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闻:咖啡岁月&黑胶年代
14867900000007

第7章 坑洞里的发霉咖啡

在家乡小镇,我从孩提时代就会三不五时地听到,某某人抽到头签,成天都在发愁。对刚满二十岁的大男孩来说,服兵役是一等一的人生大事,而所谓的头签,就是抽到的服役之处在金门或马祖等地。在一边天天喊“反攻大陆”、一边天天要“解放台湾”的那个年代,外岛相当于“前线”,炮弹你来我往,危险性大大高于本岛。轮到我抽签的时候,打开签条便心中一沉,是海军,除了得去外岛,还要在海上漂泊。

新兵训练中心在高雄左营,天还没亮,我与同乡们就在头城火车站的月台等候。火车几乎站站都停,从台湾东开往台湾北,再到台湾南,依次接走每个该当兵的年轻人。大家在类似货车的、黑蒙蒙的车厢里,从天黑坐到天黑,抵达目的地已是深夜。饿得手脚发软,才下车就听到异常严厉的呵斥、威胁,人人顿时被恐惧笼罩,时时刻刻担心着自己会触犯军法。营房的屋顶、墙壁都是铁皮,分配好床位后,我躺下来望着窗外。月亮那样皎洁,为何我的心里却暗如深渊?

几乎就在累极睡着的同一秒,恐怖的哨音凌厉地响起,班长宣布,五分钟之内到操场集合,迟到的罚跑操场。大家惊慌地摸黑行动,碰撞之声此起彼落,还有人吓得掉下床来。什么事也没,就是下马威,班长要让我们学会警觉、尽快去除老百姓的惰性。半个小时后回到铺位,一片鸦雀无声,接着便响起压抑的啜泣声,有些人蒙着被子哭,有些人默默掉泪。第一天就这么苦了,接下来的三年可要怎么熬啊?在此两个月,历经各式操练,每天的情况都只能用虚脱、紧张四个字形容。咖啡想都不敢想,连它是什么味道都快忘光了,天知道我以前每天至少都要喝一到两杯的!

第三个月开始,大家按兵种分开训练,轮机班、船帆班的人都不少,我们这些讯号兵却是每个单位只有一两个。要背一大堆旗号、要会摩斯密码、要会操作无线电,那本厚厚的、半个枕头大的作战通讯手册根本不敢离身,每天抱着拼命啃,才有可能通过各项考试。

从早到晚都在上课,好处是不必操练,比起别人可是轻松多了。我在福利社买了咖啡粉,每天冲一杯,还趁老师讲课时在下面偷偷写诗。休息时也写,用钢杯泡上满满一杯咖啡,喝完又泡、喝完又泡,仿佛喝进多少咖啡,就能化出多少钢笔墨水。见到通讯手册上海军总司令的名字,觉得那个“玺”字很不错,相当少见,便拿来当笔名。之后,我发表过的为数不多的新诗与短篇小说,具名都是阮玺。拍照之后,当文学家的念头打消,儿子出生,便把笔名给了他。

被分发到高雄旗津的小艇队后,讯号专长用不上,我成了往返总部与小艇队之间的邮差,日子过得舒服极了!每天轻轻松松地背着公文袋到左营领取信件,若没紧急公文,我就在外面逛到傍晚,钱都花光了也没关系,回营就有饭吃。制服的长裤与蓝色牛仔裤相仿,上衣是浅蓝色,只要把兵籍名牌从胸前一卸、水手帽摘下放口袋,看起来就跟老百姓没两样,不会引人注意。时间多到不知如何打发,除了看电影、逛书店,高雄闹区的每家咖啡馆我都光顾过。没一家可跟台北比,煮的咖啡都不好喝,可在沙发座上端着瓷杯,让我觉得一点也不像在当兵。

悠哉的好日子不到半年,我们的小艇队跟驻防金门的另一个队互调。那真是一个庞大的军事移动,就跟电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一大片黑压压的小艇陆续开进巨大的运补舰船腹,所有士兵都像货物一样挤在船舱里。风浪很大,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都会吐光,有的人甚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在金门驻扎的营区很绝,是个岩石中挖出来的大坑洞,高的那头是陆地,低的那头是汪洋,洞里除了我们就是小艇。营区与海水之间有个水闸,闸门一开,小艇便可驶上海。主坑道供运补大卡车行驶,从陆地一直开到小艇停放处才卸物资。所有铺位都在侧坑的斜坡上,比山低、比海高,潮气之重令人难以想象。棉被没有一天是干的,很多人还因此得了风湿病。我因为靠主坑道的通风口最近,状况还不错,可我的咖啡就不行了,开封的第一杯还香,过不了几天就开始有霉味,之后渐渐结块,得先用筷子、汤匙戳一戳,捣散之后才能冲泡。喝起来一点也不像咖啡,却又舍不得丢。

每人一个装衣物的小木箱,平时放在床下,拖出来可当凳子,就着床铺看书、写字。我的木箱除了一套便服、好几本书,还有一玻璃罐咖啡粉、一纸盒方块砂糖。老士官们无一例外,总是在木箱外加装好几道锁,仿佛里面除了毕生拥有的一切,还藏着对大陆亲人的思念。

印象最深的就是,每隔一阵,四处巡回的文工队就会来放电影。大大的银幕拉在坑底与水线之间,银幕下方映出成排成排的小艇轮廓。坡道就是观众席,大家或盘腿而坐,或撑着上半身斜躺,都不会挡住彼此的视线。电影内容我一部也记不得,却永远忘不了那小艇轻晃的节奏,和那反射在头顶与两侧岩壁的迷人光影,千变万化、随着剧情灵动。那时我的手中必有一钢杯的咖啡,哪怕它已发霉,仍令我深深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