摧残数百万的人民,其终究的意义亦积极而非消极。俄将轻听谗言,开炮轰城,程氏仍不畏困难而挺身与之力争,一次不理而再争,再争不理而屡争,并非一遇困难即以畏怯故而寻死,亦彰彰明甚;俄将始终不理,程氏挺身当炮口,其期望亦欲以一死使俄将有所感动而不至糜烂全城百万生灵,其终究的意义亦积极而非消极。至不恤投江灭顶而不受俄廷伪命与要索,亦有相类的理由。这是所谓有所不为而后有为的精神,是以不畏困难与义勇为出发点,不是以畏难怯懦为出发点的。

程氏自民国二年辞都督后,十余年来专心研究佛学,十五年秋并受戒于常州天宁寺,法号寂照。死时无病,仅于前一日身体略觉不舒服,即请研究佛学老友数人一同念经,翌日下午三时愈念愈微,沉沉睡去。记者对佛学毫无研究,所以对受戒念佛,未敢妄评,惟我赞成以出世精神干入世事业,不赞成各人只求独善其身,不问世事。程氏遗嘱死后不开吊,不发讣闻,不用道士或和尚大擂大鼓的拜忏,却也颇有改革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