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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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一番指教

记者在本刊三十四期里发表了一篇《征求一位同志》,后承一位读者给我一顿教训,曾在三十七期里作一文答复,即以《一顿教训》为题,略申愚意。兹又接阅下面的一封指教的信,严厉而诚恳,盛意殊可感,然误会之处仍所不免,故记者于感谢之余,仍愿尽其管见所及,坦白陈述,意在解释误会,决无自文之心,请先看看来信:

《生活》周刊编者先生:

偶从朋友处得阅贵报八月三号所载《征求一位同志》一篇,颇有所感,敢略陈意见如左:

先生的热诚确可佩服,这份《生活》报可以说是先生的第二生命!先生情愿牺牲可以牺牲的一切以求《生活》的成功,但是一个人的身体是肉做的,不测风云,难保朝夕,全靠一个人主持真是危险的事情,并且一个人的见闻有限,一期一期的出版,要求篇篇言论都有精彩,是决不可能之事。先生为《生活》成绩计,早应该请一个同志帮忙,但是一个人对于心爱的东西常抱怀疑与妒忌的心理,不放心将这个东西交别人去看管,以为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这种武断的私见,足以拒真正同志于千里之外,这或者是先生的短处!

先生的四个条件也没有什么希罕,就是以我个人而论,(一)(二)(四)均可以确实自信能够及格,至第三项的“文笔畅达”,因为多久不作中文,尚觉欠缺,然稍加勤习,或亦可以勉强达到。但是先生的征求具体办法多么麻烦!在先生选求真才固应如此,然而在我看来,三月寄稿,二月试用,究竟能否担保这个人便是同志?真正同志之认识往往在突然之间,无形之中,你既然以主人自居,要别人受你的考试,那来应征的便只有落魄的文人,失业的穷儒,他们第一项目的是金钱,不是有所爱于《生活》,他们或者可以符合(二)(三)(四)三项条件,至于最重要的第一项就决非数月工夫看得出来!

你最后的许多话似乎都不切实际,你要夸自己的注重真才,便甚至说到小学没有毕业的人。你又说“绝对不讲情面”,又引证陈布雷先生的话,叫应征者自己量力,这那里是对你同志应说的话?你既然这般口气,便自然觉得很少希望,我可以听得见你叹息的声音“天下虽大,那一个人可以替我的工作?”但是你这样的目空一切,究竟是否合乎事实?

你愈说愈不对了,竟说到能力大的人要做大事业做名人做伟人,难道你也崇拜名人与伟人?

《生活》报或者还配算大事业,那世人所认为大事业的岂有我们一顾的价值?你若以为做名人伟人的都有办《生活》的资格,那岂不是奇怪?我也晓得这不是你由衷之谈,不过是你愤世的表示,但是倘使有人用你自己责别人的第一个条件来测量你的文字,恐怕也不见得如何及格呢!

人各有志,真正知己的人是百世难逢的,我不晓得你对我如何态度,但是我认你也好算是一个相当可敬的同志。我以种种关系是不能积极加入《生活》的里面,但是我以为合乎你的四项条件可以替你工作的人未尝没有,不过你要随时留意,虚己自谦的去访寻!《生活》中的言论栏有时也可公开,你自己病榻上作来的文,不一定是较胜于人。末了我以为你能将《生活》造成今日地位真非容易,尚望努力进行,主持正义,使暗室明灯普照全国,则幸甚矣。

F.D.Z.谨上。八月十六日。

记者现请分析要点,依次答复如下:(一)作者说“一个人对于心爱的东西常抱怀疑与妒忌的心理”,我以为“心爱的东西”有种种的不同,爱的态度也有种种的不同,不能以一概论。例如一个丈夫心爱了一个妻子,他也许易于怀疑有人来诱她,也许易于怀疑她有贰心,讲到妒忌,他更不愿有人来和他同做那个女子的丈夫。至于记者之对于本刊,若谓我为本刊物色人才采审慎态度,不肯马虎了事,似乎近于怀疑——必须经过事实的证明(例如投稿)始肯相信——尚有几许类似,而“妒忌”两字则绝对牛头不对马嘴,因为妒忌是不愿人家来参加他的事情,例如丈夫不愿人家也来做他的爱妻的丈夫,若记者则正为本刊征求同志来帮忙,倘存妒忌,何必为此?又妒忌不愿人家有才能,若记者则正为本刊寻求人才,倘存妒忌,何必为此?作者又说:“以为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记者倘真有“这种武断的私见”,又何必征求什么同志呢?记者那篇文里有那一句表示“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呢?

(二)作者对于“三月寄稿,二月试用”的“具体办法”,一方面认为“选求真才固应如此”,一方面又认为“来应征的便只有落魄的文人,失业的穷儒”;我们不知道作者是否要把“落魄的文人,失业的穷儒”,认为即是“真才”!至谓“你既然以主人自居,要别人受你的考试”,亦属不解。如谓“主人”为雇主之意,则记者在本刊亦为雇员之一,并非老板;如谓“主人”为“奴隶”之对象,则记者为本刊征求同志,既为“同志”,则所征求者如为“奴隶”,忝居“同志”的记者亦只有“奴隶”可做;如谓“主人”为“宾客”之对象,则记者与所征求的同志均为同事,不过任事在时间上有迟早之分,何宾主之足云?“要别人受你的考试”一句,意者或均为同事,不过任事在时间上有迟早之分,何宾主之足云?“要别人受你的考试”一句,意者或指“三月寄稿,二月试用”。其实平日投稿于本刊者多为记者所敬佩的师友,或出自动,或出请求,记者仍师之友之,难道一投稿即受记者的考试而屈了身分?“具体办法”中的“投稿”诚寓有选择的意思,但交朋友也要选择,不见得因要选择而便含有你尊我卑的意味;乃至英国大学盛行的导师制,学生且可选择教师,不见得学生要选择教师便比教师尊起来,教师被选择便比学生卑起来。愚意除我们久已拜读过大作的著者,其文笔思想为我们所素知者外,欲加选择,除藉投稿方式得拜读他的大作之机会外,似无他法可以作为选择的标准。

至于“二月试用”不过寓双方尝试之意,不是单方面的。作者所谓“真正同志之认识往往在突然之间,无形之中”,固非绝无,但此可遇而不可求,例外而非常例,决不能作为公开征求人才的“具体办法”。作者说“最重要的第一项就决非数月工夫看得出来”,固含有一部分实情,但我们只能用比较上可用的方法,数个月也许看不出来(仍不能说“决非”),但总比连数个月都不看的好些。素昧生平的人,要知彼此的品性,除彼此尝试共事若干时外,有何其他更好的办法,如蒙宏达指示,固愿承教。(试用两字改为尝试,似可不至误会有屈身分的意思。)

(三)记者主张注重真才,勿重资格,常以徒托空言为憾,今得机会为本刊征求人才,依所主张付诸实行,正以实事求是言行相顾自勉,而作者指为“夸张”,亦殊不解。作者以小学毕业为未足,仅仅小学程度的学识诚不足用,但虽仅小学毕业而能艰苦自学,服务与进修并进,后来造诣未必即以小学为限,若以仅由小学毕业抑之,无乃有意摧残真才?所以鄙意并非鄙视高等教育,乃在不问空资格而但重真本领。

记者主张“绝对不讲情面”,主张“各人应依各人的个性兴趣材能而分途努力”(即作者所指引陈先生语之一节意旨),作者认为不是对同志应说的话,难道任用私人,各不自用其所特长反为可尚,亦殊费解。至于作者所想象的“叹息的声音”,记者原文既无只字及此,恕不负责,即所言能干和愿干之适合为难事,亦评论社会所常见的事实,未敢“目空一切”。

(四)关于名人伟人一节,记者在《一顿教训》中已有说明,兹不赘。

(五)承作者教以“要随时留意,虚己自谦”,金玉之言,敢不拜嘉?惟如谓对问题不敢直述其主张与批评为虚己自谦,如谓代本刊征求人才不敢审慎而有所选择,必须来者不拒始为虚己自谦,则责任所在,绝不愿马虎,任何罪名,均所甘受。《生活》不但“小言论”栏,即全体各文,苟有相当稿件,均可公开,前在本刊上并有公开征文之启事,惟在事实上来稿可用者既少(此系直叙事实,大概也由于“能干者也许不愿干”,并非谓天下之大能执秃笔者只有区区一人,请勿再误会),本刊每星期须付稿,势难停刊恭候。征文之效既不过尔尔,故只得“随时留意,虚己自谦”的请所知道可代本刊作文的朋友时常撰述,但他们各忙于自己的专业,亦殊不易易。此皆事实问题,且权操诸人,记者虽屈膝下跪,无济于事!

十九,八,廿五,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