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十多年之久,我的早餐几乎都是在咖啡厅解决。那年头还没便利商店,不想拎包子、馒头、饭团去公司的上班族,最常去的就是烧饼油条店、清粥小菜摊,或是在环境较舒适的咖啡厅里享用果汁、土司、荷包蛋、火腿、培根。我经常选择后者,主要原因就是为了最后上的那杯咖啡。此外,咖啡厅里空间宽敞、桌子干净,特别适合赶稿。许多地方还供应简餐,中午、晚上都有。
说到赶稿,压力最大的时期,就是在电视公司做纪录片的阶段,每两周负责一集,除了出外景、导演、剪辑、配乐,还要写三十分钟的旁白。出完外景,通常会在剪接室先忙个三四天,最后必定通宵达旦,天亮了还得赶出晚上录音要用的脚本。录完就进棚播出,任何环节都不能有差错,以免节目开天窗。
照惯例,我总是浑身烟味、撑着熬过夜的沉重脑袋来到公司后面巷子的一家小咖啡厅,吃完早餐、午餐再加晚餐,直到把稿子写出来。老板娘是宜兰同乡,对自己煮的咖啡相当自豪,我却没闲情品味,多半是立刻灌下,然后续杯、再续杯。倒是她的简餐极有特色,客人没得挑,给什么吃什么,却从没听人抱怨过。印象最深的就是豆豉烩鲜蚝、香蒸魩仔鱼,还有层层相套的卤猪肠,搭配咸辣酸甜、五味杂陈的炒腌菜,叫人白饭吃得一粒不剩。说那些美味餐点助我撑过一集又一集的节目,一点都不夸张。
有家叫“芳邻”的餐厅对我意义尤其重大,《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摄影美学七问》的文稿都是在那儿的同一张餐桌上完成的。做电视节目让我既疲惫又无成就感,许多时间、精力都必须花在人事问题,愈来愈想离开那个圈子。平时以翻阅世界各国摄影杂志、名家影集自娱,感兴趣的文章就请内人帮我翻译。有机会在《雄狮美术》开专栏,便把自己读照片的感觉加上相关资料,撰写成一篇篇读书心得,集结成书后,在华人世界结了好缘。不少人告诉我这三本书带给他们很大影响。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些书而得到厚爱。
这家餐厅位于民生东路的巷子里,旁边有个小公园。通常都是一家三口共进早餐,内人吃完赶去上班,我就埋首疾书。不想去幼儿园的儿子在一旁画画,无聊了就去公园玩。芳邻是台湾最早的连锁餐厅,装潢朴实温暖,服务人员又亲切。供应的美式咖啡不好喝也不难喝,但可以无限续杯。他们的早餐好极了,有三四种套餐可选,我最爱的那种,光是用看,就够美味了:意大利辣肠红油油的带点焦黑、太阳蛋黄白相衬、粗个儿芦笋翠绿多汁……可惜后来转型为年轻人的快餐厅,温馨不再,我也就比较少去了。
一般供应简餐的咖啡厅,咖啡并不那么吸引人,武昌街霞海城隍庙旁边巷子里的馨苑咖啡厅却例外。空间不大、装潢老派,座位靠得很近,翻报纸还会碰到隔壁桌。来的都是老顾客,对这儿的苏杭简餐永远不腻,一吃就是二三十年。同一套菜单,一星期轮一遍,无锡小排骨、酥煎白带鱼的滋味熟悉到像在家吃饭。
煮咖啡的永远是同一位女子,真是从年轻看到她老。综合咖啡配方独特,香浓之间带点微焦,我喝了二十多年,从来就没一杯是口感不同的。用塞风壶烹煮能达到这样的境界,真是奇迹!水和咖啡粉的比例控制不在话下,小瓦斯炉的火势也得讲究。下壶的水煮开,经虹吸管来到上壶浸润现磨咖啡粉,搅拌的速度、次数必须完全一致。时间一到立刻关火、把滚烫的下壶用冷毛巾急速降温,香浓的咖啡便涓涓流下。动作稍慢或毛巾不够冷,都会让咖啡过焦、变苦。咖啡端上来时附带一小盅鲜奶油,冰糖随意加。
总之,只有馨苑的咖啡会让我想念。以我现在自己配豆、烘焙、爱买各式咖啡机,却从没在家试过塞风壶,因为再怎么烧也烧不过那位女子。真要挑剔,就是茹素后已不习惯小空间里弥漫的荤腥味。但偶尔为了喝她一杯咖啡,我还是会在下午茶的时间过去。喝完,一分钟也不多留。
当年喝咖啡的人不像现在这么多,去咖啡厅多半是为了比较从容、悠闲地解决三餐。街头巷尾的一间间小咖啡馆各具特色,也都有固定客户;每个人都有自己喜爱的咖啡厅,仿佛那是家的延伸。自从星巴克入侵,到现在连便利商店都卖起咖啡来,喝咖啡的地方看起来就都差不多了,让人不想驻足、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