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闻:咖啡岁月&黑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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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门雷蒂的爱尔兰咖啡

服兵役时,每当休假回台北,我都要找个地方过夜,在诗人痖弦家打过地铺,在好友高信疆家睡过沙发,最后一年则经常去找同乡廖弘悌。与我同龄的他比较早退役,跟姊姊住在三重的一个小公寓里,我来就跟他挤一张床。若到得早就先办事,然后去他工作的地方。

那是中山北路一个灯红酒绿的地带,小巷弄里多半做日本人或老台湾人的生意,日本料理店、小酒馆的密度惊人。巷名虽然早就改了,大家还是以五条通、六条通等称呼。小廖却是在一家新潮的西式夜总会上班,叫做门雷蒂(Moon Lady),工作内容对我这个乡下人而言,真是闻所未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台湾各营业场所大多晚间九十点就打烊,那儿却是凌晨一两点人气最旺,两层厚重的窗帘将现实世界阻隔在外,一切都在暗暗进行。中央有个舞池,天花板上的镜子球随着灯光一直转,奇奇怪怪的颜色胡乱投射,令人晕眩。色调以酒红、墨绿、暗金为主,地毯与沙发特别软,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深陷进去。

小廖的“办公室”在较高处的一大片玻璃后,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他。当乐队休息时,他就播放黑胶唱片或盘式录音带,短裤、打赤脚也没人管。以现在的话来说,那儿是音控室,而他就是DJ。据我所知,他可能是台湾的第一位DJ。

如果正在忙,他就会先让我在外面坐坐,请服务员端杯咖啡给我。矮矮的沙发一坐下就像半躺,浓妆艳抹的女郎穿着低胸、高衩的天鹅绒礼服,上饮料时蹲下来,姿势像半跪,让我特别不好意思。那是我从没尝过的滋味儿,热腾腾的咖啡盛在镶金边的瓷杯里,上面覆盖凉凉的鲜奶油,气味很香,感觉有酒,浓烈刺激得就像周遭环境。后来才知道,那叫爱尔兰咖啡,里面加了威士忌与豆蔻。

我跟廖弘悌很早就认识了,初中二年级时,我被头城中学退学,不得不转到冬山中学,跟被宜兰中学退学的张姓同学特别有话讲。住在罗东的他有一票朋友,其中家境最好的就是廖弘悌,父亲当医师,诊所就在火车站前。他爸诊间后有一座撞球台,大伙儿经常一放学就去打免费的斯诺克。瘦瘦长长的小廖不太爱讲话,见我们谈美军电台排行榜只是笑笑,而我们哼哼哈哈地唱,他也不动声色。起先我还以为他没音感,对音乐不感兴趣,直到有一天回头城的最后一班车没搭上,不得不在他家过夜。

他家有套豪华音响,还有一大落唱片。我兴奋地翻一翻,竟然找不到一张喜听的,都是古典音乐!看我失望的表情,他连忙说:“古典音乐其实很好听的,我放一张给你听!”就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咚、咚、咚、咚响起的那瞬间,我整个人被吸进了一个丰饶无比的音乐世界,半个世纪后仍然不想出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张黑胶的B面是舒伯特的《未完成》。后来,不只这两位,连莫扎特、巴赫、肖邦、柴可夫斯基、海顿等大师也都成为我的生活导师。放学后我不再乱晃,时常跑去小廖家听黑胶,离开家乡到台北工作后,我俩也保持着密切联系。等我退役,他在台北已小有名气,圈里有不少人管他叫“小莫扎特”,因为他不仅涉猎广泛,且对旋律的记忆力惊人,几乎到了过耳不忘的地步。

小廖也爱喝咖啡,而且只喝黑咖啡,当年的许多名店我们都去过,感受最特别的,当然就是门雷蒂的爱尔兰咖啡。总之,堪称台湾当时最高档的这种咖啡,我不知免费喝了多少杯;有时困得受不了了,在他的“办公室”倒头便睡。老板规定小廖,除了古典音乐,什么都可以播,但这也难不倒他,因为他找到一些当时台湾很少人知道的唱片。每次去门雷蒂,他都迫不及待跟我分享这家刚起步的慕尼黑小公司出品。公司名为ECM,Jan Garbarek、Keith Jarrett、Charlie Haden这些人的音乐,我都是在他那儿第一次听到的。直到今天,上述三人合作的专辑Arbour Zena都是我极喜爱的珍藏。

小廖后来在广告公司当创意主管,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三十一岁时因胃癌往生。他晚我几天出生,却早走了不知几十年。但他也没完全离开,在我听古典音乐或喝爱尔兰咖啡时,经常带着皱眉苦笑的招牌表情到我的脑海里晃。