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闻:咖啡岁月&黑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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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明星咖啡屋的二三事

台北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屋不仅名气最大,还是一个饱富理想精神、浪漫色彩的时代象征。1949年,五位随国民党政府由大陆来的俄国沙皇族裔,因思念家乡食物,与台湾人简锦锥在此合开了“明星西点面包厂”,招牌上的英文是Café Astoria。因糕点精致大受欢迎,隔年在二、三楼增设咖啡屋,四十年间吸引了许多作家、诗人、画家、表演艺术者。

2004年,明星咖啡屋在歇业15年后重新开张,一楼仍供应各式美味糕点,骑楼下却已无诗人周梦蝶的书摊,二楼不见白先勇、席德进、黄春明、陈若曦、陈映真、尉天聪、林怀民等人的身影,三楼也不再是《现代文学》《创世纪》《文学季刊》等台湾文学史上重要刊物的开会、编辑、校稿处。

对我而言,明星咖啡屋纯粹是个解决民生问题的地方,有长达五六年时间,我与内人天天在此吃早餐,有时甚至中餐、晚餐也来报到。当时内人在附近一家进口公司上班,而我的工作室也在拐角的重庆南路一段。而明星咖啡屋虽赫赫有名,却是收费公道、餐点可口,咖啡格外香醇,招牌罗宋汤就更不用说了。最难忘的就是面包附的那一小碟橘子酱,果香扑鼻,口感浓郁,直到现在,我都没在海内外吃过比它更美味的。

刚到《幼狮文艺》上班,我就常来明星咖啡屋拿稿、催稿。让我最感动的就是周梦蝶的稿子,小楷笔笔工整、苍劲秀雅;每回郑重无比、用双手捧给我的,正是他那非常著名的《闷葫芦居尺牍》。他写稿之处不是楼上的舒适冷气间,而是马路边榻榻米大小的书架下,坐的是比枕头高不了多少的小木凳。

记得在《家庭月刊》上班时,有天经过明星,看到他的书摊敞开,小板凳却是空的。上了咖啡屋二楼,才发现他在靠窗的小圆桌旁聚精会神地写字,毛笔起落之间,仿佛格外恭谨;看到我,咧嘴一笑。原以为他在赶稿,走上前去,才发现那是结婚证书。“谁要结婚啊?”他也不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把那张厚卡纸递过来。我一看就愣住了,新郎是我同事,新娘却陌生。“这是谁啊?”周老笑得更神秘了:“就是三毛啊,她的本名都被大家忘啰!”

那可是我看过写得最好的结婚证书,可婚却没结成。极有女人缘的这位朋友,后来又有两次差点成婚,对象虽不同,却都是台北众所周知的才女。我跟一位小说家两度受邀前往法院当证婚人,可是等啊等的,结果都只有他独自出现,对我们苦笑:“还是冷静一下,过几天再说吧!”

我从未在明星咖啡屋得到创作灵感,倒是看过不少优秀画家的作品初发表。也不算正式展览,就是在泛黄的空墙面上挂画,有时同样作品一挂半年,有时又频繁地更换创作者。记忆最深的就是萧如松的水彩画,笔触轻柔,将乡间景色、百姓居家描绘得诗意盎然,散着淡淡忧愁。那个年代,几乎人人都好吞云吐雾,香烟袅袅的室内一有阳光射入便神采焕发,气韵与他画作融为一体,不谋而合。

在这里,当时所有的成名与未成名作家、艺术家我几乎都见过,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小说家黄春明。从某个角度来看,明星咖啡屋的光彩跟我这位老友的传奇性驻扎有莫大关系,只要他一出现,咖啡厅就好像成了他家的客厅。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乐于当他的听众,因为他的故事最多,表情、肢体语言最丰富,简直就是天生的说书人。

让我特别怀念的还有小说家子于。长春大学矿冶系毕业的他,本来于辽宁本溪煤矿任职,1948年来岛后于台北建国中学教数学,五十几岁才开始写他东北家乡的故事。他永远坐在明星咖啡屋的同一张桌上写作,而且几乎从不改稿,无论短篇、中篇、长篇,都是先想好一小段才落笔,字迹细小工整,厚厚一叠稿子就像是已经印好的。

子于的中篇小说《高粱地里大麦熟》在《中外文学》杂志连载时,就深深触动了我,描写手法新颖、格外引人入胜。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成为文坛焦点。我很尊敬他,每次都会特别跟他聊两句。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桌面又是一大叠填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又有新作啦?是长篇吧?”听我这么问,他忍着笑意,却挡不住得意:“是部黄色小说……”照年代判断,那应该是他的最后一部书《迷茫——矬巴列传》。该书出版5年后,子于就往生了。

跟明星咖啡有关的记忆大多愉快,有一次却非但不愉快,还心如刀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已离开《汉声》杂志,在《家庭月刊》工作,正处于摄影创作旺盛期,彩色、黑白都拍。出门工作,胸前总挂两架相机,遇到好画面就先用装彩色胶卷的那一架捕捉,之后再拍黑白。所以,同一个场景,彩色的快门机会都比黑白好。每逢讲座,我就携带一部幻灯机、两支片盘,里头装着我最好的160张彩色透明片。

要去新竹清华大学演讲的前一晚,友人在我家过夜。火车站与他的上班地点都在明星咖啡屋附近,所以我们就从家里坐出租车来明星吃早餐。一路聊性甚高,下车时竟忘了放在前座司机身边的幻灯机与片盘。几分钟后惊觉,出租车早已不见踪影。我跟朋友在明星打电话报警、通知广播电台,请认识的报社朋友发布消息,只要把东西还来,必定重赏。

演讲当然是取消了,我傻在明星咖啡屋等消息,从早到晚六神无主、食不知味,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一连好几天我拍不下任何照片,每当拿起相机就痛苦万分,感觉自己已失去了此生最好的作品。最后能够重新走出来,是决定从此以后只拍黑白,就当自己从没拍过彩色照片,才能断绝对那些心血的思念。

法子很管用,此后我专心拍黑白照片,倒也发现,我这辈子最好的作品仍然持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