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40年前,我与当年的女友、现在的老伴谈恋爱时,最常相聚的地点,就是高雄的一家西餐厅。那时我在海军服兵役,运补舰停靠之处是高雄港13号码头,走几分钟就是最热闹的盐埕区。位于新乐街与七贤三路交叉口有家绿洲西餐厅,门面小小的,十分幽静,可以让我俩享受几个钟头的罗曼蒂克。
每次去我都点最爱吃的香烤墨鱼,咸甜交杂的酱汁非常特别,与食物融合出一股特殊的香气。女友则是喜欢外酥内润的煎猪排,以及用小锡箔盅烤的洋芋泥。那时供应的都是套餐,一道汤、一个主菜加配菜,任选面包或白饭,最后再来杯香醇的咖啡。
那个年代,谈恋爱可是需要极大热忱的,没手机、互联网,就靠写情书。见个面,用“排除万难”来形容也不夸张。她在台中念大学,我在各海岛巡回,正常情况是两三个月见一次,约会时间无法预料,因为舰艇何时出发、何时靠岸都是机密。她在课堂、我在营区,回港休假时,写信通知来不及,电话打到学校,若非紧急情况,根本没人理。
最快的方法,就是上岸后立刻去电信局发电报。年轻时的老伴十分温顺,对我总是言听计从,会逃课搭几个小时火车从台中赶来高雄,有时因缘不足,还会扑空。我告诉她,一下火车就去看旅客留言板,我会在上面注明,从几点到几点在绿洲西餐厅等她,来的时间不凑巧,我就得先回营。
有一回可是惨啊,她晚上才能抵达高雄,电报通知我,找好旅馆便会留言。隔天早上从营房冲去火车站,一见留言板便傻了,通常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已被工人擦掉,好让当天旅客使用。我按捺焦急,细细扫描黑板的每个角落,看能不能在残留的粉笔印中找到那与众不同的笔迹;发现左下角边缘有个模糊的“瑶”字,才确定她已经来了。
但是,下榻在哪儿呢?站在火车站出口,我环顾四周,试着从那一块块用油漆写在铁皮板上的旅馆招牌,判断她会单身黑夜地往哪处去。大不了一间一间找,最有可能的就是看起来朴实、安全的环境。还好问到的第二家就是了,敲开房门,女友睡眼惺忪,浑然不知我一个早上心急如焚,有如在炼狱走了一遭。
绿洲西餐厅是我自己闲逛时发现的,那时,只要船靠岸,我就会躲到那儿,享受一会儿独处的时光。对我而言,每个地方都有特殊的味道和声响,哪怕视觉印象在脑海中早已烟消云散。记忆中,绿洲西餐的椅背很低,不像某些咖啡厅有高背椅,人一进去就可以躲起来,消失在空间之中。在那儿只能端坐,但独自一人,我就陷入自己的世界。
这里的音乐最特别,只播放美军电台的节目,随时都在放送最新排行榜的歌曲,与美国同步。想到这里,我的脑际就浮现《雨和泪》(Rain and Tears),这首歌在排行榜待了蛮长一段时间,因此经常能听到。曲子以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部分旋律为基础,是流行音乐改编自古典音乐的成功例子,演唱者是来自希腊的“爱神之子”合唱团,带着幽幽的伤感,特别契合那个阶段的我。恋爱虽然如此甜蜜,但没有夹杂着一点忧伤,就好像少了些滋味。
平日在海上只能喝到即溶咖啡。我总是随身备一罐细粉末的雀巢咖啡、一罐奶精,为了便宜都买大包装,喝到最后,都走味了也舍不得丢。那个年代不讲究赏味期,能提神就好,况且,在海上吃什么、喝什么都有海风、海水的咸味。后来才知道,咖啡豆在船运期间会吸收海的气息,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奇特的风味。
产自印度、有“季风咖啡豆”之称的风渍马拉巴咖啡就是个中代表。制作方法主要是借重大地与海风的交互作用,风味复杂而独特,烘焙后带有辛辣焦糖味,口味浓重的人特别欣赏。早年印度咖啡要从马拉巴海岸运往欧洲时,必须依赖船只运输,抵达欧洲往往已是六个月之后。咖啡豆在漫长的海运过程中,受到海风、季节风的吹拂,在风味特性与颜色上产生显著变化,风渍马拉巴精品咖啡豆就这么诞生了。
咖啡再难喝,也都有一股迷人的味道,挑动人的神经,让你进入一种悠然的境界,驱使你走上思考之路。跳脱现实条件给人的局限后,再难过的事都变得稍稍能够忍受。有时在海上喝咖啡,船的摇晃幅度、频率恰恰好,真会让人有回到幼儿时期、在母亲怀中汲乳的幸福。当然,遇到惊涛骇浪,咖啡泼满一身、嘴巴烫到起泡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船上的任何器皿都是打不破的,人人一个大钢杯,打饭、盛汤是它,喝咖啡也是它。
退役之后到台北上班,我和内人就再也没去过绿洲西餐厅。为了写这篇文章,试着上网搜寻,惊喜地发现它依然存在,而且打起了“50年代美军第七舰队怀旧老店”的名号,成了一处高雄人的乡愁代表。从前我就好奇,这家小馆貌不惊人,为何却如此时髦,专播西洋歌曲。现在才晓得,它是应驻台美军与眷属的需要而开,难怪餐点如此正点,在台北没见过的菜色都有,咖啡也有当年高雄地区难得的香醇。
在网上提到这家餐厅的人,早年都没去过,而早年去过的人们,如今已不知在何方。没想到,我这个在高雄当兵的宜兰人、内人这个在台中读书的台南人,却老远地来到高雄,跟它结了这么一段缘。
我跟老伴决定,下回到高雄,第一件事就是到绿洲西餐厅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